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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云(24)
白露拿着南迁文物目录和几份文件进了楚材的办公室。
楚材瞥一眼日渐消瘦的白露,“立仁要回来了。”
“黄长官也回来吗?”白露脱口而出。
“还叫黄长官啊,他是积了什么德了,被人这么惦记,” 楚材心想那混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她怎么就喜欢他,而不喜欢立仁呢?
白露装作不明白楚材的潜台词。
楚材在文件上签好字,“战场上受点小伤难免,但人好好的。”
白露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她一天天为他担惊受怕,盼着他能平安归来,睡得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
“你得照顾好自己,要是那他回来了,看见你瘦得不成样子,还以为我给了你多少繁重工作呢。我可不想他回来找我拼命。”楚材用一副厌烦的语气说出了难得出口的宽慰和关心,尽管他比任何都清楚王天风多半回不来了。他想过要是他侥幸活着回来,他们之间的旧账是不是该就此一笔勾销。
他看着魂不守舍的白露拿着文件出去,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和明楼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明楼站在一处断墙投射的阴影里,脚下一片瓦砾。
黑暗中传来碎砖断瓦的噼啪声。
楚材俯身钻过一处倒下的横梁走近明楼。
“也就你想得出约在这地方见面。”明楼放下枪,朝楚材走过来。
“这是个孤儿院,前天晚上空袭,这里被炸得最惨。”
明楼从楚材冰冷的叙述里听出了仇恨和杀气。
楚材踩到一只烧了一半的粉色娃娃,挪开脚俯身捡起来掸着尘土。“租界里有个电台一直在向外广播上海和南京的气象预报,日本人很可能在听,然后校正他们的空袭计划。”楚材眼中透出杀气,“几次警告都置若罔闻,那是法租界,掌控电台的人也是租界的人,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电台消失。”
“明白,出了事,你们绝不知情。”明楼心领神会。
楚材将资料交给明楼,“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具体情况在资料里。”
“人呢,要活的还是死的。”明楼接过文件。
“让他们都下地狱。还有就是物资的事。国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戴笠也找过你了吧。”
“军需署的订单。”
“那不够,马上天气会阴雨连绵,部队的雨衣也是必须要解决的,之后进了10月,天气会慢慢转凉,御寒的衣物也必须提前准备,还有前线药品。这些你一个明氏企业可没那么多大能量。本来是要王天风去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他在上海那样如鱼得水。我和戴笠商量过了,你代替黄庭轩去找金云林。在上海滩,他可以帮你。”
“老黄他想和白露远走高飞,”明楼突然问道,“但有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去前线是想死得其所。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白露就是为了立仁,或者两者都是。我猜的对吗?”
“他那个师还没有打光,至少目前他还活着。”楚材惊讶于明楼竟然猜出了大部分事实,回避他的质问,转身消失在月色里。
立仁被卫生兵搀扶着下了车。
“你们快点,小王,我要的那些药呢。”叶煦怒气冲冲地吼着。
立仁惊愕,他没想到叶煦居然在这里。
叶煦也发现了立仁,走过来扶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去乡下巡诊,被敌人打散了,索性就留在这个后方医院了。我觉得我来对了。”叶煦语气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们男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女人来战场拼命。”立仁对叶煦无所谓的态度很恼火。他紧赶几步进了院子里,找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大夫,“这谁负责?”
“凌院长。”
顺着手指的方向,立仁走近从病房走出来的军医,“让这女人立刻离开,否则我让你明天就滚出军队。”
凌院长面色严峻,“她是医生。干这行没有男女之分。只要有病人在,她就该留在这儿。少跟我摆官威,战场上没人理你。”他重新戴好口罩,转向下一个病房。
立仁被呛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愤愤地扭脸瞪向叶煦。
叶煦转身随着伤兵进了屋,根本不理他。
“长官,您是杨立仁长官吗?”勤务兵敬了个礼。
“什么事?”立仁没收住嗓门。
勤务兵被冷不防的怒吼吓得一怔。
“我就是。”立仁努力平复心绪,缓和了语气。
“楚长官派我们来接您,凌晨四点前得赶到火车站,再晚敌人的空袭就要开始了。”
立仁叹了口气,朝着叶煦进入的病房看了一眼,跟着勤务兵上了汽车。
站台上,楚材望着运送伤兵的列车渐渐靠站,脸上露出难得的悦色。
立仁跟在一列担架后走出车厢。
楚材挥着手跑向他。
两人坐进汽车,楚材从后视镜里看着一脸惆怅的立仁,知道他还在担心王天风,心里不觉多了妒意,“怎么,顶头上司亲自接站,亲自给你开车,还不高兴啊?防空司令部的事正等着你来干呢,收收心,别胡思乱想。”
“白露还好吗?”
