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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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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的时候,连涵看了眼笔记本计算机上的时间,4点22分,凌晨。
服务员不会在这个时间不请自来客房服务,也许是某些大胆的深夜推销者可能来博一笔生意,但即便要来,也应该在八个小时前。
没有再响起第二遍的铃声,让连涵有种幻听的错觉,刚才,门铃真的有响过?
放下咖啡,连涵最终还是走向房门,打开了门。
门外,吴斯戴着厚围巾,穿着黑色的大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涵,让人有种连涵不开门,他会这么站一晚上的感觉。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挑眉,连涵想不到有什么事情紧急到不能多等四个小时,八点来按门铃显然要礼貌得多,一向注意这些的吴斯不会忽视这点,除非他已经慌乱到连时间都忘记看了。
「你的出诊费是多少?」
「哈!?」连涵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但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最终只是报了个数字,没问为什么。
「现在请帮我就诊。」吴斯说完,竟还拿出一迭法郎,递过去。
「可以,不过现在的话,还要算上加班费。」没客气地接过钱,连涵让出空间,让吴斯走进来,随后关上了门。
由于吴斯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朋友来寻求帮忙,而是以患者的身份来找医生,连涵也没含糊,直接把他带到沙发上,既然他想自己作为医生来看待他,那自己没必要露出朋友的亲昵与关怀,让他无法说出心理的疙瘩。
「把大衣和围巾脱下给我,随后躺下。」
坐在沙发上的吴斯却没有动,「不,等一下,等一下再脱。」
看着吴斯,连涵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那就这样躺下吧。」
这次,吴斯照做,脱了鞋子,在沙发上躺平,后脑枕在靠垫上,在连涵的示意下,闭上眼睛,瞬间整个身子就像被一种沉重的无形的东西压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说说现在的感觉,什么都行,不要完整的语句。」
「喘不过气,很重,怎么推都推不开……」吴斯能够感受到这股压迫力,还在逐渐加大,就像有人压在自己身上,掐着自己的脖子,想要挣扎,却好似被鬼压床,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有点像溺水?」
「更严重,完全不能动,喉咙,不能呼吸,很……痛苦。」是的,归根结底,就是痛苦,这种痛苦是比荆陌结婚更压抑的痛苦,吴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救,被扼住了喉咙,压住了手脚,只能任身体被压迫,内脏都受到了挤压,但即便如此,施加的力量仍旧没有停止,继续压抑着,像是要把自己压到爆裂。
如果不是这样,吴斯也绝不会向人求救,他需要有人能帮自己把这股力量止住,否则自己一定会窒息的。
吴斯满脸汗水,眉头紧皱,手指死死抓着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好像这是要勒死他的绳子,呼吸很粗,很喘,很痛苦。
连涵知道吴斯一直在压抑自己,但从没想到,已经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吴斯的脸颊时,吴斯惊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看到他的心理医生对他微笑着说,「可以了,现在解开围巾,脱了外套,再去洗把脸,我给你泡杯茶。」
木讷地看着连涵,吴斯似乎还没有缓过来,手指紧紧抓着围巾,瞳孔都有些放大。
「没关系……」连涵握住吴斯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没关系,在这里,没关系。」
安抚着吴斯,直到他慢慢放松下来,连涵才移开他的手,替他脱下了围巾和大衣。当那触目惊心的红紫引入眼帘时,连涵就像没看到一样,起身,将他的大衣和围巾挂到衣架上。
「去洗把脸。」
点了点头,吴斯默默站起来,走进浴室,他用冷水冲了脸,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已经冷静下来后,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连涵没有催促自己,他将一杯花茶放到吴斯面前,「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需要带感情色彩,普通叙述就可以了。」
喝了口花茶,吴斯没再注视连涵的眼睛,而是看着自己握着茶杯的手指,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在说到自己在米勒身下害怕得浑身颤抖时,吴斯的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连涵让他停一下,将茶杯中的花茶喝完之后再说,吴斯照着做,当放下茶杯继续说的时候,确实那身临其境的感觉消失了一些。
全都说完后,是短暂的沉默。
「唔,我大致了解了。」连涵看着吴斯,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后者等着他继续说,「有一个办法也许能够让你好受一些,但你必须对我绝对信任。」
吴斯有些不解地看着连涵,他以为心理医生应该就是听患者发泄,然后给一两句谁都知道的所谓话语道理处方,让患者的心结得到释怀,但为什么连涵现在这句话听起来,觉得他要对自己动大手术一样?
