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秀骨

　　夜已深沉，周氏却灯火通明，无人睡觉。两个被铁链锁住的腐尸站在院中挣扎扭动，周围都是周氏的弟子。

　　两个腐尸都是周家人，身上的衣服撕破，面容可怖，却勉强能分辨出相貌，其中一个几天前外出游玩未归，另一个昨夜刚刚失踪。为亲眼目睹这几具腐尸，连女眷中修为低下之人也出来了，寒战战地在旁边立着。

　　二十年前的惨事，年纪大的历历在目，只要一听到周衡两个字，便夜里睁着眼不敢睡觉。周衡是千百年来罕见的奇才，行事又神出鬼没，周氏当年被他杀得不敢出门，连他死后都几年不曾安心。

　　现在他又回来了，城门挂尸，继续二十年前没有做完的事——

　　杀得周氏空无一人，让封山变成一片鬼魂飘零的死地。

　　昔日的玩伴在眼前几步的地方扭动，全身流血惨不忍睹，周氏子弟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来，遍体生寒。

　　柳叶坞的弟子们在角落里静立。有人看得心惊胆战，窃窃私语：“我们什么时候回柳叶坞？”

　　木歆回头看了那弟子一眼：“周氏逢难，我们就算帮不上忙，说话也要小心些。”

　　说完不久，只听身后又有人低声对那弟子道：“周衡只杀周家的人，怕什么，只要不插手就没事。”

　　这意思是我们袖手旁观看热闹，为了活命，周氏死多少人我们也不能理。木歆回头冷冷地看那弟子一眼，低声说道：“不许再说话。”

　　木华低着头似乎有心事，连腐尸也没有多看几眼，低声问道：“木歆，你知不知道哪个门派中有谁是用箫的？”

　　素容的眸子一动。

　　木歆怎有心思管这些：“不知。”

　　说话间，只听周氏家主身边的周氏长辈说：“此事是尸门作祟，杀我子孙，周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今夜迟了，大家都回去睡觉，这三具尸体暂且锁在地牢中，明日再做打算。”

　　这时候已经过了四更，的确是迟了。那死去三个人的容貌依稀可见，母亲兄妹痛哭不止，又不能接近腐尸，周氏子弟们将他们拉开送往后山。几个弟子走上来，用长棍和铁丝制成的环夹住那三只腐尸的颈项，把他们送往地牢。

　　这长棍铁环是专用来夹腐尸的，既可以控制它们，又不至于让他们近身。这东西二十年不用，已经有些生锈，今天不得已又拿出来，多少让人心中难受。

　　木歆回过头来看着众弟子，低声道：“散了吧，明日一早你们启程回柳叶坞，我和木华留下来。”

　　素容自从刚才听到木华的话，便垂了头没出声。木华对那受伤的男子，显然是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那人究竟是谁？听他说着那男子的长相，又提起箫，难不成是商沉么？

　　一想到此，坐立不安。木华说那男子伤重昏迷不醒，究竟是怎么了？

　　他想这时候出门自然会被人拦着，假意随着弟子们回房休息，半路上却对木歆道：“我去解个手。”

　　“快点，三个时辰之后你们就要上路。”

　　“是。”

　　他避开众人，心中焦急，一刻不停地往山门口而去。还未到大门，静夜里忽然传来一声不清晰的惨叫。那声音从后山中发出，素容心急转身，不由得向着后山走了几步。

　　这又是怎么了？出事了？

　　惨叫声接连又传出来，听到的自然不只他一个，素容只听不远处长廊上有声音传来，远处的院落里俱都点了灯，依稀听到人的说话。

　　“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地牢的方向。”

　　地牢出事，怕是夹着腐尸去地牢的弟子不小心被咬。周氏的人多，这几只腐尸还不在话下，素容知道没有自己的事，朝着大门又迅速飞去。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疾飞的动静传来，窸窸窣窣像是攀爬的兽类。他转身，只见一具腐尸的动作飞快，沿着地面簌簌而来，动作快得叫人寒毛直竖。

