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焚舟

　　住院期间，方晨每天都来医院，紧张沈林舟得不行。又顾忌自己不好多说，以免影响他和亲妈的关系，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只能从饮食生活上悉心照顾。
　　沈长恒也来过一次，承认那天和周琳起争执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本想和周琳单独处理这件事，那么多年过去孩子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感情，何必再横生枝节。

　　但周琳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要周寻昇替代沈林舟，所以必然不接受沈长恒要保持原状的态度，这明显就是不承认小儿子的意思。冲突由此爆发，以沈长恒捂着胸口倒地被送进医院暂时终结。当然这部分他没有告诉沈林舟。
　　沈长恒想瞒着儿子解决的，但周晴的电话先到一步。

　　工作室全靠阿澈在顶，老大掉线的时间里他忙得脚不沾地。苏棠是找到周寻昇的关键人物，被周家两姐妹抓住充当和周寻昇沟通的桥梁。
　　许溪竹不想直接和沈林舟的家人见面，知道他们要来，就提前回工作室给阿澈帮忙。没想到这段兵荒马乱的时间，周叔成了他们的创收顶梁柱。

　　出院这天，他谁也没告诉，除了许溪竹。
　　“你不是拿到驾照了吗？开我车来接我呗。”出院前一晚，沈林舟仰躺在病床上打电话拍肚皮，返祖现象显著。

　　一早办完出院，两人下楼前往地下车库。
　　从那天之后，沈林舟不仅行为返祖，智商也有倒流迹象。两人本来并肩走着，中间距离不过十公分，他非要向一边晃悠轻轻撞许溪竹一下。

　　两人像是在光滑水平面上演示物理规律的实验小球，沈林舟碰许溪竹一下停在原地，许溪竹接受动能向远离他的方向平移。
　　她向前小跑两步，沈林舟在后面叫唤：“你回来！”

　　“你幼稚死啦！”

　　你追我跑地来到车旁，一个熟人从车后冒出——得，“祖宗”来了。

　　周寻昇撞上许溪竹的目光，略显尴尬地低头摸了摸鼻子，转而看向追赶而来的沈林舟。

　　那天周琳要带他去见沈长恒，他不愿意，两人起了争执。他也说了些不像话的话，不知怎么吵着吵着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吵出来了。
　　他装不下去了，再也无法冷静地面对周琳。

　　他想社会性消失，他想被所有人忘记。
　　躲到放在以往打死打不死都不愿走进的出租屋，切断一切联系。但他又无比渴望有人能找到自己，听他诉说悲情。

　　他打开游戏，玩它个昏天黑地。苏棠就是通过游戏账号联系上了周寻昇。
　　知道他游戏账号的只有苏棠一个，这个游戏本来也是因为苏棠喜欢，他才专门下载学会的，平时也只和苏棠组队。

　　虽然知道被苏棠找到，很可能就会被沈林舟找到，但周寻昇拒绝不了。
　　果然某天苏棠带着吃的用的来看他时，他哥这个狗东西尾随而来，要和他“聊聊”。

　　和这个便宜哥没什么好聊，这件事两人都不知情，他还能勉强劝自己他们都是受害者。但沈林舟帮他妈来找他劝他，就是背叛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同盟关系。

　　周寻昇骂骂咧咧把他哥往门外推，结果他哥不但狗而且倒霉，后腰撞在了隔断柜的尖角。
　　看着沈林舟脸都青了，他有点慌。不会把他哥的肾撞折了吧？

　　还没来得及问出“哥你肾还好吧”，就见沈林舟捂着头晃晃悠悠倒了下去。
　　“碰瓷！这绝对碰瓷啊！”周寻昇托着他哥的上半身，一脸无辜又慌张地跟在一旁拉架的苏棠解释，“我是推了他一下，但没撞到头啊！”

　　“啪”一声脆响，苏棠的巴掌落在周寻昇头上。“叫救护车啊周蠢！你哥为了找你这四五天饭没怎么吃觉没怎么睡，晕你家门口这能叫碰瓷吗？”

　　今天见到他哥，周寻昇还是有点不自在。

　　许溪竹自然转头打量着沈林舟，用眼神表示你们长得好像。“找你的？”

　　沈林舟点头。“我弟弟。”

　　“哦？你好。”许溪竹对周寻昇点了点头，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被这人泼了一身奶茶。

　　周寻昇勉强地扯扯嘴角，还好许溪竹没表现出两人曾今见过的样子，否则在这样的时机、场合提起那件事，那他就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面前沈林舟灼灼目光能烧死自己，身后阴风习习能穿透身体。

　　“你们上车聊？”

　　“不用，”沈林舟把东西放进后备箱，“你先上车吧，外面热。”

　　兄弟两人往远处走了一段，“去你车上聊？”

　　“别……我没开车。”周寻昇拒绝得很干脆。“就在这儿说吧，你……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来找我，问我要跟你说什么？”

　　周寻昇看着沈林舟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来气，微蹙的眉头一边表示对你智商和脑回路的鄙夷，一边展现我是大人虽然无语但一切都可以包容你。这显得他就像不讲道理的笨小孩一样。
　　首先，心态上就不能输。

