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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榆树的两眼通红,像是在喷火。
刚刚安葬了山槐等十个烈士,就传来了张家湾的乡亲遇害的消息。榆树在医院里一刻也躺不住了。他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心却在一阵阵抽搐,仿佛有一只手在使劲地拧,使劲地揉,眼看就要把心揉搓碎了。柳毛和钱儿的眼睛都哭得像桃子,嗓子也都哭哑了。榆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柳毛和钱儿的手就要走,结果被护士拦住了。
一个小护士问:“榆英雄,你们要去哪?”
“我们回去!”榆树含浑地回答。
“你们要回哪去?”小护士没弄明白。
榆树烦了,提高声音说:“从哪来回哪去!”
“您的意思是要出院呗?”小护士问。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榆树点点头。
小护士说:“你出院得医生批准。”
榆树不耐烦地说:“我不是你们这的人,我不想在你们这呆着了,我要回去,还用得着别人批准?”
小护士说:“这是规定,没有医生签字,我不能放你走。”
“我要是硬要走呢?”榆树蛮横起来。
小护士说:“榆英雄,请你不要为难我!”
正说着,医生过来了。这个医生戴了一副大眼镜子,一看就是老书本。
小护士说:“正好医生来了,你和医生说吧!”
大眼镜子医生问:“怎么回事?”
小护士说:“榆英雄急着要出院。”
大眼镜子医生和蔼地说:“榆同志,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暂时不能出院。”
榆树见医生来了,勉强控制住驴脾气,说:“我现在没啥事,肚子里边好好的,外面的皮肉慢慢长去吧!我回去了。”
医生耐心地说:“咱这里条件不好,缺少消炎药,前段时间你的伤口发炎了,咱不得不把刀口重新划开,现在刚把炎症控制住,如果再发炎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不同意你出院。”
榆树急了,扯着脖子冲着医生和护士嚷起来:“我就是要出院!一天也不在这呆了,谁也别想拦住我!” 嚷着嚷着,眼泪没控制住流了出来,他呜咽着说:“山槐和运粮小队的人都牺牲了,张家湾的乡亲让鬼子和汉奸杀害了几十口,我大哥大嫂都没了,你们让我在医院躺着,我能躺得住吗?”
医生见他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也不敢惹他,就说:“你出院的事要院长批条。”
榆树又想去找林涛,转了一圈,心想,去找林涛没准又碰一鼻子灰,还不如找个机会悄悄溜走。
榆树带着柳毛和钱儿回到病房,稳定了好一阵子情绪,心情才稳定下来。
吃过午饭,榆树消消停停躺了一会。春困秋乏,病房的人都在睡午觉。
榆树拉起柳毛和钱儿悄悄往外走,没想到又被护士发现了。
“你们又要干啥?”护士问。
榆树挤出哭一样的笑脸说:“我总躺着,实在太难受了,我让两个孩子陪着我出去遛达遛达。你放心,我哪都不去!”
护士不好再拦他,急急忙忙找医生去了。
榆树让两个孩子扶着,三个人一起走出病房。农历三月,早晚上冻,中午开化。开了化的草地格外松软,走在上面像走在柔软的海绵上。有的地方还汪着水。爷三个挑着干道,看似在漫不经心地散步。
榆树用手一指,说:“往那边走走。”
那边是战士宿舍,在宿舍的房山头搭了一个临时狗棚,榆树的七条猎狗都栓在那里。
钱儿和柳毛领会了干爹的意思。三个人渐渐接近了狗棚。七条狗都撒着欢叫起来。
钱儿和柳毛飞快地跑过去,亲亲这个,抱抱那个,顺便把栓狗的绳子都解开了。七条狗见到主人高兴得直窜高。它们都瘦了,细细的腰,瘪瘪的肚子,反而显得更精悍了。
榆树突然加快了脚步,说了句:“快走!”
三个人带着七条猎狗匆匆离开了秘营。
没走多远,有人高声喊:“站住!”
