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权臣

　　彼时的他不在甫州大营，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等他带了人从京城来追，数日之后才在茱萸江的红枫渡口堵到这个女人，将宋禧夺回，揽到身后。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冷无人的凌晨，他记得，四野是无声的，只起了一点风，这个叫做宋嵋的女人，她直直地站在渡口，气定神闲地将他望着，并没有想上来抢夺宋禧，他心中诧异，回首望去，便见宋禧站在他的身后，猩红着眼睛，举了刀子，然后将刀尖送进了他胸口。

　　那一刀刺偏了，没有刺穿他的心脏。

　　他至今不知道，是因为她当时太激动，认错了心脏的位置，还是因为她没忍心对他下死手。

　　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是后一种，每每想到，他便心软，想要原谅她。

　　但如今，他又觉得，没准是前一种。

　　“韩大人，”宋嵋长公主虽然酷厉名声在外，但如今许是年纪大了开始修身养性的原因，这个女人不发威的时候，气度却雍容的很，声音也是很平静的，她将手略略一抬，看着韩戟道，“请坐。”

　　韩戟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下宋嵋的四周：

　　两个护卫打扮的壮汉坐在堤前，背对着众人心无旁骛地垂钓，时不时互相看看对方的篓子，比一比谁钓得多。

　　一只体型高大的獒犬拴在宋嵋脚边，那畜生通体纯黑，毛色油光水滑，冲着韩戟龇牙的时候，尚且能瞧见牙缝里残留的带血肉丝，显见是个性子极烈的，此刻这畜生却在宋嵋手掌随意的抚摸之下，温顺的如家猫一般。

　　韩戟上前，旁边伺候的两个美貌小侍得了宋嵋眼神示意，立刻膝行至案头，跪坐在边上，一个斟茶，一个把盏。

　　韩戟睨了那两个小侍一眼，不由得便在心中蹙眉，他想起了宋禧说过要将他纳入后院之类的话，在心中便有些厌恶这些男侍。

　　但是更讨厌的却端坐于宋嵋身后那个垂首抚琴的男人，韩戟来时，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观其神态与气度，大约也能猜出点弹琴之人的身份，却不由得在心中更加不喜了。

　　韩戟见这人便不觉想起李书厌来，那个讨厌的人至今可还住在望舒馆，天天搁宋禧跟前晃悠呢！

　　他将视线收回，淡漠了神色，坐到案几对面，并不接小侍奉上的茶，只注视茶几对面那个女人，开门见山问：“人呢？”

　　“要活人，还是死人？”宋嵋垂眸饮茶，淡淡道，“或者换个说法，是要活着的奖赏，还是死后的哀荣？”

　　她见韩戟冷冽了神色，于是从容道：“韩大人不必恼，本宫素来也敬大人是个人物，只是，今日在这里茱萸江畔，潭州地界，最能说话的却只有本宫。”

　　她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一纸御笔任职令放到案几上，娓娓道来：“陛下圣旨，令岭南王梅逊雪持节兼督潭州事。如今潭州刺史府已经换了门匾，我府上长史已经住了进去。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抱歉，这个时候，才让阁下知晓。潭州原刺史路将军此刻正在前头红枫镇上养伤。路将军这次立了大功，奉命领军平了黄宁县盘踞多年的土匪，若能活着回去，当能有许多封赏，若死了，身后哀荣想必也不会少……就看阁下的意思了。”

　　韩戟沉默不语，只垂眸看着桌案上的那一纸调令，眸色渐深：

　　原潭州刺史路瑭是他的人，当年同他一样是充军罪犯，也同他一起于军中渐渐崛起。

　　他们这一群人，路瑭，伍何，卢诚，甚至苏迪等人都曾拼杀沙场，都曾经有过过命交情。

　　后来他在朝中得势，便想法子将路瑭调到潭州任刺史。

　　潭州地处五岭以北，正好死死地钳住岭南北上的几条通道，他的目的，原就是将岭南梅王府这个他尚且未能掌控的势力看在眼皮子底下。

　　哪知今日，这位宋嵋长公主不仅直接端了路瑭的老巢，还将这位路刺史直接给擒下了。

　　若他不来，他知道这个女人真的能将人杀了，然后上报朝廷，称路瑭于剿匪时殒命，然后给他请个死后哀荣。

　　韩戟看着宋嵋，平静地说：“本官要活人。”

　　宋嵋长公主点点头，然后从袖中又捏出一纸协议来：“潭州境内，还有原驻军五千人，都是你的嫡系，本宫也不敢用，大人还是调走吧，免得本宫用不好看的手段来清理了，大家闹得难看。那位路将军剿匪回来的时候，见刺史府已经换了匾额，大约心里气不过，撸起袖子来跟本宫下头的人打架，打死打伤了十几个人，损坏物品无数，本宫也不问他讨命了，便拿银钱来赔吧。还有，由来岭南各种赋税从来都是全国最重，今夏雨水又多，怕是交不上来许多，这事暂且只能求助于大人……”女人用较旁人略微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一纸协议：“其余诸多事宜都在协议里头，大人看看，若无不妥，便将协议签了吧。”