　　“对啊，你不是早就要找我聊聊了吗？”虽然没输，但好像也没占什么上风。

　　“聊聊？就是让你别玩离家出走搞失踪失联那一套，哪怕有冲突也该正面交涉。你这样除了增加他们的担心和焦躁，没有任何益处。”
　　“你又不可能真躲得了一辈子。”这一句沈林舟声音很小，有些恍惚的样子。

　　“切，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跟她们正面刚呢？”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能不能清晰大声地想什么说什么？”周寻昇在他面前一直就是个小霸王，今天支支吾吾想说不敢说的样子，就像有背后灵盯着似的。

　　“本来就是！你怎么不去和她们当面说自己不需要人管啊？以前不想要我，我过了二十几年没爸的日子都习惯了，现在亲爸亲妈又冒出来了，早干什么去了？那我妈又怎么办，他们凭什么？”周寻昇恢复了他一贯“汪汪嗷呜”的语言风格，冲着沈林舟一通咆哮。

　　后面停着的一片车里，突然有一辆按响喇叭。
　　周寻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的一下窜到他哥身上。“错了哥，我好好说话。”

　　沈林舟顺着声音来源找去，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露出驾驶座上半个人影，也很眼熟啊。
　　他克制住把周寻昇团吧团吧当保龄球扔出去的冲动，冷笑着想，我们拿你没办法但有人能治你呢。

　　事实上，周寻昇确实选择直面冲突了，以他自己的方法。
　　沈林舟被送进医院后，他的行踪算是彻底暴露，与其被人拉着念叨哭诉，不如主动点把事情说开了。

　　这是第一次，他和生理学上的父母、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妈妈共同坐在一起。
　　他的诉求只有两个。第一，他只有周晴一个妈。第二，周琳和沈长恒既然这些年没有履行过抚养责任，两人都是有头有脸有事业的人，应该也不需要他尽什么赡养义务，能不见还是别见面了，以免大家都尴尬。

　　周晴眼中闪着泪花，没想到周寻昇没有气愤她多年的隐瞒，还坚定地选择维护她。
　　“别人都不想要我时只有你要我，我凭什么怪你呢？”

　　沈长恒对此也没什么异议，这本来也是他的想法。但既然是大家把话说开的时机，他也没有含蓄。
　　“你年纪小，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联系我，我尽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周琳剜他一记眼刀，被他的虚伪恶心到了。
　　果不其然，沈长恒补充道：“但我们确实是血缘上的父子，有的事情还是要说在前头。我也上年纪了，手上的东西总有一天得交出来。不论如何，我的东西只会交到林舟手上。他要不要给你、给你多少，那就是你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了，与我无关。”

　　沈长恒没有半点见到分别多年的儿子的兴奋，他自认为是个自私冷漠的人，孩子一直不在身边，谁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子。血缘不是万能的。

　　周琳刚想开口，就被周寻昇打断。“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不是谁都会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点我还分得清。”

　　沈长恒点头，没坐多久就走了。

　　周琳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着并肩而坐的妹妹和儿子，周寻昇还紧紧握着周晴攥成拳的手。
　　“怎么？现在我成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恶人了吗？”周琳的语气不无嘲讽，“我顶着多大的压力生下你，那时我们刚到法国差点活不下去。都觉得我贪婪强势，但我是怎么成这样的？我不这样我们能活下去？你们哪来今天的生活……”

　　“姐，没有你我没有今天的生活，我承认我们欠你很多。”周晴打断了周琳，刚到法国她连语言都不通，两人靠存款熬过周琳怀孕生产的那段时间，她一边照顾姐姐一边学习法语。

　　能应对日常沟通后，她找了个便利店的工作，想着能给家里补贴一笔收入，但没干多久周琳就让她辞了。
　　周寻昇出生后，她专职带孩子。周琳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影，她更加离不开家里那方寸之地。直到周寻昇开始上学，她才有机会跨出家门。

　　那时她感到脱离社会太久，都有些不会与人相处了，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好像只会带孩子，于是就找了个月嫂的工作，帮一家法国夫妇照顾双胞胎孩子。收入不错，但是很累，还是一直围着孩子转。

　　直到周寻昇上中学，学校离他们当时的家太远，周晴才决定做出改变。
　　周琳赞助了她一笔钱，她跟随周寻昇搬家过去，在离他学校两个街区的地方开了家小小的中餐店。直到如今，店面扩大两倍，有了四个店员。

　　她承认，想做的事都离不开姐姐的支持，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都来自姐姐。
　　“但是孩子的事情，我不欠你，阿昇也不欠你。这件事我不想妥协。”

　　“我们确实受您强势能力的庇护，才有今天的生活。但您太信奉您的能力和强硬了，觉得有了它们就能得到一切、就该得到一切。但您会因为一个下属能力出众态度强硬就上赶着把自己的事业财富双手奉上吗？一样的道理，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呢。”

　　“沈家的东西我不要，您的我也没兴趣。安心守着它们，把自己照顾好。”
　　“而且您也别觉得我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砸晕了脑袋，一时接受不了。”

　　真正击溃周琳的，不是妹妹和儿子的声讨，而是周寻昇淡如云烟的一句——“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
　　十年前他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就知道了妈妈不是妈妈，大姨不是大姨，爸爸也不是去了外星才不被家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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