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华录

　　顾晏之离开后，囚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是一种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放大成雷鸣的寂静。沈清弦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薄薄的囚衣无法抵御从石墙深处渗出的寒意，她抱紧双臂，却止不住从心底蔓延开的战栗。心跳依旧急促，像被困在笼中的鸟，疯狂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细密而尖锐的痛楚。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与顾晏之的每一句对话、他的每一个眼神和细微的表情。他背光而立时脸上晦暗不明的阴影，他修长手指摩挲玉佩的缓慢节奏，他提到“规矩”时唇角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被拆解、分析、重组，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中窥见一丝真实意图。

　　他最后那句“妄议宫闱，揣测贵妃，是何等大罪”，如同淬冰的匕首，精准地悬在她的头顶，寒气直透骨髓。他果然已经将线索与宫廷，甚至可能与刘太妃联系起来了！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惧又生出一丝扭曲的希望。恐惧的是，这意味着她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真正的龙潭虎穴；希望的是，这说明他的调查方向是对的，也说明他早已洞察此案背后的水有多深，那么他或许……真的在寻求真相？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插手，还是在试探她知道多少？他的态度依旧暧昧如雾，看似维护，实则疏离；看似问罪，却又留有余地。但至少，他没有因为她提及“怪异香气”而立刻发作，反而似乎……将其听进去了？那一刻他眼神的细微变化，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一线生机，也是更大的危险。一旦顾晏之真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牵扯出宫廷秘药、陈年旧事，甚至可能动摇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必然掀起滔天巨浪。到那时候，她这个身份敏感、知晓内情的“棋子”，是会被当作关键证人保护起来，还是会被当作必须彻底清除的隐患？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脚下是万丈深渊，后退是铜墙铁壁。沈清弦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霉味混杂着稻草腐朽的气息涌入肺腑。但她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明而锐利。既然无路可退，不如主动将水搅浑，或许还能在混乱中寻得一线生机。她本就是已“死”过一次的人，这条命是捡来的，还有什么可输？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得诡异。狭小的囚室仿佛被遗忘在世界角落，只有那扇高高在上的小窗，透进昼夜交替的天光，提醒着时间的流逝。狱卒每日按时送来饭食，出乎意料地并未苛待，两菜一汤，虽不算丰盛，却也干净清爽，甚至还有一盅据说是“上头吩咐”必须看着她喝完的汤药。药味苦涩，但入口后胸腹间的滞痛确实有所缓解。顾晏之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消息传入。这种刻意营造的平静，反而让沈清弦更加不安，仿佛置身于暴风雨眼中心，越是宁静，越能感受到四周正在积聚、压缩、即将爆发的毁灭性能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利用这难得（或者说被迫）的“安宁”时间，倚在冰冷的墙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所有已知的线索，像梳理一团乱麻，试图找出那个隐秘的线头。

　　苏晚晴“死而复生”——这是所有诡谲的开端。一个早已被认定死亡、甚至可能已下葬的相府千金，如何能改头换面，这其中必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曲折。最有可能的，便是与“梦陀罗”这类能致人假死、或篡改记忆的宫廷秘药有关。目的是什么？是苏晚晴自己想要假死脱身，逃离某种命运？还是被人所迫，成为某种秘密实验的牺牲品？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苏相旧部或更深层势力的阴谋开端？

　　苏晚晴被“香杀”——凶手使用了“梦陀罗”或其相关药物，制造了被簪子刺死的假象。这说明凶手不仅心思缜密，手法老道，而且能接触到宫廷秘药，身份地位必然不凡。同时，凶手极其熟悉苏晚晴的弱点，或许是知道她对某种香气有特殊反应（比如依赖、过敏，或是能诱发某种状态），才能如此精准地设局。这熟悉，绝非一朝一夕。

　　嫁祸于她——凶手选择了她的簪子。这绝非偶然。要么，是知道她与苏晚晴容貌高度相似，可以轻易混淆视听，扰乱调查方向；要么，是知道她“沈清弦”的真实身份，想借此一石二鸟，既除掉苏晚晴，又将沈家可能遗留的隐患彻底抹杀；甚至，两者皆有。这让她不寒而栗，自己在凶手眼中，恐怕早已不是一个偶然卷入的孤女，而是一个必须被清除的、与旧事相连的符号。

　　幕后黑手——种种迹象，矛头直指深宫。刘太妃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目的可能是灭口（苏晚晴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可能是党争（针对已故苏相的余威、旧部，或是与苏相有牵连的朝中势力，甚至可能是针对正在调查此案的顾晏之？）、或者，是更庞大、更复杂、酝酿多年的宫廷阴谋的一环。自己与沈家，是否也在这个阴谋的棋盘上，曾是无足轻重、却被意外保留的棋子？

