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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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果【十三】


      回去的时候见窗台外留着一盏温黄的灯,房门半掩着,门缝里传出承远香甜的鼾声。我和云哉对视一眼,一时间竟生出无数惭愧——原来我们两个才是不让人省心的皮猴子,令承远这个巨细无遗的小长辈操碎了心。

      有句诗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我想睡意也是如此。一路上不觉得疲倦,是因为心里总有一桩接一桩耿耿在怀的愿望:比如写纸笺,放河灯,买各种吃食和小玩件;非得一样样地祸着云哉办顺心了,才终于想起来回去遵循夜深人倦的规律。

      可当我收拾好准备睡下时,却透过迷蒙的纱窗瞧见外边斑驳晃动的竹影当中,静着一块纹丝不动的人影。我愣了愣,正要把外衣搭在架子上的手又收回来,把衣服披回了肩膀;再回头看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承远,放心地推了门出去。

      的确是云哉坐在院前台阶上。面向月光,伴着几颗翠竹,在微风飒响的氛围里显得有点孤冷清寂。我无视了他几乎写在身上的“勿扰”二字,边收紧着外衣领子边走过去坐下,暗自嗅了嗅身上还带点茶馆遗留的酒气——无礼胡为的借口有了,我挨着他的肩,懒声道:“云哉大师也会有心事吗?”

      他倒是没有我预想的抵触,只是被我挨着的那一边的手在膝盖上微微收了收,眼睛垂着,静了会回道:“神佛无量,也有不向世人坦露的忧思。”

      我挑挑眉,这话直接堵了我下一句问题。译作人话大概是说:他确实有心事,但是不乐意告诉我。

      “那神佛是心忧着普罗大众呢,”我揶揄道,“大师心里也装着什么人吗?”

      这话语气轻淡,是拂出去的棉花,其中却匿着钩子——企图钩出他心底的真意。然而他听得出我预谋不轨的探寻,因此对以可应对一切的沉默。

      他的默不作声向来可以理解成两种意思,一则认同,二则容忍——他不喜欢,但是不与我置气。而我从他漆黑的眼睛里找不见任何准确的回答。

      沉默中能滋生什么呢。竹叶沙沙地响着,如同窸窣的讥笑声,一片耳朵咬着一片耳朵,眼睛斜盯着我。它们窃声说:她如此忐忑,如此怯懦。

      夜风悄悄掀着我随意披上肩的外衣衣角,月白色的一片衣料,落在地上,时不时地被翻过去。

      这件衣服还是云哉借给我的,那天趁着脑子昏糊亲他的时候他就穿着这件——对了,我想,原来我还亲过他的。他那时竟然也容忍了,我想就算我去冒犯世间最宽宏大量的神佛,神佛也未必不会在人间大旱三年以儆效尤,云哉却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他在想什么呢?必须行为破格了,让他内心惊动了,才能隐约窥见一些。

      可人的本性中终究是掺着怯懦的,我的或许多一些——破格的举动总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去中和。上一次是因为伤重,这一次身上左右还剩点酒气,不利用殆尽倒是可惜了。

      我向另一边倾了倾,离开他的肩。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脸歪着头看他。也许我的目光灼热,他在暗处的眼睛闪了一下。

      有些话一旦事先找好了开脱的利由,再难启齿的也比原先好出口一半。

      我的声音并不同我预料的颤抖,而是平稳清晰地,在微凉静谧的深夜里传进两个人的耳朵与心:“云哉,倘若我喜欢你,你怎么想的我?”

      我到底还是用了一个假设词。可这不妨碍我借此窥见他的真心。

      我好像不止一次地对他表述过喜欢这层意思,却因怯懦的掩饰,让这份心意容易被解释成另一种恶劣的揶揄,因此他都以沉默对付了。其实我预想过他的反应,也许会震然地看我,随后如一贯地逃避——或者更令人心痛的,他连震然也不会有,而是坦然大方地劝我消心。

      可云哉仍然沉默着。因我的话所做出的最剧烈的反应,仅仅是放在膝上的手掌又微微收了收。

      我仅剩的酒气渐渐有些撑不住我伪装的笑容了。我们同处在一小片的竹影下,他的身影却总让我觉得要更暗一些,几乎没有令人心暖的亮色。而我仍然看着他。我想只要我不罢休,他的沉默就总有结束的时候。

      后来一声叹息试图混进沙沙叶响里,被我察觉出来。他终于开了口,有些哑的嗓音。

      可他提起了另一件事。

      “前几天南少林的师兄找过我。”他提起另一件无关此时的事情,“让我回去接任禅医寮,因此……”

      因此什么,他没有说,也许是觉得无所谓了。他仍然没有直面我的问题,却又已经明确地回答了。

      我问他对我的心意,他说他面临的责任。

      我心中忽然灼痛地跳了起来,脸也许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之前不跟我……”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他隐晦地回:“这边的住处原本就是个临时的栖身地。”

      所以总有要离开的时候。

      沉默如同一个漆黑的人,他在我们之间实则很远的距离中静立了很久。

      “那如果没有这件事呢?”我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放开我,任我的身心沉进无底的幽壑。我捏着他的袖子,指节苍白,幼稚地问,“如果你不用回去呢,你会不会对我……”

