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啊啊啊啊！”小女孩一下捂住嘴巴，“大楼！大楼！”
　　昏暗的幕布上反射着电影画面，所有孩子都认真地看着，甚至周遭一些乡亲也坐在窗口出神地看着，李家香和李成才就坐在最后，看得也很入神。身体随着场面的变化不断抽搐，发出各种气音，班上的孩子更是一个个出神地看着电影，眼睛半天都不眨一下。
　　孟思特地选了并不算长的电影，看完之后大约两个小时。她关上荧幕，笑着看着班上的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你们可以努力，你们也能拍出来这样的电影。”她环视了一圈孩子，“今天已经快要放学，每个同学记住作业，今天所看的电影，明天谈谈你的感想，还有……”她把纸交给每排第一个孩子，“发下去。”
　　“纸上写了五个数字，回去抄十遍。”孟思在黑板旁边隔出来一块，“以后每天作业会写在这里，如果没有写，第二天不允许进入教室。”
　　班上孩子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做作业的意识，没有上课的意识，没有学习的意识，这才是这里目前最大的问题。孟思挠挠头，她知道比起那种吃不上饭的地方，这种教育困境更为普遍，但是大约是由于不够那么悲惨解决了似乎又没什么太直观的好处，乡镇的教育一直都有一种内在的亏空，而这也是孟思和霍云一直最为关注的问题。
　　虽然这个问题的上层研究基本可以追溯到现代教育的构成，但是就从最简单的实操层面来说，“学习习惯”的养成就是最有性价比的解决之道。
　　教育也是人的社会化，无论社会化是否是正确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社会化也是必经之路。在适合的场合做对应的事情，依据各种指令完成各项任务，这就基本上可以拼凑出社会人的一个最潦草的侧影。而这也是幼儿在行为习惯养成期间里可以自主培养的习惯。
　　“这样，老师，我还要赶到另一个幼儿园，咱们时间紧迫，明天你们能不能组织开个家长会。”等到孩子们开始活动的时候，孟思把李家香拉过来，“还要香姐，今天放学之后您跟成才大哥留一下，我想大概讲一下我认为比较适合这边的一些教学思路，主要要和你们的需求对上。我们重点关注一下三块，第一课堂纪律一定要抓严，第二自学意识一定要培养，最后还有课程设置可以相对优化。”
　　孟思思考了一会，合上笔记本，对两人点点头：“目前大概是三点，我认为这三点如果可以把关严格，即使他们在幼儿园无法完整接受教育，也可以培养出良好学习习惯带到小学去。”距离活动课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孟思看了看手机，“我要去一趟这边的小学，就是早上你们说孩子都会去上课的地方，我去问一下一年级大概需要的课程进度。因为我这里基本的标准还是T市的，肯定不合适，等我回来。”
　　孟思一边把包背上，一边都往外走了，走了几步又小跑回来：“香姐，明天家长会务必通知，拜托您了。”
　　李家香和李成才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孟思跑远了：“噫！办事情真快咧……要开什么会来着？”
　　“家长会，就是把伯伯嬢嬢什么爹妈娘老子喊幼儿园来。”李成才拽了拽自己的帽子，“乖乖，看不出来，做事情凶得咧……比我俩都凶！”
　　·
　　“您能不能抬头看我一眼啊，孟老师？”顾岳麟戴着眼镜坐在手机另一边，眼镜腿都被自己压歪了，他度数不高一般是用不到眼镜的，除非某些赶进度的关键时刻，“我也很忙的咧！”
　　孟思从儿童读本里面无奈地抬了一下头：“你忙你就不要打电话啦，反正两天之后我们也能见面。我在看这边的小学教材呢，这边的教材设置整体上都比不上T市S市。”顾岳麟看到镜头右下角丢着几本花花绿绿的教材，哼唧了一声当作答应，孟思用笔在某一页上划了几下，“主要是这边孩子需要打基础，但是它这个课程设置的汉语拼音啊，认识数字啊之类的课程反而特别短又很单一，只能靠孩子天赋悟性或者老师自己修改课程设置。这个不好，很多孩子就是一开始没学好就被耽搁了？”
　　“他们学生物吗？”
　　孟思从旁边翻了几下，把写着“自然”的书拿起来举到屏幕前面，“喏，学自然课，但是从三年级才开始学。”
　　顾岳麟有点嫌弃地皱皱鼻子：“画得真丑，封面这是啥？”
　　孟思把书翻过来看了看，又举到屏幕面前：“美好的大自然，你看有花有草有太阳，顾教授这是不认识你的自由天地了吗？”孟思把用完的红笔随手插到头发里，又换了一支黑笔，“自然对这边的孩子不重要啦，他们语数还成问题呢，自然科学这种奢侈品只能容后再议了。”
　　顾岳麟看着孟思的头发有点好奇，大概是在实验室呆了一天，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孟老师，你说你非要孩子听话，这个对吗？”
　　孟思敷衍地答应了一声，在数学的目录上勾勾画画：“不知道，但是总得先做才是。”
　　“嗯？”
　　“你与其在这边犹犹豫豫，看着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心智和能力都在玩耍中毫无成长，而目的只是害怕规训会不会折损他们的天性，还不如先把他们逼到教室里逼他们适应学习的节奏。”孟思合上数学放到一边，“他们如果真的有自由的灵魂，不会怕这一点规训的。而且你想要自由地飞行，你也要磨砺自己的翅膀才行。比起害怕让他们感觉世界的严厉，我更怕他们今后万一想要飞起来，却没有能力。”
　　“嗯。”顾岳麟答应了一声，有点郁闷地蹭了蹭自己的臂弯，“孟老师是不是又想告诉我，不是每个孩子都像我这么幸运？”
　　孟思抬眼看看他，又低下头抿着嘴偷笑：“幸运倒在其次，这种事情谁都没办法。关键是你是值得的，这个不就行了吗？”
