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凝月光

　　1937年12月北平沦陷5个月后许宁宁卧房

　　同样的时间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永远不会是一个恒量。都说天上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虽然同样是困在吴府中，几乎足不出户，可是这次许宁宁的心境，和上一次那长长的“拘禁”截然不同。她几乎是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恨不得永远不要被外界的纷纷扰扰所打扰，就在这宁静的幸福中，就此天荒地老…… 所以这看似漫长的五个月，就这样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命运最最残酷之处往往就在于，当你拼命与它抗衡之时，它对你的挣扎根本不屑一顾；而当你放弃抗争之时，它却唯恐你太悠闲，偏要来同你找出些茬来……

　　这五个月来，吴韬石和许宁宁之间的关系，也同中国局势一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个人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青葱之情，经过了命运的种种考验和捉弄，终于淬炼成了那种相恋相依，水乳交融的男女之情。这五个月来，两人就如同活在红楼一梦之中，放任自己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不去理会外面的烽火疾苦。两人每日在书房念书，在后院执手赏花下棋，谈天说地，论学问论棋艺，许宁宁甚至还央韬石不知从哪里捉了几条小毛鱼来，养在了自己房间里。

　　许宁宁在这五个月里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学会去了解一个真正的吴韬石。韬石从不喜欢过多地评论他人或表达自己，许宁宁以前总觉得他是对人漠不关心，现在她懂了，和自己比起来，其实韬石更懂得尊重他人和内敛自己。以前宁宁最不喜欢韬石不理时势，现在她也懂了，如果身在韬石的位置上，需要考虑和顾忌的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收敛锋芒，留在必要的时候才出手，远比随性热血的她要务实得多。所以说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他，学会了从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虽说他还是同样的一个他，可换一个角度看起来，他也不再是原本的他…… 所谓爱上一个人，不就是将原本完全独立的两个人，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曾经韬石为宁宁爱得那么多，为她想得那么多，如今换成许宁宁也爱上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欠他的，真的很多很多。

　　有一次韬石曾不放心地问：“宁宁，就这么困在府中，会不会太憋闷？”宁宁笑笑反问他，“那你呢？会不会憋闷？”韬石轻轻叹一口气，“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宁宁不解，“早就……习惯了？”韬石走到窗口，看着窗户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才接着说下去：“宁宁，我和你不同…… 记得小时候，我也常问我娘，总是呆在府里，难道不难受吗？娘总是笑着和我说，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打理府里上下，又要教养你们，忙还忙不过来，哪里会有空难受呢？……长大了以后我慢慢明白，娘不是完全不想尝试外面那些普通人的简单生活，可是为了爹的党国事业，娘宁愿收起一切可能会给爹增添麻烦的奢望，学会将自己的快乐，就此圈禁在吴府之内。她常和我说，心里澄宁，人便自由，这和呆在哪里，出不出去，其实并没有太多关系。……所以我早就学会了，让我去清华念书，我便学会享受在清华中的“自由”，将我困在吴府，我便学会享受在吴府中的“自由”…… 宁宁，只要心里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哪里都是一样，任何其他人是困不住你的自由的。”

　　韬石从未曾和宁宁说过如此认真、叫她深思的话语，宁宁事后想了又想，她多么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吴韬石，而没有让他在自己身边如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般，就此擦肩而过。再细细回想他俩在吴府朝夕相处的这五个月，其实韬石除了和她在一起之外的时间，都是在屋中勤奋研究，写了许多在物理方面的论文，每次他在研究和论文上有所突破时，眼神里那种自豪和骄傲，叫许宁宁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心的自由”。

　　而章佩澜和吴培福，眼看着韬石和宁宁这两个孩子，自从7月7日之后，俩人的融洽和契合，同以往绝然不同，也是心底慰籍。这也算是这糟糕的年月里，一件最叫人开心的事了。

　　然而今日，吴韬石进到许宁宁房间，却发现她紧蹙眉头，脸上再也没有这五个月来一直有的悠闲放松。她呆呆望着桌上那盆小鱼，整个人竟然似是发怔一般。旁人养鱼，多是用玻璃缸或是瓦盆，而宁宁用来养鱼的，却是个小小的搪瓷脸盆，韬石问过她怎么不去买个鱼缸来用，许宁宁总是说，“这脸盆是上次去西安随便买的，没舍得扔，搁着也没用，用来养鱼正好……”

　　“宁宁，行李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韬石一只手搭在许宁宁肩头，柔声问道，“这次我们两个人去河南为林副官处理身后之事，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难受，是不是又想起了潇羽？……算起来他了无音讯，已有一年了，如今连他爹也…… 我心里也难受得紧……”

　　许宁宁被韬石一说，只觉得自己鼻头猛地一酸，眼睛里又涨又涩就想要哭，她连忙转身紧紧抱住韬石，“韬石，我只是心里有点感伤，这次去河南…… 只怕我们这宁静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再也找不回来了……”韬石只是搂着宁宁，在她背上似哄个婴儿一般轻轻拍着，“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许宁宁身旁的地上，其实早就搁着一个已经整理好的小箱子。箱子上面搁着一本《悲惨世界》的书，书里夹着一张小纸条，可能是她用来当做书签在用的，纸条末端露出书页的一段，隐隐约约能看到四个字，——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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