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生也有涯

　　即便在魔法世界，持有过魂器的人也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是十恶不赦的黑巫师，他们从主动分裂自己灵魂开始，就没想过重新接纳。
　　因此，融合丽塔会发生什么，就是斯黛拉自己也不清楚，但她明白，其中必然有一个争取躯体控制权的过程。丽塔的灵魂力量来自于强烈的情绪，即使装在魂器中，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憎恨和恐惧。她必须接纳和压制这些情绪，以及由此产生的毁灭欲。
　　丽塔和她相关的记忆斯黛拉太过隐私和晦暗，斯黛拉不打算求助于他人。又考虑到这时候她会因为情绪波动非常危险，选择了一间远离瑞文戴尔核心区的，独立又结实的房屋，在其中设下了重重防护咒，防止逸散的魔力伤及无辜。她本来坚决拒绝阿拉贡陪在身边，但他绝不同意，最后只得相互妥协，在防护咒语上留下一个能让他通过的后门。
　　做完这一切，斯黛拉解下了项链，深深呼吸，梅隆木魔杖发出莹莹光华，解开了吊坠上属于魂器的魔法，引导丽塔回归身体。随后，她的意识沉入了精神世界。
　　冰墙环绕的花园里，那道隔绝着花园与洞窟的白雾终于散开，燃烧着火焰的丽塔跨过白雾的封锁，站在了她面前。无数晦暗的气息便随着丽塔的进入一并涌入了花园之中。
　　分裂的灵魂想要合拢，这是极其艰难却又无法避免的一刻。在这片刻之间，她宁愿割裂灵魂也想忘记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出现在面前。无数不堪的、痛苦的、恐惧的，连丽塔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纷纷向她涌来，清晰无比，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就发生在当下。明明知道是过去的回忆，却如同再次经历了一边。
　　尽管清楚地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只有被记忆洪流淹没的一刻，她才能彻底感觉到那种排山倒海的恐惧、悔恨、愤怒和绝望。斯黛拉伸出手，一本灰黑封面的空白相册出现在手中，一道道漂浮在空中又冲刷过身体的晦暗气息汇入其中，无形的气息化为有形的照片，斯黛拉抿着唇，忍受着记忆的折磨，捧着相册的双手发抖。
　　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丽塔悲惨的六年生命。翻腾的晦暗气息终于尽数收拢到了相册之中，斯黛拉狠狠按住相册，扣上大锁，扔进一边的箱子里。
　　接受记忆固然艰难，却不是最难的部分。
　　早在记忆洪流奔涌而至的时候，坚冰铸成的高墙迅速崛起合拢成穹顶，但高墙能够抵挡外来的袭击，却无法阻拦来自内部的侵蚀。洞窟下的地面上，土壤翻滚涌动，一缕缕黑烟升腾起来，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人影，或嘻嘻哈哈或一声不吭地，进入花园之中，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团团包围。
　　“魔鬼的黑血！”“杀人魔的女儿！”“爸爸的~乖~女儿~”“活该去死！”……高高低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嘲笑、愤怒以及天真的恶毒，一团团黑雾在他们手中成形，巨大的球、纸团、污水、椅子向她们砸来，两个带着尖利嘻笑的黑影匍匐在地，冒着黑雾的手掌一把一把，抓向她们的足踝。
　　丽塔浑身火焰燃烧，目光中流露出痛苦和仇恨。斯黛拉面无表情，一阵冰冷的龙卷在花园中成形，追逐、挟裹那些黑影，将他们拖进了地下室。
　　精神花园中，有了一瞬间的安静宁和，但无论是丽塔还是斯黛拉都没有放松，她们都知道，这不是关键。
　　黑雾继续升腾，渐渐组成一个墨黑的、遮天蔽日的巨大人影。两只墨黑的巨手当先成形，那黑手是如此巨大，带着无边无际的压迫与恐怖，五指贲张，向她们兜头按下，仿佛无论如何，她们都无法逃脱。