三个人同时一激凌。
这时候,从树上跳下来两个哨兵。两个哨兵都认识他们。其中一个哨兵问:“榆大英雄要去哪?”
榆树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回去了。”
“有路条吗?”另一个哨兵问。
“路条?自己人也要路条?”榆树懵懵懂懂地问。
两个哨兵都忍不住笑了。
一个哨兵说:“这是规定。上次小黑河秘营就是因为一个战士开了小差,才弄出那么大的事。所以领导规定,任何人没有路条都不可以擅自出入。”
榆树说:“两个老弟,我们心急,没来得及开路条,通融一下。”
两个哨兵相视一笑。
一个哨兵说:“榆英雄,我们敬重你,你也不要为难我们,请回吧!”
“我们要去报仇!”钱儿呼喊。
柳毛哇地一声哭起来。
榆树说:“两位老弟,就凭你们俩能拦住我吗?”
“拦不住也要拦。这是责任。”一个哨兵态度坚决地说。
榆树打了个唿哨,把手一挥,高声吆喝道:“围住!”
七条猎狗听到命令,将两个哨兵团团围住。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转身就跑。
榆树跑了几步,感觉伤口有点儿抻得慌,不自觉地慢下来,回头对两个哨兵一抱拳,说道:“对不住了,两位兄弟!回去跟林大姐说,我还会回来的。”
三个人跑出去很远了,榆树打了一个唿哨,七条猎狗丢下哨兵,撒着欢追了上来。
两个哨兵见没有拦住榆树,一个继续坚守岗位,另一个跑回去报告去了。
榆树带着两个孩子和七条猎狗匆匆走出老金沟。离□□山不远,梁柁拦住了他们。
梁柁笑呵呵地问:“榆树老弟的伤好利索了?”
榆树把手一摊说:“看来梁柁大哥是要检查路条了。”
梁柁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没有路条,我这个人好说话,没有就没有,反正对你们知根知底,你榆大疙瘩的脑袋那么值钱,凭你的为人,咋也掉不了价。是这样,时候不早了,我想让你们到我的窝棚里喝口水,喘口气,给你们弄点吃的垫吧垫吧肚子。”
榆树见梁柁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也不好推辞,便跟着梁柁去了趟子营。
人还没到趟子营的窝棚,两伙猎狗先聚到了一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好不热闹。
榆树他们走到趟营门口,屋后传来咴咴马的叫声。
榆树问梁柁:“怎么!梁大哥,这儿有客人?”
梁柁客气地说:“先进屋,进屋再说。”
榆树说:“梁大哥,我可是拿你当实在人!”
梁柁笑呵呵地反问:“我虚头巴脑了吗?”
榆树他们爷仨跟着梁柁进了窝棚。
窝棚里同时迎过来两个人。一个是陈团长,一个是于团长。
陈团长笑呵呵地说:“好你个榆大疙瘩,在我这呆了这么久,要走也不说一声。”
于团长往榆树的肩胛骨上轻轻打了一拳,问道:“怎么样,兄弟,好利索了吗?”
榆树一看,两个团长在这候着呢,竟然不好意思起来,用手抓了抓脑壳,说:“我榆树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两位团长。”
陈团长哈哈笑着说:“咱们是好兄弟,兄弟要走,我当大哥的总得给你饯行不是!”
于团长也说:“咱们生死一场,怎么能让你这么蔫巴悄动地走!”
