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如果不是寂无意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安思远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回到人间的使命了。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就已经正月十五了。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住着，方圆百里见不到人家，也难怪安思远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安思远就失去了兴致，一点胃口也没有。寂无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特意拿出一些腌制的酸甜萝卜出来开胃。
　　“今日是元宵，我们吃罢了去赏红梅吧。再不赏，花该谢了，我们也该走了。”寂无意笑着说道。
　　安思远点了点头，心情异常沉重。
　　“你这样是得不了道的。”寂无意突然小声说道。
　　安思远疑惑地看着他。
　　“每个人所遭受的幸与不幸都是一样的，有因必有果，现在遭受的一切不幸都是之前造的孽，享受的一切幸运都是之前积的福。如果你看不破这一点，为了他人的不幸而伤感，甚至妄图改变他的命数，那你是没办法得道成仙的。”寂无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清楚而又温柔地解释道。
　　安思远红了脸，嘟着嘴没有说话，她在一开始学算命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安思远低着头问道。
　　“你表现的太明显了，我不想知道都不行。”寂无意轻声笑着。
　　安思远不好意思地笑了，专心吃着元宵，甜糯香软的元宵让她的心也渐渐舒缓下来，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太阳正逐渐升起来，地上的积雪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变得有些透明，一脚踩下去就会渗出一些水来。
　　她想，阳光下的红梅，应该会很漂亮吧。
　　吃罢了早饭，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屋子，等到天气暖和一些了，才穿戴整齐出发去看红梅。
　　寂无意仍然走在前面探路，安思远也习惯如此，遇到难走的地方，或者偶尔脚下打滑，还没等寂无意伸出手，她就已经先扶住了他。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只要安思远不开口说话，寂无意多半是安静的。
　　“寂先生，你和清让的性格很不一样啊。”安思远突然认识到这一点，笑着说道。
　　“怎么个不一样？”寂无意柔声问道。
　　“他总是吵吵嚷嚷的，和他在一起就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寂先生却总是很沉默呢。”安思远解释道。
　　寂无意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略微有些慌乱。
　　之前他曾问过浮图，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也不知道是故意惹他生气还是确实如此，浮图说的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虽然浮图只是随口一说，但这句话却成为一根芒刺深深扎在寂无意的心口，让他一想到就深感绝望。
　　“和他在一起一定要更开心一些吧。”寂无意试探性地说道。
　　安思远认真地想了想，想到寂清让会假装失踪故意逗她，也会买好吃的零食送给她，和他在一起游玩是要有趣很多。
　　寂无意看安思远许久没有说话，一颗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掀起了积压许久的尘埃，沿着血管涌到脸上，让脸色也沉重阴暗了下来。
　　“出去玩的确是适合有他这样的人，可是一起生活就必须是寂先生这样的人了吧。”安思远侧着头说道。
　　寂无意愣了愣，因着“一起生活”四个字而心跳不已。
　　“寂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小时候本来以为所有人都应该是温柔的，后来才发现，温柔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安思远轻声补充道。
　　寂无意脸微微红了起来，他低着头，手指因过于愉悦而轻轻颤抖。
　　“不过……”安思远突然想到寂清让提起师父时一脸无奈的表情，皱起了眉，似乎寂无意对清让有时并不温柔。
　　“怎么了？”寂无意的心瞬间紧张了起来。
　　安思远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要提起寂清让为好，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温柔的人有时候可能会吃亏。”
　　寂无意的心又舒缓开来，笑着说道：“有吃亏的时候，也有占便宜的时候啊。”
　　安思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阳光撒在他们身上，在这寒冷的冬天带了一丝暖意。安思远趁着寂无意不注意，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他。虽然两个人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安思远却总是没有将寂无意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从来不敢多看几眼，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好好看一看寂无意。
　　寂无意的脸称不上棱角分明，但也并不圆润。安思远尤其喜欢他的眉眼，无论是眉毛之间的距离，还是眉毛到眼睛的距离，都把握得相当准确。他的眼角总是有一个恰到好处下弯的弧度，睫毛不短也不长，不疏也不密，即便在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也像是带了三分笑意，显得柔和而又乖巧。同样，他的鼻梁也并不高耸突出，嘴唇虽不十分红润却也恰好显示出健康的颜色，而且有一点与常人不同，他的上嘴唇比下嘴唇要稍微挺翘突出一些，正面看不明显，侧面看才会发现。
　　总而言之，寂无意的脸并没有哪一个部位显得比较突出，都是恰到好处，给人特别舒服之感，让人不自觉得多看几眼。再加上寂无意沉默少言，谦逊有礼的性格，更加显得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安思远不由得思索，寂无意现在的这副皮囊，是他自己原有的，还是变幻出来的呢？这么想着，她就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寂无意愣了愣，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安思远问这句话的意图。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长相，更加不知道浮图是否喜欢。
