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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黎寂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的鳞片许久。他能看得出,这就是当初望舒交给他的那片。当年的动乱它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原来还被魁好好收着。
然后他抬起头,冲魁微微一笑,道:“师兄以后还是称我‘黎寂’吧。”
魁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点了点头:“好,黎寂。”
魁知道,“名字”早已被黎寂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意义,这个男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它。而只有“黎寂”才是他承认的自己。
“呐,师兄。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魁别开了视线:“我觉得你可以先回上界看看。”
“上界”自然就指的人间。
黎寂不解:“您、您是说让我回去?”
“是,我是这个意思。”魁捧起了一本厚重的册子,“你在那里留下了‘咒’,你曾经所有的决定还在影响着那个世界。我知道这是你最不愿面对的,但你必须明白,你真的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你早该意识到——你是‘神’。”
黎寂僵在原地。
魁将书册向后翻了一页,然后抬起头看向他:“去看看吧,‘他’也该来了。”
魁的身后浮现出一面巨大的水镜,流光回转,倒映出熟悉的面孔。
“他”也该来了。
黎寂知道是谁。
以鬼的眼睛看人间,是光怪陆离。曾经鬼是黎寂的武器之一,如今黎寂是鬼中的一员。
他是在自己的尸身旁重返人间的。
他身处崖底,此时正是他死亡后不久。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还未丧失温度。黎寂初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一时还有些别扭。
他的死相实在不怎么样。
黎寂伸出手想理理仪容尽量挽回一点自己的颜面,然后他发现他已经失去了触碰的能力。
这就是亡者的世界。
悬崖底是沙滩与大海,他刚好落在了海水堪堪能没过脚面的位置。想来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抢”他的尸身了。
黎寂就在这里等着。
他以为他等来会是离这里最近的裴玉泽,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秦英。
实在是出人意料。
秦英是乘着船来的,还没靠岸,他就跳下来蹚着海水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海水将秦英的白衣浸透,单薄的布料清晰的勾勒出他瘦劲的腰肢,柔软的发凌乱的贴在他的面上。他却是面无表情的、恍然不觉的。
黎寂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走近,看着他抱起了“黎寂”,名为尸体的黎寂。
明明那双眼睛并没有看向他,黎寂却觉得自己要被秦英吸进了蕴藏在他眼中的漩涡。
最终黎寂选择跟着秦英离开了。
秦英是这世上最清澈之人,也是这世上最神秘之人。
他是世间仅有的“异类”,是不同于黎寂和望舒的、身为“凡人”的异类。
他早就预见黎寂的终结,他早就参透这片土地的未来。
他的“私欲”最终没有促使他改变任何判断。他仍然是武林的信仰。
秦英回到了芥子宫。
黎寂想错了,芥子宫之于秦英并不同月宫之于黎寂。秦英永远不会像黎寂,芥子宫也不是另一个月宫。
秦英远远就看见站在桥梁尽头的青青。
青青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副模样,风将他的长发吹起,像柳条在飘扬,他微笑。
“主人。”
这是青青“真正”的主人。
青青是妖,他是唯一知道黎寂身份之人,但他此时与秦英相视,却察觉到了不言中的一切。
纯净的白回到了它的故乡,带着他们的家人。
“黎寂”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他安静的窝在他的英儿的臂弯,像是稚子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安心的睡去。
秦英笑容绚烂:“我回来了,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黎寂看着这一切却如坠冰窟。
秦英准备周全,早已将维护尸身的药材备好。冰玉棺材被他抬进黎寂的屋内,妖柳枝条引火,千年寒冰化水,九层阵法为基,三面禁术护法。
最后,他将右眼挖出,释放出封在其中的昆仑山天雷。
术起。
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黎寂唤回人间。他知道,他亲手摧毁了黎寂死后唯一的愿望。
但他也知道,从黎寂死亡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会幸福了。
他只是在留住一个名为“黎寂”的躯壳。
他轻轻地抚过“黎寂”结痂的伤口——是的,结痂。他的禁术令黎寂的尸身强行留在了“生”的状态。
突然,秦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虚无的前方——如有所感。
“阿寂?是你吗?”
黎寂缓缓伸出手,指尖最终停在距离秦英脸颊的“无限”。他无法触碰。
“是我。”
“阿寂,你是不是在这?”
