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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
霍云平今日下朝听周晗说钟渐想见他,年轻的陛下眼中盛着光,朝服都来不及换下,颇为欢喜地命宫人备好钟渐平日里爱喝的花茶。他这几日难得有这种笑模样,福海与身边宫人都松了口气。
前朝后宫,很多人都看得明白,钟相对陛下的影响是绝对且无可否认的。甚至一些重臣想得更清楚——陛下凉薄恣肆,如今他尚能被称一句“明君”,不过是钟相的言行有意无意中给他划下了底线。
陛下愿表现得温良谦逊,因为他的老师霁月光风。
霍云平在殿里等不及,刚迈出北宸殿的殿门没走几步,就看到钟渐一身月白色的衣裳,沿着杨柳岸芙蓉畔行来,腰间青色丝绦微微荡起,像裁了雨后一段天青的流云。
君子端雅,容色动京华。
霍云平立在原地,不自知笑了起来,喃喃道:“老师。”
明明几日前刚见过,可他好像许久不见钟渐,一边心中那些焦躁急切被安抚得妥帖,一边又升起更滔天的妄念。
他的……老师啊。
陛下笑道:“老师想进宫,说一声便好了。不必让我先下旨召老师的。”
钟渐垂眼一笑,并不言语。待进到殿中,两人落座,他说起此次来意。霍云平听罢顿了一下,唇边笑意未变:“老师说……要去做什么?”
钟渐缓声道:“臣欲暗中前往楚州,调查摄魂草一事。”
他不疾不徐:“摄魂草一案,朝中到地方均牵涉其中。臣委托之人心智坚定,不会受任何势力干涉,哪怕是臣与陛下。当日臣虽未说明他的身份,但陛下明察秋毫,想必知道。”
“是徐东亭……又怎么样?”霍云平确实是知道的,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徐东亭步步谨慎,他能写出这样的信,便证明事态已经凶险万分。”钟渐抬起眼,温和的眼底透出一点肃然,“徐东亭不能死,他是最了解摄魂草一案的人。”
霍云平看着他:“可以派别人去,中书省那么多人总不是吃白饭的,尹半云或者林戈都……”
“陛下要用什么名义派人去?”
手边的青瓷杯中茶水微漾,杯底泡着钟渐去岁冬和霍云平一起摘下晒干的梅花。只听钟渐道:“当日调查卢白一事,还是朝中铺垫多日才派出了明面上巡抚地方的尹大人。如今徐东亭凶多吉少,说不定已经让楚州有所防备,朝中此刻派官员过去,徐东亭必不会有命可活。
“陛下自然可以命人暗访。”他指尖点了点桌面,“但尹半云与林戈身在高位,众人瞩目,消失十几天必会引人起疑,而官职低微的镇不住摄魂草一事的局面。臣如今赋闲,又因病常不出门,再合适不过。”
他端详着霍云平的神色,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陛下想只派暗卫去?”摇了摇头,“暗卫是阴影中听命的刀剑,摄魂草一事牵涉地方与朝堂,必要过明面。就算要派暗卫去,也要有熟悉局势的人在楚州统筹。”
霍云平嘴角弧度绷紧:“可沈家必然会盯着老师,老师久不露面,他们同样会怀疑。”
“如果臣是被禁足呢?”钟渐嗓音透着霜雪似的冷,“既掩盖臣的行踪,又给沈家一个机会。”
沈家在养的暗卫庄子被毁后就一直蛰伏,除了在先帝之死上和中书省较劲。实力受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仍在忌惮哪怕是辞去相位的钟渐。
他要给沈家一个疯狂的契机,然后亲手定下他们灭亡的结局。
朝堂上有尹半云,市井有八方阁与出云楼,哪怕钟渐不在锦都,他布下的先手也足够应对。
“……啊,我懂了。”
霍云平恍然,眼中意味不明:“老师此番让我召您进宫,原是为了这个。”
他起身,伸手拿起一旁的空茶杯,在手里摩挲了两下,突然扬手,狠狠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碎瓷四溅。
候在北宸殿外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下去,俯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福海俯在门边,愣愣地想:不该啊。
丞相在殿内,陛下怎么会发火?
他颤声:“陛下……?”
“啪!”又是一声,伴随着陛下的怒喝,“滚!”
福海立马滚出三丈外,不敢说话了。
霍云平还要再砸,钟渐突然出声:“长安。”
“老师。”霍云平回头,笑容乖巧,眼底是未遮掩完全的疯狂,“这不是老师想要的吗?”
做一场君臣不和,师徒离心的戏给沈家看,掩盖钟渐离开锦都的事情,顺便再刺激一把如今有些缩头缩脑的沈家。
“做的是假戏,你却是真生气。”钟渐看着他,“为什么?”