「吴斯,你能信任我吗?」连涵又认真地问了一句。
「我可以信任你,我会根据你说的做,在不违背我的原则下。」就是说,违背原则的事情,即便是你,即便是心理医生开出的处方,我也不会去做。
「那当然,相信我,这事和你原则没关系,我只需要借你的大脑用一下。」连涵的微笑很漂亮,和准备带你去天堂的天使一样,充满了诱惑,想要解脱吗?想要从痛苦中解脱吗?那就跟着我来吧,仿佛这般说着。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不要拒绝我说的话,不要拒绝,不要说不。」连涵又给吴斯倒了杯茶,还点了熏香,在吴斯身上盖了条毯子。
看着烟雾弥漫的房间,吴斯有点不情不愿地躺下,「你是要做催眠?」
「不完全是。」
「那到底是……」
「你不是说相信我吗?」
「……」吴斯不是一个敢于挑战未知事物的人,对于不了解的东西,绝对不会冒然去碰触,但看着连涵微笑的脸,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更何况……
「我是你的医生,你现在只是一个寻求帮助的病人,更相信医生一点吧,你会怀疑医生开给你的药吗?」连涵叹气,放软了语气说服对方。
「我会上网查每个药的成分和作用。」
「……」嘴角抽搐,连涵没想到吴斯原来缺乏安全感到这种地步,除了自己,不会给予任何人绝对的信任,说好听是独立又可靠,但其实这类人活得非常累,一旦到达极限,很有可能会彻底的崩溃。「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缓解性的治疗,无法根治,如果你想要寻求一瓶可供呼吸的氧气,我现在可以给你,要吗?」
除了要,还能有其它选择吗?在快要窒息的痛苦下,「类似一片安眠药吗?」让我今天可以睡个好觉,然而明天起床后,问题依旧存在。
「差不多,但效果会比安眠药要好一些,过程也许并不是那么轻松。」
「到底是要做什么?」刚躺下的吴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一激动想要坐起来,被连涵按了回去。
「减压。」把人按在沙发床上,连涵点开音响,悠扬的乐曲声传了出来,「别啰嗦了,和个老太一样,试一下吧,反正钱都付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吴斯心里嘀咕,却没有再挣扎,乖乖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连涵握着自己的手,温暖的,令人放心的温度和力度,他能感受到连涵说话时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通过自己的耳朵,进入到大脑。
「你拿着需要米勒签字的文件,在走廊上快速走着……」
连涵的声音很特别,和平常说话时不太一样,又不像是讲故事时那么刻意,轻重缓慢掌握得很好,是一种让人容易认真去聆听的声音。吴斯知道自己不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分析这声音怎么样,而该更投入地把自己带入连涵营造的氛围中去,但这对吴斯来说,并不容易做到,他甚至还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还说不是催眠。
「今天阳光不错,透过玻璃光反射到走廊上,形成了明暗的鲜明对比,你踏入阳光下时,窗边正好有一阵清风吹过,吹起了你的头发,发丝刮到你的脸上有些瘙痒,这时你闻到了一股花香,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你来不及细想这是什么花香,匆匆走了过去,来到米勒办公室门口时,你停了下来,调整有些微喘的呼吸,伸手想要敲门,但最终还是收回手,你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连涵看着沙发床上的吴斯,看着他用力地吸了口气,再轻轻的,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将一切情绪隐藏了起来,你敲响了门。
进来。米勒的声音有些低沉,应该是低着头在看文件的关系。
你拧开门,走了进去。他抬起头,看了你一眼,你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将视线转回桌上的文件,无视你。
吞咽了一口口水,你握紧手上的文件,朝他走了过去。
这是修改过的供货商合同。将文件递给米勒,而他却没有抬头,只是顺手接过,丢在一旁。知道了,我晚些会看。米勒说这句话的态度并不好,能够明显感觉到送客的意思。
没有离开,你依旧站在那里,他始终没有看你,而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你能看到他在翻文件时由于力气过猛,把纸张撕开了很长一条,他暗骂了一句该死,想用玻璃胶把撕坏的地方粘补起来,谁知,却在撕胶带的时候弄伤了手指,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
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向了你,那眼神是冰冷的外表包裹着炙热的内含,直接射中你的身体,你能感觉一支箭刺中了自己,疼痛从伤口开始蔓延开来。
你还在这里干嘛,那份合同我之后会看,现在没事了,请你离开。他对你说道,无论声音如何假装冷漠,你还是能够听到他语气里的怒意……」
连涵停了一下,他看到躺着的吴斯皱起了眉头,继续说,「你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没有被米勒的气势吓到,淡淡地开口,我想和你谈谈。
谈?吴斯,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闲?米勒怒极反笑,之前暴戾的情绪也都被收敛了起来,他敛眸,将之前撕坏的文件继续放在眼前,语气平静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请不要影响我工作,如果是要谈私人问题的话,下班之后……
