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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峦先生惊恐地抬起头，看见仙山上方开始剧烈地摇晃和崩裂。
而山顶，是神明栖居的地方啊。
沙石、泥土，像血水从绽开的躯体飞溅下来。峦先生一把抱住山壁，想往上爬，想把溃散的山体再抱拢回去。“神殿不能沦陷……”他叫道，“孤独的神明绝不能受伤害……！”这时车夫拼命拽住他：“山壁就要塌了！峦先生，别胡乱抵抗了啊！！”他的手也抖得厉害。车夫身上带着冰渣，哆哆嗦嗦望向身侧的刀影：——还抵抗什么呢。会飞天的人，举着高过人头的刀凌空斩来……都这样杀到眼前了，又抵抗得了什么呢……——
那个人影，踩在坠落的石块如凌波微步。翻飞的轨迹如一段段飘带幽远，可他斜刀扫过，却又那么力拔山兮；刀口下巨石崩散，只化作粉雪般的尘埃，伴随疾风中遇冷凝结的冰晶飘散。
挣扎间，峦先生脚下一空。整面石壁赫然如网纹皲裂。
他一面跌落，一面仰头奋力尖叫：“山巅、山巅不能塌！山巅连接着神的居所——”仙山最高的峭岩上，还铺着峦先生的石板，铺着他只此一次通往神殿的路——“别伤着神明啊！！！”他伸手抓住一块峭壁，然而这时候，空中一刀横斩来，贴着他的指尖把峭壁击碎了。
峦先生扑空，疾坠三尺而下。
车夫也惨叫着一起跌落。
片刻后睁眼。惊讶又茫然地喃喃问：“怎么……怎么不掉了……怎么停下来……？”他回头看去，见彼此挂在一棵树冠上，可并不觉得悬空，像踩在地面、像悠悠地往上飘浮。两人面面相觑，这时峦先生注意到，他手里那块石板，竟蓝光闪烁，像有幽微的力量在托着他悬浮。
峦先生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着车夫，避免他落单掉下去。
他一愣，颤抖着诵念道：“真的、真的是神明在帮我……”感动之至，泪水涌出划过冰冷的夜风。峦先生虔诚地仰头敬谢，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看向山顶，整个人赫然血凝成冰。
山顶端，一块直立的巨石慢慢倾斜、倒下。
是仙山最高的那块巨岩。石板就铺在巨岩，可它却在倾覆，载着未完的门廊一起塌下来。峦先生呆呆凝视，轻声道：“门廊毁了，我也见不到神了……”可他话音里却是黑洞般的绝望：“门廊毁了，我再也见不到神了！！”峦先生颤抖得仿佛整个人开始萎缩，也正是这一刻，山下灯火闪动，一个声音微弱地从山崩地裂间传来。
“峦先生！您在哪里——
“峦先生！——师父！！”
峦先生一怔。瞳孔凝成一点：“这个混账。”
他猛地朝声音望去，怒不可遏，向着山下咆哮道：
“混账！！快下山去，你回来找死吗？！！”
是空仔。他和幺幺逃跑后，放不下师父，又转身往山上冲回来。幺娘拦住两人不放，幺幺于是引开母亲，由空仔先一步查看峦先生安危。“这么危险看不到吗？！长本事了？！我他//|妈白教你了吗？！！”峦先生破口大骂，可空仔依旧飞跑着，突然，山边一方泥土掉落，向着空仔砸下去。仿佛是一根手指压向一只小蚂蚁，浑然不觉，又那么残忍至极。
峦先生张开嘴，喊不出声音。
胸口一颤，好像整个人被掰折了一样。
先前像是急速萎缩的他，此刻全然干枯，几乎发出朽木被风吹断的声音。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车夫倒吸口气：“快抓住石板、没有石板的神力我们俩也会摔死——”可来不及了，峦先生无力抬手，只呆呆看着石板从指缝中滑走。
但，并没有向下掉落。
而是如一只飞鸟，倏然凌向天际，划开遒劲的线条直冲山顶。
石板迸发出光芒，像一个巨大的光球，将两人笼在其中一同飞升。