钟渐是个很干净的人。
他聪慧敏锐,却于某些事上,有种近乎残忍的懵懂。
霍云平有时很难分辨出,他是真不懂,还是大智若愚。
他放下手,走到坐着的钟渐面前,自上而下望着他的眼,微笑道:“老师请去楚州,诸般安排都妥帖,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阻止……就好像,我从来都留不住老师一样。”
——他留不住钟渐的人,也留不住钟渐的心。
钟渐与他对视,他从来都知道霍云平的心思,只是心有苍凉霜雪,这世间种种故事,他虽包容,却如旁观者一般无动于衷。
情爱一事,锥心蚀骨,如刀口舔蜜,逆风执炬,灼手割舌,世人却依旧舍弃不得。
可如今,他听着霍云平的低语,恍惚了一下,心生异样。
像同样困陷其中,解脱不得。
幼时偷摘母亲的花送给他的小孩子,长成了无数少女春闺梦里的公子。他在扬州春衫风流,回到锦都又爬上他家的墙头。人人都说他像十五岁的自己,可钟渐在这一刻恍然明悟,他是世间最最好,独一无二,山河都喜欢。
听澜院疏疏落落的日光下,唇角温软。锦都城外合欢花秾艳如云海,模糊眉眼。“人间雪”的香从来带着泥销骨的清冷,他却一直闻到的是雪满头的温柔。
人间雪的香气从来不变,这世间也依旧是那个世间。
变的只有钟渐。
“……长安。”钟渐顿了一下,“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燕明宫的时候捡到的那只鸟儿,它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藏在檐下过冬。你那时这么高,”钟渐比划了一下,“很挂念它,每日都要去看一眼。还要把它放在殿内取暖。
“来年春它飞走了,你还低落好久。可是后来你记得吗?它每一年都会衔着一枝春柳叩响燕明宫的窗户,将那一痕春色送予你我。年年赴约,从不间断。”
“人与人的际遇大抵如此。”钟渐低声,“有来有往,有聚有散,世间就是这样的轮回。你以后会遇见很多人,总会山长水阔……或者阴阳相隔,但情谊是可以留很久的。
“譬如……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学生。”
霍云平歪头看他,直觉告诉他钟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没来由的预感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恐惧与暴虐,如那个他不在钟渐身边的雨夜,比担忧钟渐年寿难永更甚,似乎他的老师在离他越来越远。
他眼中划过诡谲神色:“老师说的对,它第一次飞走的时候,我好难过。所以看到它回来了,学生真的很欢喜。”
霍云平慢慢伸出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他的老师圈在怀里,低声笑道:“所以那天,学生拿了一条金链子。”
如果不是钟渐在身边,而他怕老师生气。
“既然老师想要一个君臣反目的戏码,总要有一个理由。”霍云平自后撩起钟渐两三缕头发,闲闲绕在指尖,“我以下犯上,逆悖伦常怎么样?”
另一只手下滑,勾住钟渐腰间青色丝绦。
霍云平的喜欢溢于言表,又压抑得很深。
钟渐对他近乎纵容,不会斥责,不会逼迫,如他每一次作为老师要引导学生那样,一次又一次温声劝谏。霍云平做了他十年学生,深知他的风格。钟渐有时好像并不十分执着要霍云平立刻明悟改正。如果执迷不悟,劝谏不成,那就付出代价。
痛了,自然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但钟渐从来拿捏着那个分寸,足够让霍云平知错,又不至于让事态失控。有时甚至与他共担代价。
有些事情,譬如进宗庙不拜,对先帝不敬,钟渐自会为他兜底——偏执的人永远不会真正纯良,但只要他不过线,钟渐向来都纵容。
而一旦越过那条线,他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价码。
——可如果我一直听话,我就一直得不到他。
霍云平阴暗地想,天子想得到一个人,只要狠下心,有什么难的呢?
让整个宫城成为困住一个人的牢笼,将春色藏在床帏深处,锁起来,堵住嘴,让人终日昏沉,不知年月……霍云平颤抖起来,既畏惧又期待,手下动作愈发显得癫狂。
钟渐衣襟微敞,终于伸手,轻轻按在了霍云平的手上,目光仍像是在看寻常执拗的学生,只是眼底笼着雾似的模糊不明:“……你也要这么做么?”