“都不先关心一下老朋友好不好。”楚材吃醋似的戏谑着。
立仁尴尬地笑了,也觉得自己关心得太宽了点。
“她还好,只是太焦虑,人瘦了不少。毕竟这场恶战下来,能活着回来的人不多。”
立仁立刻明白了楚材的暗示,有些恼了,“兄弟妻不可欺。”
“他睡她的时候当你是兄弟了吗?他怎么不让给你呢?”楚材压着心里的怒气。
“你能不能不这么粗俗,请尊重白露”立仁不觉间提高了嗓门,“他不知道我也喜欢她的。”
“行啊,你愿意继续骗自己是你自己的事。”楚材看着立仁又可气又可怜的样子,心中气结却又不好发作。
立仁悻悻得瘫坐在后座里,“她从来都不喜欢我,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那是那混蛋还没死,是女人总要找个依靠,更何况这位娇气的白小姐吃不了苦的。”在楚材眼里,王天风一死,养尊处优的白露便会另寻靠山,那些忠贞不渝不过是骗骗王天风这样的傻瓜。
立仁打心底里希望王天风活着回来。不为别的,只为白露。
“不要纠结她喜不喜欢你。你喜欢她就足够了!让她在你身边,她迟早会爱上你,忘掉他。”
立仁听着楚材的“宏论”,似乎有点明白立华曾经对他说的话。她说楚材和他骨子里都是一种人,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们。
立华的一根头发丝可以拉动董建昌的千军万马。他原谅她所有的年轻任性,接纳了王天风的儿子,悉心教导他成人,他为立华付出一切。同样的,王天风可以毫不犹豫为了白露去死。试问自己真能做到这些吗?他对她是真爱还是求而不得的迷恋?他是爱她,还是爱上了自己痴情于她的感觉,自我感动而已?他不敢再想了。
两人到了防空司令部,楚材与人寒暄几句便不见了踪影。
立仁正想着他跑到哪儿去了,便在大办公室门口与白露撞个满怀。她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他以为再见面可以无动于衷,没想到她依然能拨动自己的心弦。
“对不起长官。”白露低头道歉,俯身收拾文件。
立仁早已先一步伸手去拾文件,那带着戒指的白皙玉手犹豫着缩了回去。
立仁将文件交到白露手上。
白露一直竭力回避他的目光。
会议日程很紧,可立仁什么也没听进去,轮到他发言时,不是楚材打掩护,他今天就要出丑了。他心绪不宁,找个借口逃离会议室。
走到茶水间时,碰到白露在泡茶。他本想装作没看见,腿却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你瘦了。”立仁想给自己一耳光,为何一开口便是这句。“你还好吗?”他想打死自己,这第二句更糟。
“谢谢主任关心。我很好。”白露将茶叶倒进白色瓷茶壶,手上的戒指闪着光。
立仁低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上那枚小小的婚戒,心被深深刺痛了。那个心爱的姑娘不爱自己,她已经是兄弟的妻子。他决心结束这尴尬的会面,朝着白露挤出一个灿烂假笑,眼角却挂着哀伤。
整个下午立仁没什么心思工作。楚材早就看穿了他,“行了行了,走吧,回家睡一会,别胡思乱想。我还是那句,想得到就下手抢过来。事在人为,女人也是一样。”楚材叹了口气,出了办公室。
立仁愣愣地回想着茶水间里满腹心事消瘦憔悴的白露,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此后数周,立仁强迫自己不去想白露,用工作将自己填满。可在没有空袭的日子里,他总会在深夜,将车停在白露家前面的马路上,坐在车里发呆。他觉得这样就可以陪着她。他多想按响门铃,走进去问她好不好,可他不能,那已经跨越了道德的分寸。他决定让立华来替他做这件事。
白露呆呆的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一碗面出神。
门铃响了。
她飞跑出去开了院门,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可等来的只是立华。