      我忽然说不出最后的几个字,发狠地咬住了嘴唇。我很清楚我的不切实际,可当他真的悲悯地看着我时,眼睛里好像一本书,我翻见众人,翻见苦难,翻不见一页我想看到的。

      我想看见什么呢。我无声地与他对视,发现我在他眼中看见的唯一爱意,竟只是他眼中所倒映出的,我看向他的眼睛。

      原来他的心里只端着一张图画,画满苍生,我只是一个很淡的黑点。

      山林的夜晚这样寂静,这样沉暗。

      一片纯粹的痛感锤凿着我狭隘的心,我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却不争气地松不开他的袖子。这时候关不关眼泪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了,我哭着问他:“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管我,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照顾我?”

      他的喉结动了动,避开我的目光,看着夜空,仿佛匿在云中的月亮是什么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他慢慢地说,“你的刀……收在阁楼的第二个柜子里。”

      对于爱意奢求能够得到回应的人来说,七夕的确是个好日子。

      我知道我已经败北了。从心动开始,一直造作到这片田地。我喜欢的是什么人——少林弟子,一个和尚。六七岁出了家,人间尘世是眼中的水与月,而他自其不变者而观之。

      他站在云端低头看着我,以及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可我却奢求他与我同坠入喧嚣,溺进人间的声色犬马——这首先得要他心中存有一片可致疯魔的业障,其次是足够爱我。

      可现实是我站在他面前,我剖心见意,他却说我与她缘分终了。

      总是他说的才算,总是他说的才算。

      倘若我还存留一点好胜心,就应该用平静去报复他,在他的淡漠中表示:我在这种时刻醒悟了,我不在乎了。

      但这一点胜利面对今夜的痛耻仅是杯水车薪。我不是个尊重形式的人,也许我遂了他的意,最后安静地离开,能够留给他一个美好的印象——如同伤口上结的花形的痂,分文不值的美好。

      我终于松开了他的袖子,掌中灌进一片冰凉的风。也许是受了不少狗屁佛理的熏染,我竟然起了这样的念头——用离开作为报复,谁会在乎?

      真的报复是什么呢,我看着他眼中几无起伏的平静,心想,我和他的收尾,应当是彼此憎恨。既然从早先就是我昏了头,那我们就该以此收尾。

      我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虽然离了暗香,一身从小学起的功夫却是刻进骨子的。虽然手无寸铁,在他无防备地
      端坐时也可以轻易地击向他的破绽。然而他的武学造诣终究是高于我的,几乎是本能地迅速避身抬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

      他原是坐着的,因接了我这么一掌,身子被我抵在了背后的两棵连栽的竹子上靠着,微仰着头,震诧地看着忽然居高临下的我。

      我随着惯性几乎扑到了他怀里,腿半跪着,另一只手撑在他膝盖上,在暗处冷冷地眯了眯眼睛。倘若要再出手,他的胸口脖颈皆是敞亮的要害,但我的目的不在此。我原本想逼他起身退到更后边的墙面去,这时候却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

      我不起身,他亦不松手,捏得我手骨渐渐疼起来。他撑在身侧的手也微微收紧,仿佛做好了时刻防在胸口的准备,眼睛沉沉地将我望着。

      我发现我找到了令他不再平静的行为。恶毒地将头低垂了半寸,故意让头发落下来几丝,落在他静湖般的脸上、颈窝。他们出家人最怕什么,是死吗?不,死是他们最不怕的东西。

      他会怕我这样低声地笑着,凑近他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看出我的目的不在他的性命,因此眼睫颤了颤,偏过脸去,将呼吸与我错开,道:“呵……原来是我错了,你希望我如何赎罪呢。”

      他的力气要比我大,论身量也远超过我,这时候却擒着我一只手,还听任我摆布。我想,他既然至此也令人厌恶地仁慈着,那适合得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吻他。

      这会儿是个什么场景呢。我披着那件第一次冒犯他时,他穿在身上的那件外衣——我幸灾乐祸地想,这件银白色的,绣着云纹的无辜的衣服,恐怕要成为他以后见则生郁的东西了。

      我已经忘了第一次吻他的心情了,也许是动心的,温情的,却必然要与这一次大相径庭——我重而恨地在他唇上咬下了渗血的牙印,以使他深刻,深刻地因此恨我。

      其实咬人嘴唇这件事,和咬手指、手背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口感上的差别。心里消去绮念以后,横在齿关的就是一块软韧的肉,忽略去鼻息的交缠,目光的相视——这一切的暧昧如雾散开,他因为他可笑地慈悲心淡淡地看着我。

      我应该说过,他的平淡才是最伤人的。

      我终于放开他,晚于他松开我被攥得发红的手腕。他在静夜里的呼吸声很清晰,平稳得十分刻意。我记得他的平稳与压抑也是愤怒的一部分,是冷静的破绽,于是这一回终是以我的胜利收官。

      我站起身,后退一步。我应该一声不吭地就此离开的,但我还是留了一句话。

      我说:“后会无期,如你所愿。”算是他留给我的舌尖的血腥味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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