那力道轻柔,霍云平却骤然一僵。
他猝然抬头,与钟渐平静的目光对视,不知想起了什么,苍白着一张脸,那双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老师,我……”
在那样的目光下,他仿佛无处遁形。
仿佛又回到那个雨夜,窗外风雨大作,殿内烛火疯狂摇晃。钟渐端坐在血色里,遥遥望过来一眼,目光死寂,寸草不生。
如神佛堕魔。
霍云平是卑劣的那一个,可他偏又是最仓惶可怜的那一个。
他收回手,跪倒在钟渐脚边:“我不是……”
钟渐伸手拢住衣襟,目光自上而下浅浅淡淡落下来,像苍穹深处飘下的浮雪。他从十年前就看顾的学生如今已长成一国之君的模样,钟渐尚记得他年少时很单薄,精心伪装的懦弱里藏着卑怯与凶狠。
于是十六岁的小先生装作不知,偷偷替学生扫尾,再不动声色地教给他,下次怎么才能做得更好。
即便那样难,钟渐也不想霍云平这一生都是勾心斗角的血色与算计,他带来宫外的糕点,折下墙头的新柳,和霍云平亲手摘下梨花泡茶。
他只有这一个学生,所以他想将人间烟火与他共分。
原来已十年。
钟渐垂下眼:“陛下宵衣旰食,这几日好好歇一歇罢。”
细细整理着衣裳,每一处都妥帖,掩盖着方才的隐秘的混乱,钟渐又道:“楚州之事,望陛下尽快允准。”
他大概并不如面上那么平静,千百种滋味复杂难言,翻腾的旧事让他喉间涌上腥甜。钟渐拉开殿门,在一地跪倒的宫人中穿行而过,没有回头。
陛下在殿内跪在一片狼藉里,锦衣华服,满身枯败。
他忽然在案几下靠里被遮掩的角落处,看到一点明净色。
北宸殿每日有宫人打扫,不会有这样的遗漏。
那便是刚刚他与钟渐的拉扯之间,从对方身上掉落的。
霍云平红着一双眼,把东西拿了出来。
——一个精巧繁复的月白色绳结,余了几根没编完。
……
陛下砸了整个北宸殿。
*
钟渐从北宸殿中出来,谢绝了内侍为他领路的请求,一个人沿着来时路往宫门走去。
路过起云宫附近的小荷池,他顿了顿,不知在对谁说:“殿下,请一叙罢。臣今日进宫,也不只是来见陛下的。”
假山石后,缓缓走出穿白衣的霍云鸾,眼上系着如雪白纱。一根竹簪挽发,除此之外,身上再无钗环。
她穿得过于素了,于礼制是不和的。但如今后宫只这一位长公主,又有执掌内宫之权,只要陛下不说,没有人敢置喙。
霍云鸾看起来比先前更单薄孱弱,飘飞的衣裙像一朵苍白的花,她双手交叠,朝着钟渐深深拜了下去。
——杏林宴一事后,钟渐暂辞相位。离去前,他做了一件事。
白衣人就是桐生的事并不难查,钟渐得知之后,向陛下讨了个允准。在仵作验完尸身要处理掉时,让夏侯泽暗中替换了下来,将一点骨灰悄悄埋在能看见起云宫的地方。
——“我死后,如果有幸还有埋骨之地,我想再看一眼起云宫的梧桐花。”
——“我想见他。”
夏侯泽是亲自去做这件事的,他本想在深夜偷偷埋一点在宫墙外,可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凤和殿下,身边粉衫子的宫女扶着她。
这个十六岁,安静又寡淡的长公主敏锐的可怕,虽然杏林宴一事已经被封锁了消息,可事发那日她就在琼林苑,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从蛛丝马迹的流言里,推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的死讯。
她没有哭闹,没有崩溃,安安静静地坐在寂寞的宫室里。等桃枝发现的时候,缚眼的白纱上血色已晕成浓重的两团,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她大病一场,即便如此,她坚持在每个晚上,在起云宫外角落的阴影里站上一夜,让桃枝注意每一个路过起云宫的人,细细讲给她听。
桃枝握着她冰凉的手,问她:“殿下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霍云鸾的声音轻轻的,“……可老师是这宫中最有人情味儿的人。”
后面那一句低不可闻,她其实并不相信,因为钟渐正在风口浪尖。可实在太痛了,她想要个念想……哪怕是假的呢?哪怕永远等不到呢?
她只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还要等。死人是什么都等不到的。
她等到了来埋骨灰的夏侯泽。
霍云鸾与桃枝站了半夜,又离夏侯泽的位置不近,所以后者起初并没有发现她们,直到霍云鸾主动走了出来。
夏侯泽与凤和长公主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也只有最近几次行动。深宫中的故事终将被埋葬,史书不会记载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往,可他却成了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曾经在深深的宫墙之中,是一个小太监养大了后来半生传奇,威仪赫赫的凤和长公主,就如很少有人知道,起云宫内年年开花的梧桐树下,埋着一个人的骨灰。
以及两个人一生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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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遇见宇航员的营养液嗷!呜呜呜读者都是小天使叭!!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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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
中间修改了一部分,可以再看看,应该不怎么影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