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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但她知道,这个名字,已经在知府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走出贡院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还有最后一场。
然后,就能回家了。
……
十一月十九日,府试第三场前夜。
沈砚清是被冻醒的。
窗纸不知何时破了个洞,夜风从洞中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蜷缩在薄被里,却觉得浑身发冷,而额头却烫得吓人。喉咙干涩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摩擦。
她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也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镜中映出的影子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
发烧了。
沈砚清伸手探了探额头,烫得她手指一缩。应该是昨日在贡院里受了风寒——第四场考试时为了保持清醒,她一直开着号舍的小窗,冷风吹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想倒杯水。手却在发抖,水壶差点打翻。
勉强喝了半杯冷水,喉咙的灼痛稍缓,但寒意更甚。她翻出行李中的药罐——那是林挽夏准备的,里面有几样常用药材。但翻找片刻,才想起止咳退热的药材前几日已经用完。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距离第五场考试入场,只剩三个时辰。
沈砚清扶着桌子,闭眼深吸了几口气。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已经走到这一步,最后一场了,只要撑过去……
她重新躺回床上,将薄被裹紧,又加上那件棉袄。身体在被子下簌簌发抖,牙齿咯咯打颤,额头却不断冒出虚汗。冷热交替,像是冰火两重天。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回到了清河县的小院。林挽夏正坐在灶前熬药,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满屋都是草药的苦香。她走过来,伸手探她的额头,手指微凉,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
“砚清,吃药了。”
声音温柔得让人想哭。
沈砚清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幻象消散,眼前仍是客栈破旧的屋顶,蛛网在梁角轻轻晃动。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哪怕只能睡一个时辰,也要恢复些体力。
但高烧像一团火,在她体内燃烧。思绪纷乱,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翻涌。一会儿是前世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一会儿是今生考场里的笔走龙蛇。最后定格在林挽夏脸上——她低头缝平安符时专注的眉眼,她递上那八百文铜钱时微红的脸颊,她在月光下轻声说“我从来没离开过你这么久”……
“挽夏……”沈砚清喃喃唤道,声音嘶哑。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
卯时初刻,敲门声响起。赵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沈案首,该起了!”
沈砚清挣扎着睁开眼。头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但她还是撑起身子,哑声应道:“就来。”
穿衣时,手指颤抖得系不上衣带。她试了三次,才勉强打了个松垮的结。铜镜中的脸苍白如纸,只有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几分。
推开房门时,赵诚看到她,吓了一跳:“沈案首,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有些着凉。”沈砚清声音沙哑。
“这还叫没事?”孙文彬也凑过来,“你额头好烫!要不……要不别考了,先看大夫?”
沈砚清摇头:“最后一场了,必须考。”
她说着,提起考篮。手在抖,篮子也跟着轻颤。
赵诚和孙文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但沈砚清已经转身下楼,步履虽然虚浮,背却挺得笔直。
去贡院的路上,寒风刺骨。沈砚清裹紧棉袄,却仍觉得冷风往骨头缝里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贡院朱红的大门。
不能倒,不能在这里倒下。
入场时,搜检的差役多看了她两眼,终究没说什么。找到玄字七号号舍,她几乎是跌坐进去的。
号舍里比外面更冷。石板地面透着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她蜷缩着坐下,将考篮抱在怀里,试图汲取一点温暖。
钟声响起,试卷发下。
沈砚清展开卷纸时,手抖得厉害,纸张哗啦作响。她深吸一口气,将左手压在右手腕上,强迫自己稳住。
第五场,判语。考的是司法实务,要求根据给定案情拟写判词。
题目是一桩田产纠纷:甲称其祖上买下乙家田产,有契约为证;乙称契约系伪造,田产系被甲家强占。双方各执一词,均有乡邻作证。
典型的疑难案件。
若在平时,沈砚清能轻易写出有理有据的判词。前世她官至首辅,批阅过的案卷何止万千。但此刻,高烧让她的思维像陷在泥沼里,每转动一个念头都异常艰难。
她提起笔,墨汁在笔尖凝聚,滴落,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团黑迹。
稳住。她对自己说。
先从证据入手。甲有契约,乙有证人。契约可伪造,证人也可能做伪证。那么,就要看细节……
她开始写,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迹。平时清秀工整的小楷,此刻变得潦草无力,笔画颤抖,墨色时浓时淡。写错一个字,她涂掉重写,纸面很快变得狼藉。
写到一半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捂住嘴,咳得浑身发抖,眼前金星乱冒。咳停了,她摊开手心,看到一点猩红。
咯血了。
沈砚清盯着那点血迹,忽然想起前世——也是在这样的考场,她咳血不止,却仍坚持写完殿试策论。那时她是为了一己前程,为了出人头地。而今生……
她擦去血迹,继续写。
判词的核心是“情理法兼顾”。她先分析契约真伪:纸张新旧、墨迹深浅、印章样式,这些都可查验。再分析证人证言:乙家三代务农,为何突然指认祖产被占?是否有隐情?
写到判决部分时,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字迹越发潦草,句子时有断裂,但她强迫自己写下去:
“……查甲所持契约,纸张乃近年所产,墨迹浮于表面,印章模糊难辨。而乙家三代居于斯,乡邻多证其祖产属实。然田产之争,关乎民生,不可轻断。本官判:此田暂由乙家耕种,甲可持契约至官府核验,若验明为真,再议归属。双方不得再生事端,违者重惩。”
最后一句写完,她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笔掉落在地。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贡院的号舍、前方的日晷、监考官的身影,都融化成一片晃动的光影。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像是隔着一层水。
她仿佛听见林挽夏在唤她:“砚清,回来……”
想回去。好想回去。
沈砚清用尽最后力气,举起手。
监考官快步走来,看到她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脸色一变:“你……”
“学、学生交卷……”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监考官接过试卷,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和斑驳的墨迹,眉头紧皱。但当他扫过判词内容时,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字虽潦草,但条理清晰,判决公允,甚至考虑到了后续核验的可能。
“快,扶她出去!”监考官朝差役喊道。
两个差役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沈砚清。她浑身瘫软,几乎是被拖出号舍的。经过其他学子身边时,有人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惊诧。
贡院大门在身后关闭。
沈砚清被扶上驴车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赵诚和孙文彬守在两边,不停唤她的名字。
“沈案首!沈砚清!”
声音忽远忽近。
回到悦来居客栈,掌柜请来了大夫。把脉、开方、煎药,一切都在混乱中进行。沈砚清迷迷糊糊地喝下药,又被灌了些米汤,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前世。
不是考场,不是官署,而是那个她很少回去的老宅。院子破败,杂草丛生,林挽夏独自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件旧衣在缝补。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忽然,马蹄声如雷般响起。官兵冲进院子,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奉旨查抄沈府!所有人等,不得擅动!”
林挽夏站起身,手中的旧衣落地。她看着那些官兵,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沈砚清呢?”她问。
“首辅大人已在刑场伏法!”为首的军官冷声道,“尔等家眷,一律收押!”
两个士兵上前,抓住林挽夏的手臂。她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院子——这个她守了半辈子的地方。
然后,她被拖走了。
临出门时,她忽然转过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个眼神,沈砚清永远忘不了——不是怨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丝……释然?
仿佛在说:终于结束了。
“不——!”沈砚清在梦中嘶喊,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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