米勒的态度很冷淡,就像是对待普通员工一样,随着他说的话越来越多,你的心就越来越痛,闭嘴,闭嘴,闭嘴,你在心里不停叫着,你的手握起了拳,你感到自己忍到了极限,那个男人依旧用公事公办地语气用力将你推开。
与内心的激动相反,你的声音就像是大冬天里刮着的冷空气一样,冻结了他的话语,终于闭上了嘴。
你说,我可能感染上了HIV……」
在这句话说完时,沙发床上的吴斯突然激动起来,猛地睁开眼,然而,连涵却早有准备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即便是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压住了他的挣扎。
「米勒惊恐地看着你,之前硬装出来的冷漠与内心实际的不爽全都被屏蔽了,此时只剩下,不敢相信的呆滞……」
无论吴斯如何挣扎,连涵的声音始终继续着,就好像是在自己眼前展开的影片,不停播放着,无法按下暂停键。
遮着眼睛的手,感觉到身下人剧烈喘息的气息,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眸不停轻颤着,睫毛一下又一下刷过掌心,连涵没有因此而停下,继续说着,之前为了防止他挣扎而用力握住他的手,也被反握紧了,不再是想要挣脱,而是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
好像骨头都要被他捏碎。
为熟睡过去的吴斯盖了一床空调薄被,将室内温度调高,拿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关了客厅的灯。等做完这一切,连涵回到卧室时,已经早上七点,窗帘外面,太阳高高挂在空中,路上行人也逐渐忙碌起来。
吴斯会睡着是必然的,点的熏香有助眠作用,喝的花茶也有放松的作用,更别说在激烈的情绪释放后产生的疲惫感,希望这一觉能让他得到充分睡眠。
打开计算机,调出病例记录,连涵在输入吴斯的名字后,停顿了下来。
刚才的情况历历在目,仿佛手心仍然有被吴斯泪水打湿的感觉,连涵并没有说完整个故事,在故事说到吴斯讲出自己在里约发生的事情后便停了下来,吴斯已经进入了自己营造的那个境界,即便没有画外音,那个梦仍然会继续下去,米勒的反应,米勒说了什么,连涵不知道,但吴斯可以看到,尽管那也不过是他的想象。
最坏又能如何呢。
曾经连涵这样问过吴斯,但从吴斯昨天的反应看来,那个连涵为他造的梦中,米勒并没有做出伤害他的行为,相反,是他自己不停在说着对不起,流下了眼泪。也说明,前意识里,吴斯并不惧怕事实真相被米勒知道后他的反应,而是害怕他知道事实真相。
这话听起来有点拧,但却不矛盾,打个比方,一个考试成绩不及格的小孩子会害怕把成绩告诉父母是担心父母知道后会打他,而一个得了癌症晚期的患者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亲人的理由是,不希望他们伤心。
是这样吗?吴斯不惜被误会,自己承受濒临崩溃的压力,也不想把事实告诉米勒的原因,是不希望他担心自己?
不,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由催眠师营造的梦境中,说出了秘密,这确实是一种情绪的释放,梦醒后,现实依旧残忍,他们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然而对于心理师来说,这样缓解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患者能够在这样的梦境中看到些什么。
很多秘密,说出来也许并不比想象中可怕。
等记录完吴斯的病例,连涵冲了个澡,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起吴斯已经调到静音的手机,找出米勒的号码。
发送短信,【我是吴斯的心理医生连涵,他的情况不太好,今天能请假一天吗?】
其实没有必要特意发短信请假,他们着急的话,会打电话来,到时连涵再说明情况就好了。之所以发这条短信,也许只是单纯地希望米勒在看到情况不太好这几个字之后有所反应吧,在昨天闹得那么僵之后,稍微会原谅吴斯一点,心理上舒服一点。
短信很久才得到回复,当连涵已经放弃收到回复,躺在床上打着哈欠,正在考虑要不要睡一觉时,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可以。】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连句号都没有忘记,和领导审批假条一样的语气。继续活动手指,连涵摇了摇头,还真是不好对付的家伙。
【最近工作很紧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休息两天。】本来想以这条为契机,再试试看能不能和米勒聊上几句,毕竟从医生的角度出发,连涵确实希望吴斯能够休息两天,不用马上再面对米勒。
然而,最终却没有发出去,而是删除了内容,将手机放在一边。
「哇塞,你怎么会在这里,吓我一跳!」打开门的泽马看着办公室里的米勒露出了惊吓的表情,「我刚才依稀听到声音,还以为是小偷,你昨天不是通宵了嘛,没回家睡觉?」
不怪泽马惊讶,米勒一身酒味,衣服皱巴巴的,一脸疲惫,双眼通红,握着个手机,手机的屏幕光打在脸上,还真有点吓人。
「睡不着。」没过多解释,米勒将手机丢到桌上,屏幕渐渐变暗,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盯着那条短信发了多久的呆。
也许只是酒精作用,导致反应迟钝。如此安慰自己后,米勒将已经屏保的计算机打开,继续没有效率的工作。
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禁不住想到他,想到昨晚的事情,以及那条……无法不在意的短信。明明,这些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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