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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雷火
柳涓遣散下人,缩在罗汉床的一角,快将整个脑袋埋进软枕。这半月他虽不在府内,松枝依然勤加打扫,屋中新薰了香,尽是冷冽而陌生的气息。
天琛帝以为他性冷,一应布置皆不沾人气。乌檀木多宝架上各色青花瓷器琳琅参差,炉不够暖,被不够软,月白的床帐寒凉,兜不住满腔躁动。
柳涓从枕面间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王羡渔居然不留他。
方翊的撩拨对他不构成威胁,却将心头乱涌的烦躁挑到了极致。外界推算他伤愈的期限,今日来一个方翊,明日便可能再来一个丛百川。
不速之客接连上门,无非印证了方翊那句话,人生得意大多短暂,没有永恒的温柔乡。
走是最好的选择,他不该拖累王羡渔。不可告人的渴望却在悄然滋长——他就想拖累他,还想听对方认一句心甘情愿。
但王羡渔当真不负风流薄情的名号,还对他说什么“以后常来玩儿”。
仿佛那宅子即将招待许多红尘过客,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方翊说他绝非善类,每一次作恶都裹挟着精心的算计。门柱旁那个不成型的吻,却纯粹是热血上头的结果,为了报复王羡渔的漫不经心。
甚至都不能称为吻,刺骨的朔风间,他同样冰冷的薄唇,与耳垂的肌肤一触即分。
然而,报复并没有带来快意,反倒助长了烦躁与恐惧。与面对方翊时不同,这种恐惧无关性命与利益,竟似乎是关乎爱了。
柳涓此刻就是后悔,很后悔。
唯一想做的就是独自熬坐到日暮,趁着饥困倒头沉睡,把一切留给明天。
故而当敲门的动静响起,他未分辨出那不是松枝惯用的手法,脱口轻斥道:“出去。”
“若我偏要进来呢?”
笑音低沉而散漫,但柳涓太熟悉王羡渔的说话方式了,从他的咬字里就感受到一丝欲求不满的怨愤。
柳涓的第一反应是逃。
尽管理智告诉他,最好的对策是以静制动。关乎爱时,谁先自乱阵脚,谁才是输家。
可惜身体的行动比理智更快一步,等他被王羡渔逼到折屏边的墙角,才发现纯属自投罗网。
折屏背后就是拔步床,两人先后跌落入月白床帐,王羡渔礼尚往来地扯过柳涓的几重被褥,叠成巨型靠枕。
柳涓气急微喘:“你是——”
王羡渔抢答道:“翻墙进来的。我是来偷情的,绝不让他们知道。”又无良地笑道:“尘泱,别喘了。”
柳涓:“……”
该答的不该答的全让王羡渔答完了,柳涓挑起眼角睨他:“我特意嘱咐别放你进来,多亏得你另辟蹊径。”
言毕,柳涓猛然察觉说漏了嘴。王羡渔侧过身与他四目相对,笑得愈发不怀好意:“柳尘泱,防着我呢?”
床帐如茫茫白雾隔绝外界,万物朦胧又渺远,宛若置身孤岛。王羡渔目光炙烈,神容却安宁,柳涓随他躲进世界的这一隅,不显得逼仄。
可他牢记王羡渔是来索债的,沉默半晌后,开口问道:“偷情……你打算怎么个偷法?”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未相识时就已同榻而眠,渡过彻夜荒唐,除去最后一步,该逾越的都逾越得差不多了。
热爱抢答的王羡渔这次却未给出答案,沉声道:“我少时曾有一个想共度余生的人。”
柳涓锁眉打断道:“你的少时是何时?”