　　腐尸的动作迟缓，哪能有这样的动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时微惊，那只腐尸在素容的面前停下来，腐烂掉肉的脸与他对视。

　　远处有人喊道：“走了一只，逃了一只！”

　　“一路上咬了七八个人了！”

　　素容望着眼前逃掉的腐尸，一时间不敢乱动。这只腐尸身上全都是尸毒，行动又快，同刚才的迟缓截然不同，难道是装的么？

　　忽然间，那腐尸的眸子中红光一闪，垂着头在素容的面前跪下来。

　　木歆与木华赶到的时候，眼前正是这一幕。素容站着不动，那腐尸屈下膝臣服在他的跟前。木歆即刻将木华拉住，死死地攥着他，不许他再往前走。

　　素容紧皱着眉。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然间一身疾风，素容被人拉着迅速后退，一声不大的动静，那具腐尸的身体突然间四散开来，伏在地上，没了半点的声息。

　　素容靠着那人的胸膛，闻着他的淡淡清香，低声道：“师尊。”

　　“这是仆尸，不是腐尸。” 商沉轻声道。

　　他惊疑不定，腐尸是周衡的，为什么要对素容臣服？不对，其中太有蹊跷，周氏和周衡之间的恩怨已经有几十年，就连自己也同周衡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可这跟素容有什么关系了？

　　素容自小就受尽了折磨，好在让他掰了回来，如今初心不改，仍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可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事都要扯上素容，这景象要是让人看见，周氏难道不会将素容赶尽杀绝？

　　那树林里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这是要同他争素容么？

　　脸色不禁又变冷，见四周没有什么人，拉着素容的手道：“跟我来。”

　　“嗯。” 素容静悄悄地随着他飞上高墙。

　　木歆攥着木华的手腕，手心发冷。刚才的景象匪夷所思，素容是什么人，将他拉到身后的男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腐尸会跪倒臣服在素容的面前？

　　木华的眼中却只剩下将素容带走的男子，垂着头，一时间自言自语：“御虚道……御虚道……不对，他是商沉。”

　　小时候也曾见过商沉一次，远远地打过招呼，并不记得多清楚。原来是他……难怪隐约听素容叫他师尊……

　　刚才在素容身边的时候也没什么，只觉得长得俊，可在水边的时候怎能那么勾魂摄魄？

　　他低低地道：“就是他。”

　　木歆的额上微有冷汗：“嗯？”

　　“在溪边昏迷不醒的男子，就是他。”

　　木歆回过神来。他这时候自然不会多想，只觉得那男子长得是俊，可也没有木华口中的能让人失魂落魄，随口嗯了一声。

　　四周有周氏的人飞过来，有人看见那地上的腐尸，高声喊道：“在这里，散了架子不能再动了！”

　　院子里逐渐噪杂，周氏的子弟逐渐聚集过来：“谁杀的？”

　　木华看了木歆一眼，低声问：“怎么办？”

　　木歆的脸色冷峻。

　　“木歆？”

　　木歆深深吸气，低声道：“刚才看见的事，一个字也别说。”

　　这事非同小可，周氏现在如惊弓之鸟，只要说了，素容今天就再走不出周氏，要么当场毙命，要么被关进地牢里折磨拷问。他奉坞主之命，要将所有弟子带回去，他们的修行就算再如何高，也敌不过所有周氏的子弟。

　　木华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木歆停了片刻，又道：“此事未必是我们想的那样，跪下来也不见得就是听他的话，这事回去从长计议，不可让周氏知道，免得节外生枝。

　　“嗯。” 木华随口答应着，心里只剩下商沉和素容刚才的亲昵之态。

　　木歆低声道：“回去告诉他们，明早尽快上路。”

　　“知道。” 木华安静了片刻，一个起身，朝着高墙之外飞过去，“他们刚才一起走了，我去找找他回来，你先回去。”