榆树往炕上一看,炕上已经放上了桌子,桌子上摆着四盘小菜:一盘是盐卤小土豆。小土豆的大小都跟鸡蛋黄差不多,烀熟以后用盐水泡着,一般都是当咸菜吃。一盘是炝蛰麻子。这是新鲜菜,刚开春,朝阳的地方最先长出的一种野菜。这种野菜浑身带着毛毛刺,碰到手上麻酥酥的,所以人们叫它蜇麻子。这个时候蜇麻子刚见着影,最高的也不足两寸,稀罕得很。还有一盘是烀兔皮。把野兔的皮用开水一烫,褪净了毛,用水煮熟,切成丝,拌上盐。另外一盘是水煮橡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破水壶。不用说,水壶里一定是酒。
榆树知道,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
两个团长和榆树上了桌,都盘腿坐在炕上。
陈团长说:“两个小鬼也上来。”
榆树对钱儿和柳毛说:“你们两个出去,把你们梁大爷换回来。”
梁柁在外面站岗,见钱儿和柳毛走出来,便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团长和榆树倒上酒。看着挺大的酒壶,其实里面没有多少酒,空了半天才铺上三个碗底。梁柁倒完酒,又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陈团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喝酒也不能尽兴,等到胜利了,我请你们上铁山包,铁山包的水好,那里的小烧特别好喝。”
于团长说:“王让的烧锅也不赖。我请你们去喝王让烧锅,到那时,一醉方休。”
榆树说:“感谢两位团长的厚爱,我榆树就盼着胜利的那一天呢!”
于团长问:“榆兄弟,为啥不留下来,是因为抗联的日子太苦吗?”
榆树说:“这段日子,我在抗联跟在家一样,在这里生活再苦,心里是甜的。但是,陈团长知道,我和白桦、李山是磕头弟兄。如今大哥白桦没了,我一定得为他报仇。还有山槐,他是我最喜欢的小老弟,他也没了。我现在就是一心要杀掉吕大麻子,多杀鬼子,为他们报仇。”
“抗联就是抗日的队伍,加入抗日的队伍中来,不比你单枪匹马好得多?”于团长说。
榆树说:“我在军阀的队伍里混得时间太久了,养成了一身的臭毛病,这些年一个人独往独来没收没管,到了抗联免不了总会给领导添麻烦。”
于团长说:“成年人身上谁没有疤瘌。你能正视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这很好吗!”
榆树说:“我还带着两个孩子,现在一个成了孤儿,一个失去了两个哥哥,爹妈都被抓了,我说啥也要把他们带好。还有——我的这群猎狗,在我的眼里它们都是斗士。在抗联,人都吃不上溜,还要挤出狗粮,我也于心不忍。”
“老于,不要说了。人各有志。榆兄弟既然要走,就让他走吧!”陈团长说着,夹起一筷头蜇麻子放进嘴里,说,“嗯!好吃!”他吧嗒吧嗒嘴,讲起了三国。“三国时候,张飞脾气暴躁。在阆中镇守的时候,得到关羽被害的消息,日夜哭泣,哭得眼泪含血染红了衣襟。……”
陈团长平常就喜欢给战士们讲三国。他把三国演义读的很熟,精彩片段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见榆树一心只想报仇,便慢条斯理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三国。他讲张飞是怎么样急着给关羽报仇而被害的,讲刘备怎样为报仇不顾大局,结果被火烧连营八百里。
榆树虽然报仇心切,但是听着陈团长讲故事,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双手抱拳,说:“陈团长,我懂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控制住情绪。我榆树虽然人没有加入抗联,但是心早已是抗联的了,日后您需要我做什么,尽管下命令,我一定在所不辞。”
陈团长哈哈笑着说:“现在是全民抗战,不加入抗联也可以抗日。所以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加入抗联。来,吃菜。”陈团长拿起一个小土豆放到嘴里,说,“这玩意好,跟鸡蛋黄似的,就是咸点儿。”
于团长说:“陈团长说的对,不管到哪都要怀着一颗报国之心!不过——兄弟,听大哥的,你是一匹好马,也是一匹烈火,总当野马可惜了。”
陈团长脸对着于团长,眼睛却瞥着榆树说:“我说老于,你猜我看好哪了?”
“哪呀?”于团长问。
“凌云山明命寺。”陈团长说,“那座寺庙建得阔气,在里边当个牛鼻子老道,晨钟暮鼓,学卦诵经,有吃有住,还没有血腥味。我看挺好。”陈团长说完,拿眼睛瞥着榆树。
于团长说:“难不成你要出家当老道去?”