再低头看，空仔也坐在地上没有受伤。在他头顶的山崖上，银发人飘然站立，方才一刀寄出，掀起碎石击飞了掉落的泥土。
峦先生哽了一哽，说不出话。
有生命的光亮回到他的眼里，这时他看见，山顶上悬浮着什么东西。巨岩倾覆，那东西却飞在空中，平整而宽阔，投下肃静的影子。峦先生忽然出声道：“门廊。——那是石板铺设的门廊，飘浮在天空里！！”车夫也惊叫道：“是你铺的那些石板啊！越来越近了——我们就是在往那里飞啊！！！”两人置身在疾行的光球中，像要奔向门廊，要完成最后一块石板的拼接。“啊，你看，门廊形状变了！”车夫喊道，“变地像河流一样，好像还在动！！”他们瞪大眼睛，见石板竟如融化，一簇簇拱起波浪，好似战栗之时人心渡过的激流。深褐、青紫、缥蓝的颜色，渐渐混淆，化为一体变作湍急河水般的玄黄。峦先生一时有些眩晕，只觉得茫然：真要到了吗……就要到神殿，目睹神殿中万千的珍宝？车夫见他的样子，虚弱地忍不住一笑：“这么高，很怕人吧……那个银头发的飞得更高，手里还挥着刀，胆量真是大啊……”
迷离的峦先生，眼眸猝然一凝。
——“银头发的”，“还在挥刀”？
他还拿着刀？要干什么？！——峦先生猛然抬起头，见银发人飘行在落石间，手中悍刀如划破长风的翅羽。——要干什么？要伤害空中的门廊吗？！——峦先生攥紧双拳，车夫拍拍他安慰道：“银头发的救了你徒弟，不用这么提防他吧？”两人渐渐飞近门廊，见石板的涌动越来越急，波纹回旋，在天空映出炫目的光流；而那最后一块石板，光亮愈发夺目，仿佛激昂地要汇入门廊，只差顷刻就要拼接上了。
峦先生感到，某种激荡的神力，从石板漾出，如涟漪般萦绕到身上。
可就在这一刻，头顶阴影袭来。巨大刀刃斩下，正中石板的腹段。
狂暴风动喷薄而出。仙山几乎在骇然气流中炸裂。石板上，怒涛般的光晕滔天激起，仿佛受创后溅出的滚烫鲜血。
峦先生的惨叫响彻夜空。
“你在干什么……”
他声嘶力竭向银发人怒喝：“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破坏这么美的东西？？！”银发人面无表情，再次举刀劈下，石板如血肉横飞迸溅在夜空。峦先生尖叫着：“你这个恶魔！你敢把神迹都毁掉——你才是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可银发人依旧挥刀横斩，直至门廊整个粉碎，夜色在无尽粉尘中浑浊。他忽然转过身来，踩在一棵树顶，看向峦先生身处的光球。
只剩下一块了。
门廊的最后的拼板。仿佛感应到其它石板的消亡，呆呆悬在空中不知去处。
峦先生看着银发人的刀。他朝石板扑去、用身体最后一点希望：“你敢！！你敢毁掉石板，我会毕生诅咒你下地狱！——你这妖孽，你的妖刀，一定会下地狱的！！”
银发人看着他，眼睫微微垂下来。在峦先生抱住石板前，高高挥刀而起。
不知是反射出眩光，抑或经历接连的撞击，他的刀，颜色渐渐变得虚化。
银发人一刀切碎了石板。与此同时，刀身凌过一抹雪光，突然轮廓消解，如雾气从手中失散去。银发人追上一步，抬手去牵刀身的铁链，可是连铁链也不见了，化作指尖下捉不住的温暖的风。
一切都已失去。
峦先生怔怔看着满目狼藉的夜色。
石板破碎，逐渐熄灭的光球中，他与车夫缓缓落向地面。
峦先生的眼睛已如两颗空洞，嘴里叙说着：“没有了。门廊碎掉，神迹已经没了。”他顿了顿，刹那间，痛哭出声道：“——我想从门廊走去神殿啊！！我想见见神明——神殿里，住着一位神明啊！！沐浴在玄妙红光中的宫殿，神明在高耸的宝座上，掌管世间一切的魔法、宝物、灵感！！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连表达谢意都没有机会！——