　　“你十二岁啦，小丽塔！”满头红发，相貌英俊至极却极为晦暗的身影终于在黑雾中现形，狞恶猥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四周回响，带来无处可逃的战栗，“你的灵魂永远属于我！”
　　丽塔发出一声尖叫，全身火焰暴涨，可在那遮天蔽日的黑手下，那火焰显得如此渺小而苍白。
　　“你休想！”月见草光华流动，玫瑰喷香吐艳，向日葵、鸢尾、郁金香……所有的花卉都升腾起不同色彩、不同形状的光晕，这些光晕交织在一起，组成一道轻薄却又极为坚韧的光幕，硬生生撑住了巨手的袭击。
　　“我早已过了十二岁！我平安，而且自由！”斯黛拉将丽塔挡在身后，看着黑雾中极俊美又极可怖的人影，“我们不属于你！从来都不！”
　　“走开！”精神世界里狂风大作，光晕陡然暴涨，反向张开，牢牢捆住黑雾，斯黛拉大声喝道，“现实中，我能送你去监狱；在这里，我也能关你进地牢！”
　　她一手握拳，包裹着黑雾表面的光晕凝结成了一道道金光灿烂的锁链，狠狠收缩，将那黑雾拖进地牢。人影挣扎着，扭动着，一些较为纤细的锁链似乎经受不住他的力量，纷纷断裂，但那由月见草花圃形成的粗大的金色锁链光彩流溢纹丝不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坚定地将他拖入地牢。
　　“我会一直在这里，永远都在！”被拖进地牢的最后一秒，人影大笑道。
　　“那又如何！”斯黛拉狠狠合上了地牢的大门，稍稍松了口气。
　　一声低低的叹息自身后响起。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在黑雾中现形，棕发，紫眸，遍身血污。在她的身后，有好几个隐约的纤细的身影，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身形，面目、肤色甚至发色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清的，是她们身上带着的小饰品：兔子项链、雪花项链、幸运草戒指、六芒星耳钉、兔毛发夹……
　　斯黛拉忽然僵住了，颤巍巍回过头，看向门外。那是她的生母，伊莎贝尔温斯顿。
　　“伊莎贝尔”看着丽塔，脸上似乎有着无穷的爱意，可口中吐出的话语，却锐利如刀：“你听见了，我的好女儿，但你什么都没做。”
　　“你知道他不怀好意，却被玩具夺走了心神！”
　　“你明明可以打开那扇门，却没有动手！”
　　她身后那些少女们也在一声一声地叫嚷：“你感觉到了！”“你什么都没做！”“好疼啊！救我！”“他的目标是你，死的却是我们！”“该死的是你！”
　　丽塔跪在地上，想要靠近母亲却又不敢，全身的火焰熄灭，大滴大滴的泪水自眼眶中滚落，一点一点落在地上，被她的泪水浸透的地方，满园的鲜花如同被剧毒侵蚀，一朵朵枯萎下去。
　　斯黛拉冲出去，想要将她拉开，但丽塔的膝盖如同生了根一般，任由黑雾将她们团团笼罩。“伊莎贝尔”看向已然长大的斯黛拉，露出一个悲伤的、讥讽的笑：
　　“你不是我的女儿。”
　　“你是丽塔懦弱的、贪生怕死的那一面。丽塔至少愿意承担责任，勇于赴死，而你只会逃避。”
　　“为了活下去，你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往，抛弃了丽塔，也忘记了我，你的亲生母亲！”
　　她步步逼近，看着照片墙，脸上的讽刺更甚，黑雾从她身上渗透出来，笼罩了月见草的花圃，“多么可笑啊，你忘了自己的生母，却认了别人当妈！”
　　“在你开开心心在别人身边长大，周游世界，对别人投以本该属于母亲的依恋时，”她的声音抬高了，一声一声的质问敲在斯黛拉的心底，“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的母亲为了保护你而死！而你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过她几次！明明有能力，却不愿给她报仇！”
　　能够抵挡父亲黑手扛过索伦入侵的月见草花圃如同一动不动，因为这片花圃本就来自于对母亲的濡慕，无法抵御对母亲，尽管是另一个母亲的愧疚。
　　“你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敢叫你的花来锁住你的母亲？为什么不将我和那个畜生关在一起？”
　　“你的精神世界真是美啊！可这里的每一朵花，都长在你母亲的尸骨上！”