“当老道有什么不好?启码安全,可以掩盖身份。把道袍往身上一穿,谁知道你是干啥的。”陈团长把脸转向榆树,眼睛在榆树的脸上抚过,继续说,“当老道的行头我都准备好了,离铁骊三十多里地有个桃山屯,桃山屯有个信士裁缝铺子,裁缝铺子的老板叫潘大晃,他那里有现成的。”
于团长说:“好你个陈团长,你竟然还留着后手。”
“留后手咋的,没准哪天就用得上。不过——”陈团长瞄了榆树一眼说,“不过这条道榆兄弟怕是走不通。听林涛说,榆兄弟急着娶妻生子,怎么可能遁入空门。”
两个大团长一起哈哈笑起来。
榆树一下子羞红了脸。
于团长说:“好你个老陈,还是你老谋深算,我还以为把榆树老弟拉到我的队伍里,没想到你玩了个欲擒故纵。”
陈团长说:“老于,你这可是无稽之谈,榆树老弟,你听出来了吗?我怎么擒了,又怎么纵了。”陈团长笑呵呵地握住榆树的手。
榆树告别了两位团长,又与梁柁依依惜别,然后带着钱儿和柳毛,吆喝着七条心爱的猎狗,走出了老金沟。
夜幕渐渐围拢过来,眼前一片迷茫。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先奔香草河。他们找到拉赫辫子房的位置,心立刻都凉了。拉赫辫子房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焦土。
一时间榆树的心里也没了谱。正是半夜三更,榆树不知道该带着两个孩子到哪里去安身。爷三个坐在土堆上发愁。
四周围黑森森的,偶尔还会出现幽蓝的狼的眼睛。七条猎狗忠实地守卫着土堆,时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两个孩子都跑乏了,靠在榆树身上睡着了。柳毛没了爹娘,对榆树的依附感更加强烈,生怕榆树丢下他不管,睡着了手还拉着榆树的衣角。
榆树自从山槐牺牲就没睡过囫囵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山槐,那清秀的眉眼,那英俊的面庞,那两个夸张的大酒窝,似乎都触手可及。蓦然醒来,心便隐隐的疼。现在,两个孩子都睡着了,他的眼皮也在打架。他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山槐,不光是山槐,还有白桦、大嫂、柳二楞。雪儿为啥不来入梦,莫非不喜欢榆叔?榆树睁开眼睛,仰起头,看着满天繁星,脸上仿佛有小虫子在爬,有手一摸,是眼泪。
两个孩子都睡冷了,一齐往榆树的怀里钻,榆树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想找些干柴拢一堆火,正值春天,又怕放火烧山,只好这么相互拥抱着抵御春寒。
榆树点着一袋烟叼在嘴上,烟袋锅上的红火光忽明忽暗,跟莹火虫似的。他的思绪也跟莹火虫似的不停地忽闪。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先是捡到了钱儿,接着结拜了白桦和李山。后来又接连救了许柞和柳毛,帮助了林涛的队伍,救了杨华,他的日子过得生动起来。可是,因为与杨华的感情纠葛,柞儿离他而去,林涛不能接纳他的爱。紧接着山槐没了,白桦没了,柳二楞也没了,拿他当亲兄弟的二哥二嫂被警察抓走了,只剩下他和两个孩子。现在,他的三处窝棚接连被毁,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抽得口干舌燥。天蒙蒙亮了,榆树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真得遁入空门了。”榆树心里明白,陈团长说的去明命寺当道士,绝对不是玩笑话,也不是仅仅帮他找一个栖身之处,陈团长明摆着是交给他一个任务,或都说是下达了一个不是命令的命令。抗联的首长如此看重他,他榆大疙瘩必须得服从。
“爸!妈!……” 钱儿在睡梦中吧嗒吧嗒嘴,含浑不清地说着梦话。
榆树的心又收紧了。陈团长的话要听,但是去当道士之前得先把二哥二嫂救出来,再把吕大麻子弄死。他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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