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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正将梳妆床前的兽纹铜镜擦得锃亮,连手臂上被臂钏箍出来的印儿都清晰可见。擦罢镜面,她退到镜旁,指腹抹过镜身的浮雕瑞兽与忍冬纹,见漆面光滑、并无一点灰尘,才招手示意,轻声道:“用什么粉呢?”
又走来一个装扮相似的宫婢,轻轻摇头:“孙真人才吩咐了,不可用粉。”
“胭脂?口脂呢?”
“不……”
“眉总要画吧?”
“嗯……”
二人交谈间,将妆台上的物事摆放整齐,招手示意卧榻旁侍奉的同僚搀扶皇后起身,自己提裙快行,也跟到皇后身后随侍。
朝阳越来越高,殿内愈发亮了。
皇后在妆床上坐定,苍白的脸被淡红泛金的光线染上了几分漂浮不定的血色。虽然她的气息总算通了一点,但还是乏力,便倚靠着圈椅,闭目养神着,任由身边宫婢装扮。
正当沉闷无聊时,忽觉面前光线昏黑下来,紧接着眼周处触感燥热,竟是有一双手掌遮盖了她的双目——
一串轻而爽快的笑声蓦地响起,梳妆的宫婢早已停下了手,怔怔瞧着沉寂憔悴了许久的皇后面上绽开的少女般的笑容。
“你笑得是,是我呆了。”皇帝松开了手,用‘没捉弄到你’的口吻轻叹了这么一句,罔顾碍事与否地仍旧紧贴在爱妻身后站着。
两侧的宫婢识趣退开,走得稍远些了,才敢用眼神彼此沟通着方才‘至尊天子以指抵唇示意她们噤声并蹑手蹑脚慢慢靠近皇后’的模样有多令人震撼。
镜中的女子掩嘴一笑,轻嗔道:“你手上的纹路我已不能更熟悉了,你就这么贴上来,咳咳……是自投罗网了。”
“虽然自投罗网,好歹也得手一次。”
“许多年前给你得手过一次罢了……呀?这是……”
说了好几句话,她竟此刻才注意到,那被侍女梳起、尚未加饰品的素髻发间,竟簪着一朵小小的紫华花,含羞带俏地,透出一阵顽皮。再细看去,身后天子的赭黄袍襟上也簪着一模一样的一朵。
原来他说的得手竟是指这个。
乌发间那朵小花鲜若新放,定是来时随手采撷……她的目光凝住发间花瓣,恍惚间,似重归二十多年前的嬉笑时光——身姿矫健的少年纵马奔来,又缓行到近前,挽卷着袖口的麦色小臂一发力,跃身下马,手捧着一枝新桃献给她。
他胸前袍领不拘地翻开一侧,露出内里团窠的细纹,桃花鲜艳,正和他一身锦袍相得益彰。而桃花之上更加夺目的,是那双浓黑的剑眉、顾盼神飞的面容……他的眉毛上凝着细小的汗珠、双目亮晶晶的,麦色的皮肤上,两团浅浅的红晕,还有因开怀而露出的小小虎牙……
他最顽皮——家中的长辈总是这样说。
她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摇头笑道:“身为至尊,还如此孩子气?”
“你若嫌我了,我正经一些就是了。”身后人故作正经地板起了脸,甚至负起了手,口中引经据典道出一些‘圣人之言’的正经话来,偏他说着话,他襟前那朵调皮小花也跟着摇动,愈发成了他严肃话语中的反面活例,对比鲜明,令她彻底忍俊不禁起来……
瞧见妻子再笑就要气喘发作,届时少不得受罪,他有点急了,用起那套按摩之法为她行按顺气。
行了一阵,气息又见平稳下来,他住了手,任由妻子将手按在胸前,缓声笑道:“你真是教人没办法,总有主意逗我开心的。”
他闻言哈哈一笑:“不过是把你从前哄我消气的本事学了来罢了。”
皇后瞧了瞧镜子,眼珠一转:“这本事陛下学得不错,只是不知别的本事生疏了没有?”
“什么本事?哦——”李世民恍然大悟,亲自坐上梳洗床,面对着妻子,随后俯身在雕银妆奁内拣择着螺黛,一面问道:“今日画什么眉形好?”
