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赵鼎必须消失，干净利落，就今晚。”
　　他挂断电话。密室门被急促推开，保镖没能拦住冲进来的少年。
　　“爸！”
　　是纪峰。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抽条，面容是纪明远年轻时的清俊翻版，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父亲的深沉算计。
　　只有被巨大惊吓和悲伤冲刷后的红肿与慌乱。
　　“妈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妈妈她……”他声音哽咽。
　　纪明远压下心头因计划被打断而升起的不耐，瞬间切换成沉痛疲惫的模式。
　　他伸手扶住儿子颤抖的单薄肩膀：
　　“小峰，别怕，爸爸在。是意外……遇到抢劫了，妈妈是为了保护我……”
　　“意外？保护爸爸？”
　　“伤得重不重？会不会……”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他从小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宠爱和父亲虽隐秘却物质的溺爱中长大，从未直面过如此赤裸的黑暗。
　　“不会！”
　　“最好的医生都在里面，妈妈会没事的。你要坚强，妈妈醒来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好好儿的，知道吗？”
　　在纪峰单纯的世界里，父亲是山，他的话就是真理。
　　“嗯……爸，你一定要救妈妈……”
　　看着儿子这张布满泪痕的脸，纪明远心中下意识地涌起一股烦躁。
　　太脆弱了，像温室里未经风雨的花，一击即溃。
　　纪明远想起纪承楷。
　　纪承楷大概会第一时间分析利弊，甚至可能会怀疑到他这个父亲头上。
　　对比太鲜明了。
　　“小峰，别怕，爸爸在。”
　　他想，这个儿子，至少还在掌控之中。
　　不纪承楷，永远像一头养不熟的狼崽，随时可能反噬。
　　他轻轻拍着纪峰的背，目光却掠过少年的头顶，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冷笑。
　　纪承楷或许更优秀、更强大，但也更危险。
　　而纪峰的单纯和依赖，在眼下，才是更有利于的。
　　至于将来，再慢慢“塑造”纪峰也不迟。
　　毕竟，一个容易控制的儿子，总比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要强。
　　——————————
　　傍晚时分，滨江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
　　江阳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屏幕上是“翠湖苑刺杀案”的初步报告。
　　他紧锁的眉头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行数据和现场照片。
　　陈婉的创口有问题。
　　另外案发前约十分钟，纪明远接到一个来电，通话时长不足三十秒。
　　技侦部门对该号码进行反向追踪，发现其在案发前数小时内，主要覆盖区域就包括滨江中学及其周边。
　　这个号码在通话后便彻底关机消失，再无信号。
　　赵鼎。
　　江阳的指尖重重敲在那个名字上。
　　有动机，有机会。
　　纪明远统一“抢劫”口径，是想麻痹对手，还是想掩盖更深的秘密？
　　为什么这个可疑号码在动手前，会在学校附近活动？
　　他申请调取了案发前后数小时的公共监控录像。
　　初步的智能识别系统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系统捕捉到了一辆多次出现在信号覆盖区域边缘的几个路口，车牌号清晰可见。
　　车主信息跃入眼帘：
　　艾雪。
　　怎么会是她？
　　他还记得她谈及学生时眼里的光，以及面对复杂账目时的谨慎和原则性。
　　也知道她和纪承楷的关系。
　　巧合？
　　关联？
　　江阳从椅子上站起，抓起车钥匙和外套。
　　街角咖啡馆。
　　艾雪独自坐在窗边，面前的咖啡已冷。
　　风铃轻响，艾雪抬头，看到江阳推门进来。
　　他穿着便装，挺拔的身姿在暖光下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也看到了她，脚步微顿，随即自然地走了过来。
　　“艾老师。”
　　此刻相遇，氛围有些微妙。
　　“江队。”艾雪起身，勉强笑了笑，“好巧。”
　　“路过，买杯咖啡提神。”
　　江阳在她对面坐下，点单后，看似随意地问：
　　“脸色不太好，最近挺忙？”
　　“还好，就是有点累。”
　　江阳沉默地喝了一口刚上的美式。
　　半晌，他抬眼：“翠湖苑的案子，你听说了吧？”
　　艾雪的心一紧，点了点头。
　　“纪明远那边的说法，是抢劫，陈婉女士为保护他受伤。”
　　“但现场痕迹对不上。伤情更符合针对性袭击。而且，我们查到事发前有个关键电话，来自一个……与纪明远关系匪浅的人，她有个儿子，正在读高中。”
　　艾雪指尖微凉。
　　他查到了陈婉和私生子，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江队，你告诉我这些……”
　　“因为那个孩子，纪峰。”
　　“案子不简单，背后可能牵扯很广。纪峰的存在，对他自己，对某些人……可能都是隐患。”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那句“某些人”意味深长，几乎点破了纪承楷的存在。