立华挽着白露纤细的胳膊陪她进了屋。她走到餐桌前看着快要冷掉的面条,“都几点了,还不吃饭。”她蹙着眉,端起碗进了厨房,打算将面热一热。
“立华姐,你别忙了,我其实不想吃的。”白露靠在门边,一脸愁闷。
“你这样不行,担心归担心,要先照顾好自己,不然他回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要伤心的。”立华叹了口气,“你比我上次见你时又瘦了。”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担心,最近胃也不舒服,一直吃不下,浑身没力气,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想睡。”白露疲乏地躺进沙发里。
立华冲出厨房扶起白露,“傻妹妹,你是怀孕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白露眨着眼,脑子里闪念着,心扑通扑通跳,脸颊飘上绯红。她从未想过会有个小生命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她将要成为母亲。她甜蜜地笑了。这是王天风走后,她第一次笑。
“走,现在就走。外面下雨不会有空袭了。你搬到我家去,不要一个人住这里了。天气也会越来越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好。”立华拉着白露上楼收拾行李,“得通知老黄,他要当爹了。”立华走在前面,努力眨着眼睛,掩饰着眼角的泪,心中咒骂着王天风:你这个混蛋要活着回来,无论为了诺诚,还是为了白露和她的孩子。
立仁孤独地坐在客厅里,手中握着白露那晚遗落在地板上的耳环。他在等立华的电话,祈祷她没有生病,只是思虑过度才消瘦下去。
电话铃才响了一声,立仁被惊得一震,迅速接起。
立华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他猜得到哥哥定是一直痴心地守在电话旁,决心直截了当告诉他,帮他就此斩断不该有的情丝,“她没生病。”
立仁舒了口气,心放下了一大半,刚想问下去。
“她怀孕了。”立华没等到任何回答,只有电话那头挂断了嘟嘟声。
老式钟表的滴答声回荡在客厅里,立仁呆呆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夕阳一点点藏进地平线。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了上次那样大醉一次的冲动。是该放弃了,随她去吧。他心中这样决定了,将耳环收进一只落了灰的抽屉。
此时此刻,工作是他唯一的疗伤药。
夜深了,防空司令部里一台三百门的总机指示灯密集闪烁,受话指示器和通话指示器频繁跳落又被频繁按下。一双双灵巧的手在各色电缆间穿梭,或接通或切断联通防空观察哨、防空司令部和重要军政机关的通讯。
凌晨三点,瓢泼的雨势注定不会再有空袭。
立仁走进办公室,打算在行军床上眯上一会儿。
“怎么,要以此为家了?要人人如此,何愁打不了胜仗啊。”楚材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立仁刚刚摊开的行军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有什么好事吗?”立仁面色阴郁。
“今天晚上,那个电台就要完蛋了。”楚材惬意地枕着小臂。他终于可以告慰孤儿院的孩子们了。
立仁决定不告诉楚材关于白露的事,“我在后方医院看见叶煦了。”
“你现在才告诉我?” 楚材脸上立刻没了笑容,语气里含着责怪。
“她去巡诊,日本人一登陆就被困在那里了。”立仁抽着烟,“她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告诉你有用吗?”