说着,不待妻子回答就抢着道:“昨日兕子说你的倒晕眉像振起的蝶翅……”
“她怕是想念以前乳母抱着花丛扑蝶的没拘束日子了吧?”
天子听了这话赞同一笑:“就这个吧,别的我不擅长。你要让我去画那些小宫女们仔细画成的精致月眉,可真是难为我了,保不齐画成两道弯弓在你脸上可怎么好?”
“当心笑,你收着些笑……”
一面顺气一面笑的皇后闻言只能瞪他一眼:“知道我要收着笑还说这些话来诙谐。”
“你正经些,我要画眉了。”
“不笑了,咳……你画吧。”皇后笑语答应着闭上眼睛,感受着丈夫的手和落在皮肤上的螺黛笔尖,全心享受着片刻的情趣。
不多时,两道前尖后粗、半实半晕的端庄眉形便画成了。天子搁下黛笔,陪妻子对镜细看,果然扬眉之时颇似立起的蝶翼。
“好看。”
“发髻上要佩戴什么?”天子问着,顺手从镜旁的花纹漆盘里取出一只云母玳瑁梳,向妻子发间比了比。
“不必。”皇后轻轻摇头,吃力抬手抚了抚头上娇嫩的紫华花瓣,“这些人力雕琢之物、金玉之器,究竟比不得天然造化。来日,我在山中了,自有四季风物相伴,春夏百花、秋日银杏、冬日白雪红梅……山川形胜,再不须珍货宝物了。若要什么,以土木造形相伴,也足够了。如此,盗贼息心,于黎民无累……”
不知说到哪一句时,她已被揽入天子怀中,抬眼去看铜镜,分明照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注目着她,随后恋恋不舍地将脸颊贴在她的耳鬓之间。
早晨天子亲为皇后理妆,省了侍妆宫婢们许多辛苦,接过班后只需侍候皇后用些补汤、更衣安歇罢了。
晌午,皇后起身,要见兄长说话。随身女官领了命,一面吩咐宫人们设置国舅坐席,一面传司言拟命,通传齐国公长孙无忌到中殿两进门内、大屏风外说话。
长孙无忌入见时天已大亮了,随着女官大步走入殿庭。
国舅身上的宝纹紫袍是半旧的,不似新制的锦袍一般华美耀目,这深暗些许的颜色,穿在旁人身上自然是中落贵族的落魄黯然,而如今穿在他的身上,竟更像是紫到浓处的积淀,愈发尊贵难言起来。
两边见礼毕,长孙无忌走到安置妥帖的席位上屈膝正坐。
殿内已燃起了香,只不过淡若无味,且内室一阵阵浓郁药气传来,竟似比前段日子更重了,药香竟压倒了熏香。他平素在府上,各色珍奇重香用惯了的,此刻有点不适应,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隔在他们兄妹之间的大屏风不同于寻常贵妇寝殿的山水锦绣图画,而是草书绢素——雄浑飘逸的天子御笔,迎面见到时只觉一阵磅礴之气,与字后面隐约现出的纤瘦身形构成了极大反差。
外间宫婢侍奉完毕后如数退下,屏风内的熟悉女声轻轻响起:“近来,我梦见阿爹了。他问我,家里的人都好吗?”
妹妹幼年丧父,父亲的容貌于她而言早已无比模糊了,她更许久不曾梦见过父亲了。如今病重,忽然得了这个梦,竟说不上是温馨还是惊悚,长孙无忌顿了顿,才道:“你如何答复?”
“自然是‘都好’。兄弟姊妹们,在世的,也都安定了。至于小辈们,以后的路也还长着。咳咳……只是家族愈发大了,少不得令人忧心。子弟各有仕途或是婚姻,平日总有许多是见不到面、说不上话的。要正本末,咳咳,治家之难,亦犹国焉。若能奢俭有度、德行有守、家业有续,哪怕有朝一日我去了,咳……九泉之下也好与阿爹交代……”
长孙无忌想劝她戒忧思,转念一想,到底病重之人,做了半生皇后,对家族放心不下实是无可避免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放心。远些的,这些年见你态度,但凡有些懂事,也都知道本分。近些的,常与我府上来往,或是御前、东宫任职,自然有朝廷规制,见贤思齐尚来不及呢。至于我府中儿女,有我在,自然是严加管教的,何况平日你的训喻他们也都记在心上。若真有那一天……”
他到底忍不住哽了一声:“家里面,我自然要担起来。”
“兄长自己的以后呢?”