　　“早去早回。”

　　木华不出声，轻巧地越过高墙。素容随着商沉飞走了，去了哪里？

　　商沉在一处无人的林子里停下来，素容也在他的身边落下，蹙眉道：“师尊。”

　　“嗯？”

　　“你脖子上……” 素容的手指摸着他颈上的几道红痕，“你受伤了是不是？”

　　商沉将他的手拨开：“被一个什么劳什子的神医给救了，可虚虚弱弱说不清话，今晚才好些了，要不早过来了。”

　　虚虚弱弱说不清话，那是伤成怎样才会那样？

　　“伤成什么样了，给我看看！”

　　“没事！” 商沉见他不管不顾地拉他的衣服，一时间竟然推不开他，脸气得泛白，“说了没事，你别拉我的腰带！混账……”

　　衣服散开，前胸上红痕斑驳，止了血却尚未痊愈，伤口忧新。

　　素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身上的伤，低低地问：“谁伤了你？”

　　商沉不语，将他轻轻推开了些，素容又欺身上来：“谁伤了你？”

　　商沉被他这么衣不蔽体地抚着伤痕，面容不禁有些发热来，轻咳一声：“皮外伤过几天就好，那神医也不是全无用处。” 又拉着衣服问：“你何时回柳叶坞？”

　　“明天。”

　　商沉默不作声地沉吟了片刻：“回去之后什么也别说，只埋头修炼，今晚的事不要对人提起。”

　　“谁伤了你？”

　　商沉坐下来，捡了一根树枝划着地面，轻声道：“过来，在我身边坐坐。我有事要对你说。”

　　素容听话地在商沉身边坐下来。商沉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着，他一声不吭地听，说到最后，商沉蹙着眉说道：“我以为那仆尸的用处是什么，现在看来，似乎是冲着你去的。”

　　要不是他亲眼所见那仆尸是被那男子控制，刚才周氏的一幕，谁不会以为素容控制着仆尸？

　　素容不语片刻，轻声道：“师尊，你信不信转世一说？”

　　“不信。” 商沉看他一眼，“你少想那么多，你在幻境里面见过周衡，你觉得自己的性情跟他很像？”

　　“不像。”

　　商沉扶着他的肩：“别胡思乱想，你是什么人，是什么性情，我心里最清楚。”

　　素容忍不住笑了笑，又去抚他的脖子：“疼不疼？”

　　“不疼……” 别乱摸，混账！

　　两人在水边拉拉扯扯，忽然有些窸窣的动静传来，素容微一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树后有人走出来，朗声道：“木容？”

　　商沉刚要回避，那人已经看见了他：“这位是……商道长？”

　　商沉立刻拉起衣领站起来：“贫道正是。”

　　那人二十三四的年纪，与商沉一般大小，一身柳叶坞的鹅黄流瀑，貌正俊雅：“在下柳叶坞木华，不知商道长在此。也是周氏的事而来？”

　　商沉哪里会同他说实话：“正是。听说周氏有难，刚好在附近，便过来看看，不想正巧遇上素……木容，因此说几句话。” 说着后退两步，“既然如此，不打搅你们，我这便告辞了。”

　　木华道：“道长要去周氏坐坐么？小时候曾与道长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道长记不记得。”

　　素容微微蹙眉，只觉得那木华越来越讨厌。

　　商沉道：“家中还有事，不打搅了，今后有缘去柳叶坞再拜会公子。”

　　“道长慢走。”

　　“告辞。” 商沉以眼角的余光扫素容一眼，在袖下轻捏他的手指，脚尖轻掂，倏然飞出几丈。

　　木华的目光一直在商沉身上，怎会看不见他临走时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看了素容一眼。素容这时对他越来越不喜，淡淡道：“华公子，要走了么？”

　　“走。”

　　素容抬步前行，忽然间有人在后面狠狠一推他：“走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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