　　“我记得，纪承楷……是纪明远的儿子，也是纪家的继承人。”
　　“我明白了，江队。”艾雪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留意的。”
　　“吃饭了没？”
　　“啊？还没”
　　江阳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
　　“那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私房菜，味道不错，也安静。”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拿起账单。
　　包厢内环境清雅，但气氛起初有些微妙的凝滞。
　　艾雪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晚餐邀约心存戒备，坐姿略显拘谨，只是小口喝着茶。
　　江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将菜单递过去，语气温和地说：
　　“艾老师，看看有什么忌口或者特别想吃的？他们家的菜比较家常，应该合口味。”
　　点完菜后，江阳像是闲聊般提起：
　　“说起来，我小姨也是老师，教初中数学。总听她抱怨，现在当老师真是不容易，除了备课上课。”
　　“各种检查、评比、家长沟通，还有填不完的表格，简直成了表姐。”
　　这个话题一下子戳中了艾雪的痛点。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一下：
　　“是啊，手机就像热线电话，24小时待机。有时候深夜十一二点，还能收到家长问作业、孩子闹情绪的微信。”
　　“这么晚？”
　　“那确实辛苦。听说现在很多家长不太好沟通？”
　　这句话打开了艾雪的话匣子。
　　“何止是不好沟通……”
　　她讲了个最近遇到的、一位家长因为孩子水杯丢了而连续发了几十条语音抱怨的例子。
　　江阳听得十分专注，不时点头。
　　“看来我们这行跟你们也有点像，”
　　江阳带着点自嘲，
　　“都是处理‘人间百态’，你们面对的是焦虑的家长和叛逆的学生，我们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和复杂的案情。都得有点耐心，还得时刻绷着一根弦。”
　　这番共鸣让艾雪放松了许多，她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些，也开始主动问起警察工作中遇到的趣事。
　　江阳便挑了几个小故事，比如调解夫妻吵架结果被双方一起抱怨，或者追个小偷结果对方跑进了死胡同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引得艾雪几次轻笑出声。
　　包厢里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这时，一道花雕醉虾被端了上来。虾身通红，酒香四溢。
　　“这道醉虾是招牌，用的上好花雕，艾老师尝尝。”
　　江阳热情地推荐，并下意识地用公筷夹了一只最大的，想放到艾雪碗里。
　　动作做到一半，他似乎觉得有点唐突，筷子在空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非常自然地转了个弯，放到了她手边的骨碟里，笑道：
　　“自己夹，这虾得趁凉吃，酒香才足。”
　　她也放松下来，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味道真好。”
　　江阳见她喜欢，也笑着给自己夹了一只。
　　他光顾着聊天，没太在意，只觉得虾肉鲜甜，便连着吃了两三只。
　　又聊了大约十几分钟，艾雪忽然发现江阳的话似乎变少了。
　　眼神也有些发直，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江队？你没事吧？”
　　“没……没事。”
　　江阳摆了摆手，想露出个轻松的笑容，结果看起来有点傻气。
　　“就是……有点晕乎乎的。这虾……后劲还挺大。”
　　他说话开始有点慢，舌头似乎不太听使唤。
　　艾雪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他刚才吃的醉虾！再看他的状态，这分明是……醉了？
　　“江队，你……你不会是不能喝酒吧？”
　　“嗯……沾、沾点就倒……没想到这虾……这么实在……”
　　话音刚落，他脑袋一歪，竟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艾雪看着瞬间“不省人事”的江阳，真是哭笑不得。
　　她试着叫了他两声，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没办法，艾雪只好赶紧结账，然后费力地把身高腿长的江阳架了起来。
　　好在江阳虽然醉了，但酒品很好，不吵不闹，只是特别沉。
　　艾雪拦了辆出租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塞进后座。司
　　机问去哪，艾雪才想起不知道江阳住哪。
　　翻他口袋找手机想联系同事，又怕涉及隐私不合适。
　　情急之下，她只好对司机说：
　　“师傅，去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她想着，送到单位总没错，他的同事应该知道怎么安排。
　　艾雪半架着脚步虚浮意识模糊的江阳，踉踉跄跄地撞开刑侦支队值班室的玻璃门。