“贞观律就要修成了,大约明年呈上去。”
屏风内沉默了片刻,才道:“一国法典,康兆庶、定基治,十年以成,苦心殚虑深远矣……”
长孙无忌摇摇头,拿起手边的梅花甜水,呡了一口,搁回方桌上:“无非尽效臣职。”
“在此之后呢?”
他心头终于一声苦笑——遏抑了我许多年,如今仍不放心,要一句承诺么?那便给你一句明明白白的承诺罢——“我不会再涉足权衡之地、中枢之位。陛下自然容我常守富贵清闲,庇荫家族。”
屏风内没有长舒口气,反而轻叹一声。
气氛有些压抑了,长孙无忌随意找寻着话题:“丽质前些时候说起你著有一书,自谦自藏,不欲为外人所见。我就想起我们小的时候,从那会儿起你就喜欢闲来抒怀,阿舅赞你天资颖悟。这些年过去,所作之文料必更有雄论,只埋藏内廷,委实可惜……”
说者无心,然而无心之言却恰恰正是心底之想——椒掖玩耍之作,尚且可惜明珠蒙尘,况乎经纶济世之才?屏风内的皇后蹙起眉来,深感这份黯然压抑之情,念及前些时候兄长暗中辅佐东宫之事,只好再次出言试探——
“兄长谬赞。这话虽有道理,反过来想,咳……也另有一番道理。承乾昔日戴罪参政,陛下委兄长暗中关照,咳咳……时至今日朝中赞他‘参赞军机谋深略远’。兄长之才得以佐成太子,咳,于国有幸,亦未曾耀于人前、为人所知。咳咳……小妹著书自勉,辅佐大业,不必自彰,亦同此理,咳……‘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既为大用,何必以‘用’见诸世人。”
觉出弦外之音,长孙无忌原本松下来的身子又正坐起来,语气亦郑重不少:“承乾是陛下同殿下您寄予厚望的储君,自幼英明睿智,更孝情深厚,我这舅舅自然也不免心怀爱惜。可爱惜归爱惜,我虽为舅,亦更为臣,总有惶恐之情。说实在话,若非陛下信重、深以托付,又实在放心不下,这样差事我绝不肯接。自此以后,只望太子早日建功立绩,复权监国,到时自有陛下教诲,我也就可安心抽身了。”
最末一句说出来,口吻同寻常家翁类似,话音落下,屏风内才轻舒一口气。
“不说我了。你的生辰不远了,陛下已命人筹备皇后千秋……”
我的千秋吗……
皇后的目光迷离起来,似乎种种隆重热闹都已近在眼前——文武百官的贺寿笺文、壮美绵延的仪仗、恭贺如仪的内外命妇们、儿女辈承欢膝下的谑语笑脸、无数的美酒、无数的诗,还有兄长所作《倾杯乐》的欢悦之音……
仿佛很近,又仿佛遥不可及……
又几日后,国舅在御前陪侍,听天子说起东宫情况,嘱咐他日后不必再装什么‘武德旧稿’往东宫去送了。
“怎么?”
天子无奈一哼:“给那臭小子识破了。”
识破了?哈哈……长孙无忌忍着笑道:“让臣想想……殿下想必是受宠若惊感动泣涕来向陛下谢恩了吧?”
“哼,你把这臭小子想得太乖顺了些!”天子努力地板着脸,“昨日一大早就跑来恃宠讨娇,还敢偷笑,可见从前教训他骂得轻了……”
天子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压制笑意不要溢出唇角,仿佛是要防范‘纵溺储君’的坏形象落在头上,但有那么几分慈爱笑意到底还是从眼底流露出来。
这就难怪太子放肆——长孙国舅在心里评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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