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之后

　　路云舒再次离开李赫，似乎没有躲起来的想法。每天赵秘书都向李赫传来路云舒的动向，视频、照片里鲜活的人好像就在眼前，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一切行踪都在掌握之中，李赫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活在固有秩序里的人，坚信秩序为他所建，并在过往几十年不断修筑高墙维护秩序，陡然发现，秩序之外，竟别有洞天。而曾轻易被他困在秩序里的人，竟在那之外的洞天福地，拥有别样的精彩人生，是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的。

　　李赫曾认为，他给了路云舒最好的生活，拥有他独一无二，只此一份的宠爱，与他日夜相伴，他坚信不疑。

　　而路云舒的一次次逃离让他不得不直面现实，他不要这种生活，甚至不要他，这让李赫感到挫败，这是他出生开始就很少有的体会。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极致的愤怒，仇恨深深埋入他的心里。

　　而路云舒句句揭露事实的话，就像是一掌掌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扇得他的脸火辣辣的，不得不迎风直面现实。他产生了极致的挫败感。

　　极致这个词从前用于形容他，往往是极致俊美、追求极致成功，很少会是负面的。这越发让他感到耻辱，加深了他的挫败。

　　难道路云舒只是因为被威胁，因为要救杜凯才回来他身边的吗？难道就没有一点是因为爱吗？

　　一旦出现这个念头，李赫便感到浑身难受，绵密的痛楚就像是大冬天下着雨，被淋成落汤鸡，湿冷的衣服与肌肤紧紧相贴。原本以为生活还和过去一样平静的人，其实已悄悄被捂住了嘴鼻，无法呼吸。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路云舒不爱他。

　　从前他不觉得有人爱他是一件多重要的事，直到有一个少年，带着炽热的爱意走向他。他体会过那种全心全意的爱之后，再也无法想象没有爱的生活。

　　他很难想象将来如同过去这段时间这么荒唐。假如从今以后他拥有的只是一个空壳，他的人生会变得多么空洞。

　　他产生找路云舒说清楚一切的冲动，想告诉他，大哥错了，大哥不会再辜负他的爱，但他更产生一种犹豫感，在这之后呢？他这样的人，能给路云舒想要的那种平等的爱吗？

　　这两天，李赫几乎停止工作，这在他的职业生涯里还没有过。即使过去他找不到路云舒，他工作生活两不误，甚至还能正常社交，而现在他刻意留在家里，外界的人和事一概不理，他要完全停下来，逼自己想清楚。

　　无意中，李赫尝试过他给路云舒安排的生活。

　　别墅再大，也不过是一栋房子，环形落地窗视野范围内是面前的花园，里面是路云舒养的花。

　　他养的花，不是李家花园里最常见的鸢尾，丁香或者绣球，而是花毛茛，金灿灿的一片，看着便很温暖。

　　早上李赫起床来还没吃过早饭，佣人在花园里浇花，他缓缓上去同佣人聊天，佣人向他点头，“李总，早。”

　　“早。”

　　这家的主人一贯不喜被打扰，佣人便不再说话，李赫看着低头在一片金灿灿中拨弄的佣人说，“小路先生在家的时候，你也是这个时间浇花？这时候他在干嘛？”

　　李赫原本以为路云舒会跟他一样同人聊天解闷，但佣人转过来略带吃惊说，“小路先生亲自浇花，太阳毒辣的时候，会让我把露台上的花盆搬到阴凉处，到了下午再搬回来晒晒。”

　　李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顶楼露台，此刻空无一人，空中花园的架子上爬了些浓绿的藤，前面是一盆盆未名的树，摆放整齐，“那是什么树？”

　　“面包树、榕树，柠檬树。”他看过去，满眼是绿，形状各异。他每天回家的时候，露台上开着灯，也就是说这些树他每天都能看到，但他从未想过这是三种截然不同的树。

　　李赫看了又看，才回到一楼大厅，为了和路云舒过安心的私密生活，他基本不让佣人在家过夜，都是晚饭过后，佣人开着车去附近不远处的公寓住。所以他和家里的佣人没有多少相处时间，名字他都叫不全。

　　他在一楼吧台落座，一个他眼熟的佣人自然安排他在这里吃早餐，是总安排用餐的那位。吧台靠窗，阳光很好，他背光而坐，光斑印在他手上，他脑海里都是今天传来的，路云舒在Michael工作室沐浴阳光而站，皮肤透光的画面，他边吃边问，“平时小路先生吃完早餐会做些什么？”

　　李赫几乎每天都是和路云舒一起吃完早餐再去公司，之后他在商场奋战，路云舒留在家里。

　　“小路先生会坐在这里看书。”

　　“这里？”

　　“是的，看完书会去四周散步或者跑步，差不多到了中午，吃完饭再看一会儿差不多就要午睡。午睡之前他会吩咐我们晚上做些什么菜，假如您事先说了不回家，他就会让我们提前回去。”