　　“哎哟我去！这什么情况？”
　　一个正端着泡面桶的年轻警察小张，差点把面汤泼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江队？！江队你怎么了？受伤了？”
　　另一个老成些的警官老李一个箭步冲上来，神色紧张，还以为出了什么紧急任务。
　　“没、没受伤……”
　　艾雪气喘吁吁，脸颊绯红，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尴尬的。
　　“他……他吃醉虾，不小心醉了……”
　　“醉……醉虾？”
　　老李愣在原地，表情从紧张切换到难以置信，随即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小张“噗嗤”一声，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赶紧把泡面放下，过来帮忙搀扶：
　　“虾？江队被几只虾给放倒了？哈哈哈！这我得发个朋友圈……标题就叫‘昔日缉凶硬汉，今朝醉卧虾兵’！”
　　这时，听到动静，又有几个加班的警察从里间办公室探出头来，一看这情形，全都围了上来，值班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江阳？那个号称‘一杯倒’、聚餐只喝果汁的江阳？栽在醉虾上了？”
　　“快！手机！拍照留念！这历史性时刻必须记录！”
　　“姑娘，你是哪位？见义勇为啊！能把我们江队喝……哦不，吃成这样送回来，你是这个！”
　　有人对着艾雪竖起大拇指，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艾雪被围在中间，看着眼前这群瞬间“脱缰”的警察，感觉自己像是送了个珍稀动物来展览，简直想原地消失。
　　她努力维持镇定：“我叫艾雪正好和江队吃饭……他可能没注意，多吃了几只……”
　　“艾姐！好人呐！”
　　小张一边帮忙把软绵绵的江阳往休息室的沙发上架，一边笑嘻嘻地说。
　　“江队这人吧，啥都好，就是这酒量……不对，是‘虾量’，是硬伤！平时藏得可深了，今天可算被您给检验出来了！”
　　老李也忍着笑，给艾雪倒了杯水：
　　“艾老师，别见怪，这帮小子就是爱闹。江队这是老毛病了，沾点酒精就倒，平时我们聚餐都盯着他，没想到今天败给了醉虾。”
　　“谢谢你啊，这么晚还把他送回来。”
　　江阳被放倒在沙发上，似乎感觉到周遭的嘈杂，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吵什么……结案报告……还没写……”
　　然后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这下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听见没？江队梦里还惦记报告呢！”
　　“完了完了，明天江队醒了，会不会以‘妨碍公务’为由把我们全拘了？”
　　“怕啥？我们有艾姐作证，是醉虾先动的手！”
　　艾雪看着这群瞬间化身“损友”的警察，再看看沙发上那个平时冷静犀利的江大队长，真是哭笑不得。
　　“那个……李警官，张警官，既然江队送到地方了，我就先回去了。”艾
　　雪实在招架不住这热烈的“围观”，只想赶紧撤离现场。
　　“别急别急，留个联系方式呗？万一江队明天醒了不认账，我们好找你作证！”小
　　张挤眉弄眼地说。
　　老李比较厚道，连忙打断：
　　“去你的！别吓着人家。艾雪，今天真是太感谢了，我送你出去吧。”
　　艾雪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刑侦支队。
　　第二天一早。
　　江阳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更加刺耳的哄笑声吵醒。
　　他头痛欲裂，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哟！咱们的‘醉虾英雄’醒啦？”
　　小张的大嗓门第一个响起。
　　老李端着杯浓茶，笑眯眯地递过来：
　　“江队，来，醒醒酒，哦不，是醒醒虾。”
　　旁边还围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个个脸上洋溢着过节般的喜悦。
　　江阳捂着快要炸开的头，昨晚零碎的记忆逐渐回笼。
　　“我……昨天……”
　　他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
　　“别狡辩了，江队！”
　　小张晃着手机。
　　“证据确凿！艾姐亲自把你送回来的，说你吃了三只醉虾就倒了！三只啊！队里现在开盘赌你能吃几只不倒，你可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一整天，江阳都活在同事们充满“关爱”的调侃中。
　　“江队，今晚食堂有酒酿圆子，吃不吃？”
　　“江队，下次排查夜市大排档，您得带头冲锋啊！”
　　“江队，缉毒犬‘闪电’今天早上看见你，都绕道走了，是不是闻到你身上的酒香了？”
　　江阳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最终，他硬着头皮，给艾雪发了那条简短的道歉兼感谢短信：
　　【昨晚，多谢。丢人了。还有，小心。】
　　【不客气，江队。虾虽美味，量力而行。我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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