　　“是天生的，怎么了？”他内心忐忑地问道。
　　“我见过很多男子，”安思远大跨步走着，她的心情很愉悦，在寂无意身边又比较轻松，说话不知不觉就直白了起来，“觉得都不如你长得好看。”
　　寂无意顿时怔在原地，全身血气上涌，脑袋里面仿佛沸水翻腾一样，脸一下子就红热了起来。
　　说出口了，安思远才觉得略微有些暧昧，然而寂无意虽然低着头，耳朵却红彤彤的暴露了他的害羞，让安思远又感到有些好笑。
　　说起来，其实寂无意很容易害羞。安思远想到自己有时稍微离他近一些，或者随口夸奖了什么，他都会害羞地惊慌失措，脸一下子就红了，上嘴唇会不自觉地抿住下嘴唇，低下头好大半天才恢复正常。也只有那个时候，安思远才会觉得他其实很像小孩子。
　　安思远不禁思索，是不是世间所有的男子都会有某一个时刻像小孩，她之前也总觉得寂清让沉默不语的时候很像小孩。想到这里，安思远就有些困惑了，似乎只要当他们表现出与自己平时行为相反的一面，安思远就会觉得他们像个孩子。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安思远不禁疑惑不已，她仔细一想，突然想到也许他们本身就是个孩子，只是平时必须得伪装成另一个样子罢了，只有在不注意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本来面目。
　　这样想来，安思远更加觉得寂氏师徒性格不同了。寂清让虽然平时很闹腾，其实心里住着一个安静敏感的小孩，寂无意虽然一直都很沉稳，心里却住着一个活泼害羞的小孩。
　　“那清让呢？他是变作谁的模样？你年轻时候的吗？”安思远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岔开话题。
　　寂无意反应过来，轻声咳嗽了两声继续走着，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沙哑，犹豫着说：“不是，他的模样……”
　　“怎么了？”安思远看到寂无意欲说还休的样子十分不解。
　　寂无意抬头看了看安思远，眼神里快速闪过一丝悲痛，又立刻被他掩盖了过去，他不露痕迹地轻声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他的模样，是我已故孩儿的，和他同名，我叫他让儿。”
　　安思远愣住了，张大嘴巴看着寂无意，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寂无意赶忙摆手，摇头道：“无妨无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人呢。”
　　“这样啊，”安思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他是怎么去世的呢？”
　　寂无意轻轻皱了皱眉，轻声说道：“被当时和我竞争天神位的人害死的。”
　　当时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寂无意甚至都不敢回想当时的场景。本来浮图对他就没有丝毫爱意，全靠孩子这一纽带苦苦维持，那件事之后，浮图与他的关系更加恶化，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浮图，浮图也常常对他怒目而视，整日里以泪洗面，精神恍惚。
　　安思远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顿时胸口聚集了一堆闷气，恨不得把那个人抓过来好好捶打一番。
　　“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死掉了，”寂无意淡淡地说道，“他没有当选。”
　　安思远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仍然觉得气不过，抱怨道：“都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啊。”
　　“已经是惩罚了，那个时候死掉了就神形俱散，灰飞烟灭，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轮回。”寂无意淡淡解释道，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在上任以后建议老君创立鬼界，修建地府的。
　　“所以你的孩子也……”安思远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心，让她觉得万分压抑。
　　“他死的时候，也就是清让现在的年龄。”寂无意补充道。
　　“清让他知道吗？”安思远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寂无意摇了摇头，想到自己当初让他变作这副样貌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他不好奇吗？”安思远这有点不合常理，在她印象中，寂清让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好奇的人。
　　“他可能也有些预感，怕问了我以后验证他的猜想会更加难过，才没有问出口吧。”寂无意说道，想到寂清让的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安思远有些迷茫。
　　“他估计以为，我是想要把他当做这个人的替身吧。”寂无意说道。
　　“不是吗？”安思远有些搞不懂寂无意了。
　　“当然不是，”寂无意看向安思远，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虽然我让清让变作他的样子，叫他的名字，但是本意并不存在替代这一说法。我只是心存幻想，希望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能有完整的一个家。”
　　安思远愣住了，她仿佛在寂无意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似乎是期许，似乎是勇气，似乎是喜悦，却最终化作无奈。
　　“虽然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寂无意苦笑道。
　　“为什么？”安思远不解地问道。
　　寂无意低下头没有说话。
　　安思远不再作声，想到替身，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是不是和我很像的那个人？”安思远轻声问道。
　　寂无意慌乱地看向她，没有说话。安思远顿时明白了这一切，心头一阵失落，对赏红梅也失了兴致。她突然很理解寂清让当时为什么没有问出口了，知道自己是替身的确不好过。
　　“所以你其实也是把清让当儿子养的嘛。”安思远尽力忘掉心中的不快说道。
　　“一开始这么准备的，”寂无意想到自家徒弟之前的种种恶行禁不住叹气，“后来他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我也不好再让他变回来，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失望？怎么会，我觉得他很好啊。”安思远皱了皱眉，她虽然和寂清让认识不久，但是一直都受到他的照顾。
　　“是啊，我现在也觉得他很好了。”寂无意笑着回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