　　顾晏之的态度——这是最大的变数。他似乎在追查真相，但动机成谜。是为旧情？他与苏晚晴，到底有何过往？是为权力？借此案打击政敌，巩固自身？还是为了自身安危？他已察觉此案背后的凶险，不得不查以自保？他对自己的种种“维护”——相对较好的囚禁条件、及时的救治、未曾用刑——究竟是出于对“可能证人”的保护，还是对“重要棋子”的控制，抑或，是别的什么她尚未参透的原因？

　　所有这些线索，千头万绪，最终都指向那个权力斗争的核心——金碧辉煌却又吞噬一切的紫禁城。那个她只在说书人口中、在市井传闻里听过的遥远所在，此刻却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早已将她笼罩其中，蛛丝粘腻，步步杀机。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梦陀罗”的具体药性、流传途径；关于“孙鬼手”其人，他当年为何离开宫廷，如今是死是活，身在何处；关于刘太妃与苏晚晴之间究竟有无直接关联，与早已败落的沈家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

　　可是，身陷囹圄，插翅难飞，如何能得到这些深埋于宫廷秘辛、江湖传闻中的信息？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沈清弦一筹莫展，思绪纷乱如麻之际，转机再次以她最意想不到、却也最期待的方式出现。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连狱卒巡逻的脚步声都早已远去。沈清弦在浅眠中辗转，伤口隐隐作痛，梦境光怪陆离。忽然，那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融入风声的窸窣声，再次清晰地在头顶响起。她瞬间惊醒，心脏狂跳，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扇小窗外，陆九熟悉的脸庞再次出现！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眉头紧锁，甚至一向沉稳的眼中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

　　“清弦！”他压低了声音，语速快而清晰，显然时间紧迫，“听我说！顾晏之那边有动静了！我的人发现，他今日派了最得力的两名心腹，乔装打扮，秘密出城，马匹和行装都做了伪装，方向似乎是往西郊而去！结合之前提供的‘孙鬼手’线索，我怀疑……他很可能查到了什么，这是直奔孙鬼手可能的藏身地去了！”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跳动起来。顾晏之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此人果然手段通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已摸到了关键人物的踪迹。这是好事，意味着调查在推进；但也危险，意味着风暴的中心正在加速形成，而她被隔绝在这牢笼之中，对局势的演变几乎一无所知。

　　“另外，”陆九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身体又贴近窗口几分，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沈清弦耳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个在宫中采买处有门路的老关系那里，查到另一个消息，不知是福是祸！”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说出这个惊人的信息，“刘太妃所居的永寿宫里，就在大约一个月前，曾秘密处置了一个伺候香料的老宫女，对外只说急病暴毙，匆匆拉出宫化了。原因讳莫如深。而那个老宫女……”陆九的目光紧紧锁住沈清弦，“据说，早年曾在已故苏相府上当过差，是专管小姐闺阁香料的！”

　　什么？！

　　沈清弦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刘太妃宫中的老宫女！曾在苏相府当差！擅用香料！在苏晚晴出事前后被秘密处置！

　　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世间怎会有如此环环相扣的“巧合”！

　　还是说，苏晚晴、神秘的香料、宫廷秘药“梦陀罗”、深居简出的刘太妃，甚至可能还包括她自己身上所中的毒……这几者之间，存在着一条隐藏极深、跨越了数年光阴的罪恶纽带？！

　　这个发现，像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重重迷雾，让整个事件的轮廓瞬间清晰了不止一分，却也更加骇人听闻！苏晚晴的“香杀”，可能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因情或因仇的谋杀案，而很可能是某个延续了数年、牵扯两代甚至更多人、根植于宫廷深处的巨大阴谋，在今日结出的一枚毒果！而自己和苏晚晴，或许都是这阴谋棋盘上，早已被标记的棋子！

　　“清弦，此事越来越复杂，牵扯也越来越深了！”陆九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甚至有一丝后怕，“顾晏之插手已是非同小可，如今又牵扯出宫廷秘闻，你现在处境极其危险，犹如身处火山口上！我必须尽快找到确凿的证据，找到孙鬼手或是其他能直接指证的关键人物或物证，否则……”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未尽之意如冰锥刺骨。

　　否则，她很可能等不到沉冤得雪、真相大白的那天，就会无声无息地“病故”在这诏狱之中，成为这场权力博弈中一枚被轻易抹去的尘埃。

　　“陆九哥，我知道危险。”沈清弦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寒意中挣脱出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快速说道，“但现在我们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孙鬼手是关键中的关键！如果能找到他，证实‘梦陀罗’的存在和流向，或许就能撕开这阴谋的第一道口子！还有那个被处置的老宫女，她身上一定也藏着秘密，她的死因、她与苏府、与刘太妃宫的关联，都必须查！”