王羡渔笑了:“与此人分别时,我正八岁。”
“八岁就敢许共度余生,王侍郎果真少怀大志。”
王羡渔品到一缕淡淡的酸意,继续说道:“柳御史教训得是。我曾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世事无常,谁又能猜得透呢。”
这话勾柳涓忆起方翊的嘴脸,他哂道:“我从不信什么竹马之谊。”
王羡渔顿了顿,几乎孤注一掷地抛出那个珍藏心底的姓名:“他叫作阿蛟。”
柳涓微怔:“与我的小名一样。”
王羡渔眼中炙烈的火焰蓦地燎原成灾,颤抖着追问:“是……哪个蛟?”
柳涓摁在缎被上的指尖不自觉地蜷曲,薄唇如刀,一句话把他逼到悬崖的边缘:“王羡渔,他与我很像,对吗?”
原来如此。
因为他像他的父亲,才有了重返京城的机会,陷入往昔的恩怨纠葛。
本以为王羡渔是不一样的,纵然疑点重重、杀机遍布,但好歹他不用做谁的影子。他们是孤零零的两个人,才能依偎着彼此取暖。
结果,也只是因为像而已。
柳涓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或许穷极一生,他都拿不回李蛟的身份与姓名,不配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那点喜欢。
但……有什么值得哭的呢?
眼泪早在青艳坟前流尽了,柳涓就等王羡渔答一声“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利用他的眷恋,榨干他的价值,铺作复仇路上的阶石。
王羡渔桃花眼里的野火熄了,软得如一片冰雪初融的湖泊。他摇头否认:“不像,一点都不像。”
“阿蛟是小小的一团,温软,胆怯,不爱说话。我偷光他家池子里的鱼,他只敢蹲在一旁看我刮鳞。”
“柳尘泱——你啊,”王羡渔深情地咀嚼这个名字,“伪善,恶毒,尖牙利齿,无时无刻不在算计,还怕鱼。”
柳涓一拳捶上王羡渔的胸口。
把他当竹马的替身也就算了,还敢嫌弃他!
王羡渔笑了,笑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放肆。柳涓不痛不痒的一拳,击碎了淤积在胸口的沉痛。
他是阿蛟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他平白担放荡不羁的名头,就容不得自己放荡一回吗?蚍蜉尚有撼树的心志,他们连生死的轨迹都未知,甚至不如朝生暮死的虫豸。旁人都以为他强占了柳涓,王羡渔却在惶恐何时将失去他。
至少在失去之前,应该完整地拥有彼此。
不管面前的人是谁,他的过去如何,未来通往何处,此刻,他渴望在这座纱帐隔成的孤岛上,与他做一些两个人的事。
比如拥抱,比如吻,或者更亲密无间的……
饮鸩止渴,亦甘之如饴。
王羡渔长吐浊气,故作委屈道:“你误会了,刚才我在坦陈我的情史,自证清白。”
修长的指尖不断挑弄白得近乎半透明的耳垂,提醒柳涓他欠下的债务。柳涓一把打开他的手,冷道:“你有何清白可言?”
他猛然察觉不对劲,王羡渔说自己的情史——上一段情史,在八岁?
开什么玩笑,《渔舟烟柳梦》都写到第二卷了,明里暗里以王羡渔为原型的话本子,他读过的就不下五种。
柳涓犹愤愤不平,忽然听王羡渔附在他耳边说:“柳尘泱,我想亲你一下。”
语气像个执拗的孩子,撞见心爱的珍宝,不管不顾地据为己有。
他不是在征求许可,而是在宣告决心。
柳涓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天色渐昏,云霞最后的余晖越过折屏,点亮浅若琉璃的双瞳,晕染眼角那抹引人想入非非的红。轻抿的唇不再是言语的利器,成为两枚等待采撷的果实。
王羡渔覆了上去。
跋山涉水,诚心皈依。
他们一个口上无德,一个嘴尖牙利,但当彼此都不说话时,唇齿却格外契合,如同两句恰巧押上韵的诗。
一吻天雷地火,酥麻如电。
王羡渔浅尝辄止,已感到超乎限度的刺激。明明先前面对春熙街红粉佳人的百般撩拨,他心中盘算的,唯有如何套取可用的情报。
与他相比,柳涓显得愈加生涩,一时过分投入,忘记自己屏住了呼吸。求生欲瞬间爆发,施力推开王羡渔,偏头喘气不止。
王羡渔难耐道:“尘泱,真的……别喘了。”
柳涓闭眼:“你给我住口!”