“——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否定我的神明呢！！”
混沌的夜，拥挤，又在寂静中浩荡无边。
然而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没有否定过啊。”
峦先生一怔。
音色冥冥有些熟悉。尽管对峦先生而言，还从来没有听过。一旁的车夫抬起头，万分惊愕又恐惧地问：“你……是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峦先生茫然看过去。他忽然发现，银发人的刀没有消失，而是化作白色的气流，不急不徐升入高远的天穹。“是你自己，因为惧怕而自我怀疑。一面否定，又一面捍卫。”气流行至天顶聚集在一起，声音从那里传来，一个高大俊美的人形悠悠而现。
而在人影上方，有什么庞大的、仿佛和夜空一样沉重的东西慢慢降下。
无边无际，深沉的阴影让整个大地屏气凝神。最骇然之事，是穷尽人间最远的距离，却仍然量不过它的一角。
——那是神殿。——
峦先生赫然明白过来。
——他看见了。
殿堂前的身影，是神。——
》》》
是的，在这个世界之上，是有一座神殿。
封藏着珍宝与秘术的殿堂，有一位主人，静谧又孤独地居住在这里。的确有高耸的宝座，宫殿也的确散发着红光，只是红光并不玄妙，只是被殿堂主人玩弄在手心里。
殿堂主人，手里有时会握一把扇子。十八支扇骨棱角精绝，其实是十八支匕首，锋棱入骨，纤细到还没有痛感，就已把人生生切开。
匕首是血红色。是殿堂主人流下的血，化成刀锋。
他很喜欢用刀划破各种东西。殿堂内，也到处是毁坏殆尽的宝物的残骸。这里，不是传说中赐予人力量的圣殿；这里住的人，也并非峦先生所想，是慈悲温柔的神明——
——正相反——
峦先生颤抖着，看天上巨物慢慢降下。
这是他期盼的浩瀚的神殿。但比想象中的广袤，或是已然无法承受的宏大。
神殿没有形状，四壁流动不止，如九天坠落的黑水在夜空中缠结。突然，黑水撕开一线裂口，露出浩淼宫殿之内一丝幽幽的蓝光。
虽是蓝色，却蓝得那么幽森，像一种血色，像要侵入血液里。
宫殿里有人影涌出来。只有影子，看不见实体，黑色浮动来到宫殿主人的身后。它们为主人披上一件长袍，而这时，宫殿内一阵巨响，一只巨大兽爪突然从殿门内蹬出，卷动狂风令山林为之零落。这就是宫殿内，被囚困的无数妖物的其中一个。宫殿主人没有回头看，指尖一挑，血滴飞出，刺入兽爪之中令其轰然颓倒。
“这是你想见到的地方吗。”
宫殿主人、以破坏为食的妖刀，栀子，对峦先生说。
他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滚滚黑袍之下，静美又令人肝胆俱寒。
那双金色的眼睛，像天幕捅破后，黑暗中诡谲烫金的阳光。
“你既然相信，存在着超越尘世、超越常规的世界，
“也就应该知道，它也会超越你的信仰，或许，不是你希望的样子。”
身后的无形的群影，为栀子理好黑袍。
随后，它们面向主人，一个个成排地跪下。浩荡如潮，在黑水涌动的宫殿外仿佛无尽的烟波。
而这时，仙山山顶的地面，一个缥白的人仰头看着他。
一如那些影子，抑或俯首的山川与丛林，银发人跪下//|身去。低下头，静静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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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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