　　“我知道！我正在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尽力去查！”陆九急道，目光不断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走廊方向，“但你一定要小心顾晏之！我总觉得，他如此积极地追查此案，目的绝不单纯！他把你放在身边，却又隔离在此，我实在不放心！此人深沉难测，你万不可轻信！”

　　“我明白。”沈清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忧虑压过。陆九为了她，正在冒多大的风险，她岂能不知？“陆九哥，你自己更要千万小心！调查宫廷秘事，刺探贵妃宫中消息，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甚至会连累你的家人兄弟！如果……如果事不可为，风声太紧，你……你不要管我了，保全自己要紧！”这番话她说得艰难，却字字发自肺腑。她绝不能再拖陆九下水。

　　“胡说！”陆九低斥一声，素来温和的眼中迸发出罕见的锐利与坚决，“我既答应过要救你出去，要还你清白，就一定会做到！清弦，你信我！也信这世间，公道犹存！”

　　“我信你。”沈清弦重重点头，声音微微哽咽，将所有的恐惧、感激和希望都压在这三个字里。在这黑暗的牢笼中，陆九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光。

　　“好了，此地不能久留。你保重，照顾好自己，一切见机行事！有新的消息，我会再来！”陆九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担忧，有鼓励，更有不容置疑的承诺。黑影一闪，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再次融入了窗外浓稠的夜色之中。

　　囚室重新被寂静和黑暗吞噬，但沈清弦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草铺上，背靠着阴湿的墙壁，身体因为方才信息的冲击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陆九带来的消息，既是穿透迷雾的一线曙光，指明了更具体的调查方向，却也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更汹涌、更危险的暗流。

　　顾晏之已经动手，直指“梦陀罗”的源头孙鬼手。刘太妃宫中老宫女的线索浮出水面，直接将宫廷与数年前的苏府旧事勾连起来。这两条线如同两条毒蛇，正向着某个共同的巢穴蜿蜒而去。这场由一桩凶案引发的风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酝酿、扩张，其中心的风眼，或许正是这间看似平静的囚室，和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囚徒。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再仅仅依靠陆九在外奔波涉险！她必须做点什么，在这牢笼之内，为外面的调查，也为自己的命运，增添一些筹码，创造一丝机会！被动等待救援，在此等漩涡之中，无异于将性命交予无常。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在她心中迅速蔓延、成型。既然顾晏之对她有兴趣，有怀疑，试图从她这里挖掘信息，那么，她何不将计就计？她要利用他的“兴趣”和怀疑，再给他下一剂猛药！一剂足以让他相信，她沈清弦，不仅仅是一个偶然被卷入的倒霉孤女，她身上或许隐藏着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知晓的、关乎更大秘密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正是凶手急于将她灭口的根本原因！

　　她要让顾晏之相信，苏晚晴之死，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她要暗示，自己与苏晚晴的关联，可能更深地根植于“沈家”的过去，根植于某种与“香料”、与宫廷、与那个被秘密处置的老宫女相关的、尘封的往事之中。她要让自己从一个“可能的知情者”，变成一个“关键的、活着的线索”。

　　这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如同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舞蹈，脚下是深渊，周围是狂风。主动暴露自己可能与更深秘密相关，固然可能提升自己在顾晏之眼中的“价值”，促使他更积极地保护（或者说控制）自己以获取信息，但也无异于将自己彻底置于所有幕后黑手的靶心之上。一旦顾晏之并非寻求真相，或者他无力抗衡背后的势力，那么她这“关键线索”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但，除此之外，她已无路可走。等待陆九找到确凿证据，变数太多，时间未必站在她这边。顾晏之的调查随时可能触碰到某些禁忌，引发雷霆反击。她必须在他做出某种决定（或许是放弃，或许是牺牲她）之前，给他一个不能轻易放弃她的理由。

　　夜色深沉如墨，囚室寂静如墓。只有墙角偶尔传来的窸窣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更鼓声，提示着时间流逝。沈清弦缓缓抬起头，透过那方狭小的窗口，望向外面被铁栏切割成碎片的、墨蓝色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浓云暗涌。

　　她的眼中，最初的恐惧、彷徨、虚弱，如同潮水般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和两簇在绝望深处点燃的、幽暗却执拗的火焰。那火焰燃烧着她的理智，也燃烧着她所剩无几的、对生之侥幸的眷恋。

　　为了活下去，不仅仅是以沈清弦的身份，更是以一个人的尊严活下去；为了弄清真相，苏晚晴的，沈家的，或许还有更多被埋没的冤屈的真相；她不惜赌上一切，押上自己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性命，在这权力的棋盘上，下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下一次顾晏之再来之时，便是她落子之刻。而这场囚室中的对弈，胜负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乃至掀起更狂烈的风暴。她深吸一口寒夜的空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在心中反复推演每一个字句，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可能引发的反应。这场戏，她必须演得毫无破绽，足以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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