　　“你是这样自私，忘了我，认了其他母亲，可她知道吗？当你需要的时候，你也可以抛下她！”
　　“伊莎贝尔”步步紧逼，斯黛拉却在后退。黑雾纵横，将整个精神世界压入一片幽暗，黑雾之下，所有花卉都如同被毒气侵蚀，逐渐衰败枯萎。
　　作为灵魂的另一部分，丽塔仿佛时刻充满着愤怒和恐惧，但真正压垮她，让她自伤自毁的，从来不是恐惧和愤怒，而是愧疚。
　　爱可以压倒恐惧安抚怒火，却难以对抗愧疚。
　　因为愧疚，因爱而生。
　　“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我的女儿，那就担起你的责任来！”
　　那些面目模糊的少女们也围拢上来：“用你的血洗尽自己的罪过。”“生命之重，唯有以命相抵。”
　　“伊莎贝尔”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把雪亮的刀，在漫天黑雾里，一步一步逼近斯黛拉：“妈妈等得太久了，宝贝，妈妈的好孩子，来陪妈妈好不好？”丽塔已经站了起来，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解脱般的微笑：“妈妈来吧，有您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斯黛拉又退了一步，泪水不可抑止地落下，她的手垂在身侧，似乎想要抬起来，召唤所有花木将“伊莎贝尔”扯进地下室，但她自己也明白，她做不到。
　　“斯黛拉！”一个声音传来，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并非来自于冰墙外，而是在墙内回荡。“伊莎贝尔”皱了下眉，黑雾更浓，却丝毫没有阻拦效果。
　　“你答应过嫁给我。”
　　“你答应过，无论我是游侠还是国王，你都是我的妻子。”
　　“你答应过，我们要一起走到最后一刻。”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进花园，将铺天盖地的黑雾吹开一条缝，久违的光芒透了进来。
　　“斯黛拉，你醒一醒。我爱你，我需要你。”
　　“我想和你一起，在没有战事的大地上周游。”
　　“我也想和你一起，在圣白树下看米那斯提力斯的灯火。”
　　“我希望我们能有个女儿，长得像你。你可以教她魔法，我可以教她剑术，如果她什么都不想学，我们也能保护好她。”
　　“我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设想，但每一种都有你。”
　　“阿拉贡。”斯黛拉呢喃着他的名字，被黑雾笼罩的花园中，原本有些委顿的玫瑰忽然枝叶抖动，无数红白粉紫的花朵尽数盛开，浓郁的馨香伴着光晕漫天倾吐，硬生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中，撑开一片晴朗的天空。
　　仿佛有了喘息的余地，月见草、鸢尾花、向日葵同时光芒大振，其它花草也陆续撑开光晕，黑雾在光晕中颤抖，那些面目不清的少女倏尔消散，斯黛拉站直了身子，脸上兀自带着泪痕。
　　“妈妈，我的确对你有愧。”
　　“但你说的不错，我不想死。”
　　“我还有想做的事情，还有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我终将走向死亡，但不是现在。”她抬起手，无边光晕笼罩了黑雾和黑雾中央的“伊莎贝尔”。
　　丽塔叫了一声，似乎想要阻拦她，但斯黛拉不为所动，光幕裹住了“伊莎贝尔”，将她埋入地下，土壤翻滚，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一片勿忘我生长出来，带着明净忧伤的蓝，温柔地环绕在旁。
　　黑雾终于消散，环绕精神世界的冰墙也终于合拢，丽塔的洞窟依然在精神花园的一角，依然阴沉不见阳光，但中间已经没有了白雾的阻隔。丽塔坐在生母的坟墓面前，抚摸着蓝色的勿忘我，一点一点的泪珠滴了下来，但她的泪水，已经没有了侵蚀花朵的力量，只能让那片勿忘我的蓝更为纯净。
　　愧疚可以压倒一个灵魂，但愧疚本身，亦源自于爱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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