　　韩戟垂眸扫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接过宋嵋递来的笔，签了字，并加盖了私章。

　　宋嵋伸手拈了那一纸协议，她看着韩戟签下的那两个张扬不羁的字，然后用手指弹了弹纸张，说：“大人这字迹着实独特，一般人模仿不来。”

　　韩戟抿唇，立刻黑了脸色。

　　轰隆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宋嵋抬眸望去，正见道上有数十人驭马飞奔朝江岸而来。

　　是韩戟的护卫，护卫骑的马脚力稍慢，落后一阵，这时才到。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了，南方的夏季热的很，晒得人面上发疼发痒，连眼睛都不大能睁开。

　　宋嵋将协议收进怀中，缓缓道：“本宫已经给路将军准备了马车，马车里备了食物和水，还有最上等的金疮药，就在镇口。韩大人可以叫人去接路将军了。”

　　伍何得了韩戟令，带了几个随从便往红枫镇而去。

　　江边开始热闹起来了。

　　好些个船娘撑了船往渡口划来，等着接客人过江，年轻的小伙子往前头的码头上去干活，临近镇子的人都到渡口来摆摊赶集……

　　来来往往的人皆都侧目看向长堤上这些个一看就不同于他们普通老百姓的人，目光又躲闪，又好奇。

　　宋嵋将目光梭巡四周，感叹：“倒是热闹的很。”

　　韩戟不喜旁人窥视的目光，抬头看见侍卫驾了马车从镇口而来，他起身便欲走。

　　“韩大人，”宋嵋忽然唤住他，问：“我那侄女在京中可还好？”

　　她不说哪个侄女，他也知道，于是冷了面色睨她了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宋嵋无视他冷冽的神色，继续道：“算起来，过几日该是她的生日了，我这做姑姑的也该给她送个礼。”

　　她将脚边的獒犬松开：“便将本宫这爱犬送她吧，烦请大人稍一路。”

　　獒犬失了禁制，仰头怒吼一声，霎时腥风四起，声震八方，吓得附近的船娘扑通扑通落水了好几个。

　　韩戟已经转过头去了，听得身后畜生扑上来的动静，他猛地旋身，一脚正踢在那畜生的眉心，咔嚓一声，直接将畜生的眉骨给踢碎了，脑袋都凹进去了一块。

　　獒犬嗷呜一声跌倒在地，剧烈地挣扎着，口中呼哧呼哧地吐着血沫子。

　　本来宋嵋不提宋禧还好，这一提起来，这个男人气得肺都要炸了，出言也便不客气了：“虽然那个女人喜欢吃肉，但长公主送的这畜生还不够炖一锅，况且潭州到京城遥远，等捎过去，肉早便臭了。长公主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说完，他拂袖离去，上了侍卫赶来的那辆马车。

　　宋嵋长公主低头看着那只獒犬在地上抽搐了许久，渐渐死去，她眉目不动，沉声道：“埋了吧。”

　　身后垂钓的两个大汉立刻起身，去镇上找人借了铁锹来，就在岸边刨了坑，将獒犬埋了。

　　身后那个垂首抚琴的青衣男人缓缓地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从边上摸出一把纸伞来，起身站到宋嵋身旁，将伞撑开，遮在宋嵋头顶，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又温柔：“日头起来了，晒人的很，阿嵋，我们回去吧。”

　　有机灵的小侍，立刻上前，伸手：“王爷，您劳累，还是让奴才给公主撑伞吧。”

　　岭南王梅逊雪后退一步，并不与这个美貌的男侍争，他将伞递给那个小侍。

　　宋嵋已经起身了，她抬眸看了梅王爷一眼，沉默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都回吧。”

　　此刻。

　　韩戟正坐在宋嵋长公主安排的那辆豪华马车内，看着对面半躺在小榻上的男人。

　　潭州刺史，路瑭，原本也是个眉目喜人的俏郎君，这会儿因为失血过多，面色白中泛青，有些骇人，难看的很。

　　那男人皱着眉头，捂着胸前的伤口，伤口上了药，却犹自涓涓流血，饶是这般了，这人仍不老实，有气无力地嚷嚷：“老子要宰了那个臭婆娘，老子逮到机会非宰了她不可……”

　　伍何在边上给他重新缠绷带，开口劝他：“你别在动了，伤口在淌血。”

　　陆瑭其人从小天生地养，三教九流的到处混，由来是个桀骜不驯，又痞气十足的人，他拿眼睛睨着韩戟，直哼哼道：“你用这般眼神瞪我作甚？你以为我愿意丢潭州的？老子去剿匪，打了胜仗，本来高高兴兴地往回赶呢，哪知道，一回来发现老巢被人端了！”

　　一个多月前，他接到御令调兵，圣旨和虎符俱都齐全，令他协助益州驻军扫荡盘踞在益州和潭州交界处黄宁县的土匪。

　　他原就好战，自从五年前被韩戟安排到潭州来任职之后，一次都没打过仗，他觉得自己都要憋炸了。

　　得了令之后，这厮便兴冲冲去了，晃悠悠地回，哪里知道宋嵋那个女人就趁着这一点功夫，迅速出兵控制了潭州全境，甚至将他的刺史府的匾额都换了。他当然气不过，冲上去便和那婆娘的手下大打出手，却终究抵不过人家人多势众，反被打个了半死。