楚材悻悻地一笑,“大家都各安天命吧。”
立仁愁眉不展,“你当初不阻止我,为什么之后又在那个节骨眼上把我调回来。”
“既然你不听劝,就去那镀层金也是好的。这么重要的会战,从此以后你的资历无人能及了。我死了,这位置必然就是你的。”楚材轻蔑地一笑,“戴笠他就是再修炼三百年也不配给你提鞋。”
“那我要是死在战场上呢。”立仁赌气说。
“那就是命了,不过你不是王天风。”楚材看向立仁,“你的命比他好多了。”
“你答应过我不害他的。”
“我没有害他,是他自己在劫难逃。”
此时,范希亮穿着胶皮雨衣,淌着齐膝的积水进到指挥所,顺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这雨到现在也没个要停的意思。”
“好的是要不是这雨,咱们又要被小日本炸得抬不起头,坏的是雨衣数量太有限,很多战士都淋在雨里,不少人生病。”王天风浑身被淋透了,淌水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干硬的饼掰了一块,就着水壶里的冷水吃了下去。
“给,从陈长官那儿抢来的。”范希亮塞给王天风一罐牛肉罐头,“今天重阳节。”
王天风将罐头放在桌上,“林参谋要是活着,看见这罐头肯定开心死了。”
“是林墨苍?”范希亮眼神突然黯淡下来。
王天风点点头,想想自己在军校还教过他一个学期,心里很不是滋味。
范希亮不想再继续伤感的话题,掏出文件递给王天风。
“我们前面是一个矶谷联队。”范希亮面色阴郁,“就是我们齐装满员,凭这些武器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现在我们就剩一半人了,还在雨里淋着这么久。”
王天风将范希亮的胶皮雨衣垫在桌上,摊开烧掉一角的地图。
“他们正朝我们过来,”范希亮指了指地图上罗店附近的村庄,“必须阻止他们向罗店增援。那里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
“他们这次是想彻底解决我们。”王天风看着地图,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多月来最残酷的一场实力悬殊的恶战。
雨越下越大,每条战壕里都灌进齐膝的积水。
王天风感到小腿又一阵疼痛,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加上连日阴雨,军装衬衣里里外外都是湿的,他的腿一直在抽筋。
范希亮看出王天风的症状,“你伤口没事吧。老这么泡水里,伤口太容易感染,很多士兵都是如此。”
“重阳节后,天气也渐渐开始转凉了。”王天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担心士兵们单薄的夏装无法在湿寒的夜晚保持体温。
“今天敌人不打算冲锋了。”范希亮用望远镜观察着阵地。
“雨下这么大,我们的补寄运不上来,他们也一样。我们整天落汤鸡一样泡在水里,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天风苦笑着。
死寂的阵地上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战壕里走过一队士兵。他们抬着战友或完整或残缺的遗体走向不远处的树林。
“没办法,我们只能就地埋葬他们。”范希亮用一声不自然的咳嗽掩饰着哽咽。
“埋吧,埋在哪里始终都是中国,也不算离家。”王天风心里难过,掏出烟盒,可烟早已经抽完了。不久之后,他也将长眠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他望向远方。视野里,一颗小野菊在战壕边一片残存的草地上顽强地迎着风雨,羸弱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摆。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范希亮凑过来顺着王天风的目光望向小花。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王天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有了力量。
“真好,你写的?” 范希亮听得出了神,被诗中的那份豪迈和希望感染。
“当然不是,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王天风望着那一抹娇艳的嫩黄,感到在窒息边缘徘徊的心得到了安慰。
“人生短暂啊,该抓紧的,可我都蹉跎了。”范希亮突然感慨起来,眼神里闪动着过往岁月,“我一直奇怪,你这样的留学德国的高材生怎么会和楚材混到一起了呢。”
王天风笑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雨快停了。” 范希亮将手伸出观察口外,“敌人又要开始狂轰乱炸了。”
“弹药还够我们守多久。”王天风问。
“你想听真话还是安慰话。”
王天风苦涩地一笑,与范希亮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白刃战。
南京宋公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黄庭轩一起去香港,没有他我就不走。” 孔令伟躺在沙发里撒着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宋 美龄无奈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
“不是还有那么多人留在南京吗?能出什么事啊。”孔令伟见姨母拿她没辙,愈加变本加厉地闹起来。
“我要你去香港你就去,哪里那么多借口。”宋 美龄不想再同她啰嗦,吩咐身边人,“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架走。”
“我不走,我不走。”孔令伟踢打着,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被押上汽车,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但她已经被彻底的宠坏了,有自己的鬼主意。
司令部里,董建昌怒不可遏挂断电话朝参谋大吼,“通信什么时候恢复?”
“长官,敌人又开始轰炸了,要到晚上通信兵才能修理。”
黄庭轩啊,你一定要活着啊,你就要当父亲了。董建昌双手紧握这来回踱步,内心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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