王羡渔啧啧回味,笑出几分心满意足的傻气:“原来吻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柳涓回首瞥了他一眼,惊道:“你——第一次?”
王羡渔纳闷:“难道你不是吗?”
柳涓几近凝噎,说不清完整的句子:“他们说,你……”
“别听他们胡说。”王羡渔自然清楚那些编排他的风流艳闻,不屑道,“他们还说方翊是你的入幕之宾呢,可信吗?”
但柳涓关心的重点不是这个,他犹豫半晌,终于当面决定坦诚烦扰他多时的困惑:“你是不是真的有隐疾?”
王羡渔的脸顷刻黑了。
柳涓心下了然,竭力组织语言安抚道:“无妨,京城名医众多,此病绝非不治之症。万一……唔,我也……不嫌你。”
他做上面那个,也不是不能接受。
事实胜于雄辩,王羡渔抓着柳涓的手往下引,语含威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果真心有余而力不足吗?”
柳涓震惊于掌心的大小与温度,悔道:“我错了,王大人……知道你力很足了。”
“知错就改,我不怪你。”
王羡渔嘴上宽容,身体却诚实,将柳涓的手按在原处,暧昧地笑道,“柳御史是否愿行举手之劳,助人为乐呢?”
他的唇又覆了上来,不复先前的试探之意,舌尖径直撬开牙关,细细地舔过每一寸角落,攫取每一点滋味。
柳涓上下遭到夹击,口腔中搅动的水声借着骨骼传到耳鼓,还得承受王羡渔的恶意提醒:“尘泱,这种时候可以呼吸。”
他快溺亡了。
以至于敲门声响起时,柳涓都以为只是得救的幻觉。
王羡渔先他一步反应,起身时拉断了唇齿间绵长的银丝,如一头看护领地的雄性猎豹,眉宇间溢满杀意。
“主子,我——”
童骥兴冲冲的问候戛然而止,本能地将绣春刀横在身前。他不过听说柳涓回府了,跑过来传信,怎么突然就命悬一线了呢。
根本没有人告诉他王羡渔这煞星在哇!
煞星沉声道:“童小旗,你最好有正事。”
童骥忙道:“有!”
床帐里传出柳涓带哭腔的怒斥:“出去!”
柳涓不沾世家子弟的傲慢脾性,对下人向来温柔礼待,童骥头一回见识他盛怒至此。接着,又是一声缓和了些许的“回来”。
“何事?”柳涓隔帐问话,衣衫姑且完整,瞧不清神情。
童骥是个天生的废话篓子,这辈子说话都没有如此简洁过:“腊八节将至,皇上召您进宫。”
言毕,关门,开溜。
王羡渔磨牙霍霍:“夫人还真是倾倒众生呢。”
柳涓手筋酸麻,揉着腕骨,可怜道:“这不是我的错吧?”
一语未尽,他被拽回温柔乡深处,继续未做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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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
方翊读罢信鸽足上的信笺,瞥了跪在书桌前的人,问道:“小柳刺杀锦万春失败,随后和那个废物联手杀了岚十里——你家主子以为这个笑话好笑吗?”
尽管已多次接触,紫癜太监仍畏惧他身上浓重的威压感,忙答道:“绝对不假,是那王羡渔亲口承认的!”
方翊:“若是如此……”
那个轻易被他诱骗进鱼缸的孩子,竟已瞒着他手染鲜血。
方翊并无被背叛的恼怒,反而感到莫名的刺激。他抓回来的,将会是一只艳丽无比的凤凰。
紫癜太监拜辞道:“主子已开始行动,也请世子爷尽快做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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