　　韩戟皱眉：“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死守潭州，钳制岭南，不要挪动一步！便是御令调兵，也先问过我，否则便找借口推脱？”

　　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了，韩戟那些个嫡系，从来都狂的很，便是圣旨虎符都俱全了，也不会轻易调动军队，需得再要一样韩戟的亲笔书信，这些狂人才会动弹。

　　“我没问过你吗？”路瑭激动地从怀中翻出两封书信，原想拍到韩戟面上去给他瞧，但是到底动弹不得，只能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我去信问你出不出兵？你回信叫我出兵。我原还奇怪，你本叫我守着潭州，怎的又忽然叫我去剿匪，我不放心，便又去了一封信问，回信还是叫我出兵。我还道，想来是因为那黄宁县的土匪做大了，地方上年年用剿匪的名义往朝廷要钱，将你给要穷了，你终于受不了了，这才下定决心将那股贼匪扫荡了，我还兴冲冲的去了，还以为是个大功劳呢！现在潭州丢了你又怪我！”

　　韩戟接过那两封信仔细看了看，心便忍不住直直地下沉。

　　虽然他来之前便有所猜测了，但是此刻真的亲眼见到这两封信之后，还是忍不住气得额头青筋直抽，他咬牙：“好一招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路瑭瞧着韩戟的面色，诧异道：“难道不是你写的？”

　　他眯了眯眼睛：“怎么可能？你的笔迹老子还能认不出来？”

　　字迹便是模仿得再像，每个人的运笔习惯，笔力都会稍有不同，况且个人用墨用纸用笔的习惯，乃至于遣词用语都会有所不同，他又最擅辨别微细之物，但凡有一丝毫破绽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偶也遇到过冒充韩戟书信之事，却从未有骗过他的。

　　他想，若真有人能仿得连他都看不出来……

　　那得是多了解韩戟的人才能做到？

　　路瑭渐渐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伍何凑过来，默默地瞅了半晌，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是宋禧公主吧？”

　　不是好像，确实是，韩戟默默地将信撕了，丢出车窗外。

　　这个世上有会能仿他的信，仿得丝毫不差，连他这个原主都看不出破绽的，便只剩那个女人了。

　　当年在甫州大营，宋禧右手残疾不能握笔，是他手把手教会她用左手写字，他的运笔习惯，用纸用墨，乃至用语习惯，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他在心中默默地将整个事情整理了一下，大约能推出个始末来了。

　　年初的时候，宋嵋长公主送宋禧回宫，在京城住了半个多月，回岭南的时候，她带回去了三样东西：一样皇帝的调兵令和虎符，一样任职令，以及宋禧书写的不知共有多少份的“韩戟亲笔书信”。

　　夺潭州的计划，宋嵋长公主该是已经酝酿许久了，却选在初夏南方最多雨的季节里实行。

　　她用调兵令，虎符和宋禧的信将陆瑭掉离老巢，然后迅速占领潭州，因为南方夏季多暴雨，通往北方的多处关道都被水淹没了，以至于消息送出来的时候已经延迟，韩戟得知的时候，潭州新任大都督已经将刺史府的匾额换了……

　　这几年中，下头总有些人将他与岭南王梅逊雪并称为南梅北韩，从前他只嗤之以鼻，并不将这个偏居南方一隅的异性王爷放在眼中。

　　而如今，那岭南王在原就都督交，广二州之上竟又加了潭州……

　　自本朝开朝以来，这是在他韩戟之后出现的第二个能够直接都督三州的封疆大吏。

　　——倒也不得不叫人多看重几分了。

　　路瑭捧着被包成僵尸的手臂，他瞅瞅韩戟的脸色，又去瞧伍何，末了一声悲呼：“还真是那个公主？真是她冒充你写的信？”

　　“你方才还怪我？你还怪我？”他扯着嗓子，悲愤道，“韩戟，你还是不是个人？你自己看不住自己的女人，临到头了，你还怪我？”

　　陆瑭一脑门子火，气得伤口直冒血：“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一个女人身上，连续栽了两个跟头的？我是真的很纳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伍何在边上偷偷地做口型：“不止栽了两个跟头。”

　　韩戟原先也是被宋禧气得胃疼，但是掀开帘子看了看马车外头的天色，他还是决定先赶回京城再说。

　　于是他叫停了马车，吩咐伍何和护卫留下照顾路瑭，路上行慢些，遇到村镇便多休息，他自己下了马车，骑着他的汗血宝马，便先一步飞驰朝京城而去。

　　路瑭捂着伤口直哼哼：“他这是赶着去投胎吗？”

　　“将军你有所不知，”伍何在一旁幽幽道，“还有几日便是那位宋禧公主的生辰了，他这是赶回去给她过生辰。”

　　陆瑭一个倒仰，直接气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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