　　“我不回来，他晚上就不吃饭？”

　　“一般是这样，下午他会随便对付一下。如果您交代晚上有饭局，他会让我们炖好醒酒汤，他可能会跟您一起喝。”

　　而后，李赫上了二楼，尝试坐在路云舒最常坐的沙发椅上，看他看的杂志，整理他的衣帽间，甚至看他写的投资分析。

　　将脑海里，以及佣人描述的，路云舒惯常做的事，全部做了一遍才意识到，他的生活实在是单调、乏味而孤独。

　　李赫完全愣住了，一直身处其中看不真切，猛然给他机会站在制高点，视线360度无遮挡之后他才看清，路云舒过的竟然是这样枯燥无味的生活。

　　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认为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那个年轻人那么小，那么干净，他有意将他困在家里，这样这个干净的他，就独属于他一个人。他好像一个偷走金币的恶龙，怕人觊觎，而将金币锁在深渊，久而久之，再亮的金也会蒙了灰不再闪耀。

　　明明从前他说过，不喜欢花花草草。会亲自浇花，是因为要打发时间吗？他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发呆？会不会想他？他一定很想他吧？他那么乖，起初给他发消息，他工作忙回得不及时，后来几乎不在工作日给他打电话。他那么孤独，身处孤岛，他也曾向他求救过，他却有意无意忽略。此刻，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全都是路云舒痛苦的面容，一点一点灼着他的心。

　　他的孤独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平心而论，路云舒才25岁，是个能力、外貌、性情俱佳的年轻人，为了他，乖乖地待在这栋房子里，过了几年这种生活。而就在前几天他竟还在为他的痛苦感到不解而大发雷霆。

　　李赫的心，像是被人捏橡皮一样随意揉搓了一轮，十分难受，他自诩爱路云舒，却直到这一刻才深刻感受到路云舒的痛苦，他再次认同路云舒的话，他曾拥有过少年全心全意的爱慕，而他从没拿出过同等的诚意。

　　仔细想想，路云舒本该有着精彩的人生，他是金融系高材生，因为那幅画又被艺术界追捧。往左他该是操盘各类项目的投资人，往右他该是带一层高雅滤镜的艺术从业者。而他却用爱的名义，把他困在一方小小的世界里。他感到悔恨，越发心痛。

　　李赫一次次翻看路云舒留下的视频片段，直到又翻到他20岁生日那次。

　　那时候他们还没从李家出来，李赫答应路云舒陪他一天，这一天完全听从路云舒的安排。

　　白天路云舒带着李赫去游乐场玩儿。两人玩了鬼屋，玩了高空360度旋转的过山车。后来路云舒又带他去打电动，两人在电玩城打电动，玩射击，vr赛车。一整天路云舒都很高兴。

　　玩了一天，晚上他们在公寓里约会，李赫为路云舒点燃蜡烛，路云舒兴奋地说，“大哥，今天是我今年最开心的一天，以后我们还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李赫当时笑着拍拍路云舒的脑袋，说，“以后的每一天，大哥都会让你过得开心。”

　　视频一共才五分钟，只有切蛋糕吹蜡烛许愿，李赫不断循环播放，直到平板电脑没有电自动关机，他才感到脸上有些痒意，随手抹了把脸，一手湿润，他竟哭了。

　　当夜他就出了门，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处处是回忆的家，他怕他总忍不住想，在他的温馨回忆里，其实隐藏着路云舒无数眼泪。

　　他怎么会这么自私？竟让路云舒伤心到逃离？

　　李赫出了门，全心投入工作里。他白天照常去公司上班，让赵秘书继续安排监视路云舒的一举一动。

　　李赫派去的人不断传来视频，路云舒在Michael工作室一切如常，甚至和刘启言约着打了球，他才又安心下来。

　　阳光下，一切无所遁形。视频里，路云舒迎着光跳跃，他穿白色球衣，头戴白色发带，嘻笑着传球，他好像看到汗水从他额头跌落敲击在地上，给他的快乐打着节拍伴奏。

　　球场上的路云舒笑得十分恣意，离开了他，似乎从前那个单纯的少年回来了，过得自由畅快，这样的他与在他身边痛苦的他截然两样，他越发犹豫该不该去找他。

　　而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参加那些朋友的饭局、晚场，用忙碌掩盖他的愧意与不知所措。

　　他不敢去想，他在路云舒心里如此不堪，如果路云舒心里不再有他，他该怎么办。他靠酒精麻木自己，不愿清醒面对明天的日出。

　　直到他接到那个电话，一瞬惊醒。难道李赫真是那样一个不敢直面年轻人赤诚之心，拿不出同等纯粹之爱的懦弱之人？

　　不，不是的，这个词或许短暂跟他有关，但从来不是他人生的高频词，他深深爱着路云舒毋庸置疑，只是他自己也是近来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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