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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影
“故之,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批折子?”青铜烛台上堆满了蜡泪,一豆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楚玥拿起一件大氅,仔仔细细地给谢长歌披在了身上,“伤了眼睛可不是玩笑,不如先去睡一会,明日早些时辰起来,也是一样的。”
烛光幽黄,映入楚玥上扬的眼尾,他垂头看着谢长歌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在眼下留出了一小片阴影,一颗小痣藏在其下。
谢长歌停了朱笔,近乎贪恋地盯着眼前的人,从墨发到眉梢,从眼尾到脖颈,对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丝棱角,谢长歌都在心底描摹过千万次,熟稔得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临渊已经睡下了?”谢长歌勾起嘴角,拉过楚玥的手,用指尖细细地抚过楚玥手掌上因为持剑留下的每一颗茧,亲昵地亲吻着眼前的手掌。
楚玥笑了笑,顺势坐在了谢长歌身上,没被握住的手勾住对方的后颈,柔声说道:“今天跟着青松闹了一天,到了晚上也不肯睡,我哄了好一阵子,这才上了床。”
“小孩子,闹腾点儿也是应当的。”谢长歌无奈道,“下次再不肯睡,你就把他带过来,你不愿意当坏人,我当,把小家伙训一顿就好了。”
“你能舍得?”
楚玥垂下头,两人鼻尖相对,一息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舍不得,再怎么说也是你留给我的孩子,我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他说,平日里什么都给他最好……”话说到这里,谢长歌突然一怔,久久无言。
楚玥松开了谢长歌的后颈,五指在他眼前一挥,见对方已经回过神来,便笑道:“怎么了,故之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事?什么事也大不过身子,夜也深了,一起回房吧,有事明日一早再处理,也不会耽搁太久。”说罢便要从谢长歌身上下来。
谢长歌拦住了楚玥,将人死死地拥入怀中,两人胸膛紧贴着,可以轻易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良久后,只听谢长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楚玥耳畔说道:“十年了……子钰,十年了,你从来没有来见过我。每到中元,我都守在寝殿中整晚不睡,恐怕你来了,我没能见到。可是,你哪次都没有来,所以我想,你还是在怨我。”
“但你今夜来了,是不是终于愿意原谅我了?”
“说什么傻话,我何时离开过呢?故之,你看——”楚玥挣脱了谢长歌的怀抱,打开殿门,望向夜空里的满天繁星,“我一直都在,在那里看着你和临渊。”话落,楚玥身体散成了萤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啊——”
二月带着冷意的夜风顺着窗子吹来,将满案被镇纸压住的劄子吹得沙沙作响。谢长歌从案牍间惊起,面前燃着的烛火不知何时悄然熄灭。
疑是惊鸿照影来。
“子钰,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谢长歌伏在案上喜极而泣,手指抚摸着绑在右手腕子上的红色绳结。
浮生若梦,梦里,他还是当年长安城里锦帽貂裘的纨绔太子,飞鹰走狗,纸醉金迷,赤鸡白雉赌梨栗,但转眼梦醒,自己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华发渐生,当年的自己也死在了那场旧梦里。
他现在是朝臣们的好太子,百姓们的好储君,儿子的好父亲,拼尽全力将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如同一尊泥塑的人偶,只剩了一身人形的外壳,内里早都荒芜一片。
谢长歌走出持身殿,春寒料峭的季节,站在殿外还隐隐有些寒意。远处东方的层层楼宇间,隐约出现了一道淡黄色的微光,金乌欲上,天很快就要亮了。
又是一年二月初三,临渊已经满了十岁,同时,也代表着,他痛失所爱已有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那年从城楼上下来后,谢长歌染上了风寒,重病了一场,东宫冲喜的后事都已经悄悄备下,他却奇迹般地日渐好了过来。
病愈后,他让时轩找到了当日与楚玥成亲时结在一起的头发,一个人躲在两人成亲用的寝殿里,用楚玥留下的头发作为内芯,磕磕绊绊地编了一整天,最后用红绳编出了一条手链,随身戴在了身上。
他痴痴地亲吻着腕子上的红绳,似乎楚玥依旧在他的身边一样。
从前的谢长歌似乎病死在了那场凶险的风寒里。
他再也没有踏入过平康坊半步,枕榻边也再没有过任何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偏爱起了浅色素净的衫子,只喝竹叶泡出的茶,一把年纪开始苦练起骑射,劄子总是成宿地在批,连御史台监里最严苛的中丞,也对他刮目相看。替父亲分忧,为百姓请命,这些年来,无论南北,都知道离国有一个仁德的好储君,没有一人再重提曾经的那个荒唐太子,亦没有人记得当初嫁到长安的那个太子妃。
太子妃的位置空悬了太久,很多人盯着那个位置,妄图把子女送上天底下最尊贵的去处,却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是皇帝开了口,在朝堂上训斥了想要把儿女塞入东宫的百官。
“随他去吧。”皇帝说,“也不是后继无人,后宫里要那么多人,生下乱糟糟的一窝孩子,倒也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这话嘲讽的不仅仅是朝臣,还有南朝。南朝皇帝多子,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鸡犬不宁,到最后也还是逃不掉一个皇族凋敝的结局。
自那以后,离国的朝臣们竟默许了太子无妃的事实,无人再敢提及往东宫塞人的事。
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谢长歌可谓是做到了无微不至。临渊开蒙时,他亲自离京请来了归乡多年的老太师为临渊授课,又让时轩教习临渊武艺,此外的时间都是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点点地教导着他。
但无人知晓,谢长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日在城楼上,父亲朝自己说的那句话。
“若是真的不想活着,也要等到把身上的担子交给能够托付的人后,才能给我去死。”
等到临渊加冠之年,自己一定会抛下一切,到奈何桥前,好好跟子钰道一声歉。
想跟他说,你看,当初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好好做到了,没有三宫六院,只守着你一个人,也好好把我们的孩子照顾长大了。还有一些其他没能做到的事,如果你还愿意信我一次,就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世一件一件地朝你兑现。
“爹爹,我来找你请安,时轩说你在这里。”临渊朝着自己行礼时,谢长歌才终于回过神来。
天光破晓,十年前的这个时辰,自己就跪在子钰的床榻边,看着自己一生的挚爱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临渊的眼睛长得很像楚玥,眼尾稍稍挑着,温润中带着一股伶俐。谢长歌一阵恍惚,仿佛心里的那人并没有走。
临渊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看出了谢长歌失神的理由,开口问道:“爹爹,给我讲讲父亲吧,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长歌透过临渊的双目,追寻起一缕幽魂:“朗朗君子,如松如竹,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渊儿,这个问题,你每年都在问。”
临渊咧嘴一笑,嘴角露出了一个梨涡:“可爹爹你每年告诉我的答案都不一样。”很奇怪,自己和子钰都没有梨涡,但偏偏他们的孩子有,就在嘴角的一侧,笑起来很甜。
“因为呀,爹爹想把天下所有最好的辞藻,都给了你父亲。”子钰是那样的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单独的形容,可以将这份好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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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惊鸿照影来化用陆游“曾是惊鸿照影来”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江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