“我在。”
“阿寂,你能不能不要不搭理我?”
“……不会的。”
秦英永远不会再听到阿寂的回应。于是他垂下了头,自嘲的轻声一笑。
“我想要的,好像永远都留不住。”
他的右眼还在滴血,滴落在纯白的衣上,如绘出一朵朵娇艳的花。
黎寂缩进秦英怀里,泪水混入鲜血,与他一同作画。
果然是——再也没有幸福的时光。
黎寂曾经以为自己死在了望舒死去的那一天,原来会产生这个错觉是因为没有看见如今秦英的模样。
在很久很久以后,黎寂才明白这种心情名为“后悔”。
“阿寂,我真的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怎么会,你是最好的。”
“阿寂,你太单纯了。如果我真的是个嫉恶如仇的大善人,就不会去找你了。你是臭名昭著的魔头,你的事迹传遍了江湖。而恰巧,我是个短命的少爷,我不是不怕你、我也不是不怕死,而是我早已知道我必将早早离开人世。因此,我是人间冷眼旁观者,善恶杀生与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杀人、救人……如果救人就是人们口中的‘善’,那我就这样做。如果我的坦率令你着迷,那我就让你称心如意。我是最公正的判官,因为我是世间最冷酷无情之人。”
“不,这不是无情,这是‘大爱’。”
“我虚伪,我德不配位。”
“不对。神明不及你万分之一。”
“我是疯子……我才是恶魔。”
“你是否曾听过一句话:最是适合行魔道的人,最是适合成佛之人。”
秦英伏在玉棺上闭上了眼。黎寂将手覆在他止了血的眼眶上。
“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没有继续修佛,我至今仍认为那才是你的归处。”
“你跟了我,我害了你。”
黎寂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可是直到这时他却开始不确定起来。他突然发觉,他从来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为什么寻死、他为什么寻死?
财富、权利、天下第一……他都拥有,可他不幸福。
对!黎寂想起来,他想要幸福,他只要爱。
在秦英看不见的怀抱中,黎寂在颤抖。他是得到过爱的,是他自己放手了。
在这动乱年代苦苦求生的人们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可是对于不惧生死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人间唯一能留住他的东西了。
当黎寂看见与秦英一起有条不紊做着准备的青青时,他就了然,时间给他带来了误解,他眼中柔弱的孩子远比他想象的强大可靠。
秦英四十了,黎寂却以为他还是当年初遇时的小孩。那是否,裴玉泽也并非事他眼中胡闹的孩子?似乎,在这场动荡中最幼稚的人竟是黎寂?
黎寂想不明白。
裴玉泽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看起来才像个罪人。
崖顶的风很冷,连带着裴玉泽的心也失去温度。他是迷茫而愤怒的,因为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所有人在逼他。
事到如今裴玉泽还有什么不懂的?
秦英当日之言没错,他们都在利用裴玉泽。白岭利用他除掉黎寂,黎寂利用他自尽。
裴玉泽感到自己的胸腔内空了一块,哗哗的直往里面灌风。咸湿的风。
他想离开了。然后看到自己手中的面具。
又有什么东西从崖顶坠落了,坠到海里,无影无踪。
碎玉被之前的鲜血浸的湿淋淋的,连带着冰冷的铁器逐渐温润。他用手将上面残留的血迹均匀的涂抹在剑柄上,就像是还握着那人湿凉的手。
不想了。
月宫在他眼中始终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废墟,无论它的曾经如何壮丽,都与未来无关。裴玉泽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不知道这片土地美丽是否,他也没有兴趣知晓。
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看到结界外的白岭。白岭的计划与他无关。
他继续向外走。
他看到暗红的人间地狱。别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他来到航船停泊的港湾。
行舟沉没了。
揽月岛。除了这座岛什么都没留下。
来自远古的月亮陨落。于是人间又升起了一轮崭新的明月。
他突然有些委屈。
“快来看看我嘛,我实现你们的愿望了。怎么还没有人过来夸我?”
怎么?年纪轻就算不上英雄了吗?
裴玉泽随便登上了一艘小船,他突然站直不动了,面上的表情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他的目光变得冷硬,右手自虐地紧紧掐着碎玉,直到五指的指甲都劈裂。然后他看见了天的尽头。
“别疯了,从来都没人在乎的是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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