　　顾岳麟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闯进视频：“学弟！学弟你在吗！”然后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子就进了视频框，从顾岳麟背后咬着饭团经过，“快点快点准备下，外面就等你了——哟，打电话啊？”
　　那个男生腼腆地点点头，声音立刻小了不少：“这位？”
　　顾岳麟撑起身子，指了指屏幕：“我老婆，是幼儿园老师。”
　　“噢，噢。老师好老师好。”那个男生大约是对孟思有点好奇，刚刚想低头仔细看看，顾岳麟直接关了屏幕，只留个音频，“看自己老婆去，我老婆不许看。”
　　“小气……难怪周教授说你矫情死了。”
　　那边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孟思听了一会对着话筒喊了喊：“那我先去忙了，你是不是要去聚餐啊，快去吧，别让别人等了。”
　　那头兵荒马乱里面还能听到顾岳麟的回应：“哦，那明天再聊，孟老师我在揍人腾不出手，你挂吧。”
　　孟思犹豫几秒，最后选择放下一切吐槽的欲望，直接挂断电话，再看看自己面前五六本教材，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力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这一周就是来历劫来了。”
　　第二天的家长会，来的不少都是爷爷奶奶，有点陌生和茫然地坐在底下，揣着手，对孟思的眼神也充满探究，虽然谈不上恶意但是也没有多有尊重。孟思倒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家长，有些人读书图钱，有些人读书为权，有些人读书为了知识，但是不管怎么讲，要什么给对方看什么，对方才能愿意听自己说说话。
　　“我先简单给爷爷奶奶做下自我介绍，我姓孟，我呢，来自T师大，是T师大的研究生。然后我先生现在是T大的研究生，今年要读博士。”孟思扫了一圈底下，大概有几个还有点见识或者喜欢刷短视频的家长，正在给其他几个家长科普T大T师大的资料，“我曾经在基本可以算全国最好的青岩港幼儿园任教，这一次呢，也是受李园长的委托，来我们李家村七彩幼儿园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的妈妈就是和您一样的，”孟思这忽悠人基本真掺杂假，语气也非常有感染力，“我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一直有在用功读书，我也希望更多跟我相似的孩子，可以靠读书走到更广阔的的地方去。”王帆早早就离开村里，孟思也基本和王帆的家乡一面之缘，但是为了让眼前的老人燃起对教育的热情，孟思半真半假地编造了一段经历，“今天我们开家长会，我想要说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你们能给孩子读书提供什么帮助。爷爷奶奶你们不要小看家庭教育，这个家庭环境很重要，虽然咱们这里可能没有那么多补习班，咱们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说学这个学那个。但是很多东西你学了基本就是白学，我今天要说的这些，你们只要能做到，你们必须相信我！这基本相当于你们在城里花几万才能上的补习班。”
　　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的老人多少还是盼着孩子好的，他们直起身子似乎想听听孟思说什么。角落里的大爷喊了一句：“俺们没得钱！老师！那个真的没有很多钱……”
　　孟思摆摆手：“不是要你们交钱——爷爷奶奶，接下来我要说三条内容，这三条你们按照我说的老老实实办，虽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上T大，但是你们的孩子肯定差不了，但是如果你们不按我说的做，那就全看孩子自己能学到哪一步了，我也不是说孩子一定成不了，但是肯定可能性没按我说的做那么高。”孟思等所有老人注意集中过来，放大了一些声音，“第一，你们每天必须检查一遍孩子的作业！很简单的，爷爷奶奶我教你们，你们每天看着你们的孙子孙女要出去玩，就喊一句作业写了没有。他们回答写了，就不要管了，如果第二天没写怎么办？”
　　“就揍！”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老人随机哄笑起来。
　　孟思跟着笑了笑，拍了拍桌子：“说得对！就揍！他没写，说写了。这是说谎，要狠狠揍，男娃女娃一样揍！”她按着桌角，“爷爷奶奶，作业内容写得怎么样你们不要管，你们就每天问一句，要是没写你们不许他出去玩，写了就随他，如果他说谎你们就揍。这个可以不！”
　　底下一片答应声，还有个老奶奶在给一边听力不好的奶奶翻译，大概是翻译到揍人那一块，表情动作特别到位，咬牙切齿的。
　　“第二，第二咧，爷爷奶奶。”孟思等老人们消化了一会，“第二条，你们不能让孩子碰手机，尤其不能让他们看短视频。而你们自己，也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玩手机，这一条可以吗？”
　　这一条似乎有点难度，激起小范围不满。连李家香也喜欢刷X音，她跟在旁边拉了拉孟思：“孟老师，小孩在家不玩手机不无聊吗？”
　　孟思左右看看，她打开老旧的投影屏幕，把昨天下载的新闻图片放上来：“这位是梁于东，也是我老师霍云的老师。”她打开一张梁于东在开国家大会发言的照片，“爷爷奶奶你们可以上网搜搜看，你们才能知道梁老师到底有多厉害。梁老师之前带着我们吃过一次饭，他在饭桌上明确说，他绝对不会收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的学生。他就拍着桌子告诉我们，这个孩子一旦太小碰了手机，注意力涣散得特别严重。”
　　孟思讲得言之凿凿，底下渐渐安静下来。孟思观察了一下效果不错：“我知道手机网络会教很多知识给孩子，不过爷爷奶奶你们放心，现阶段幼儿园的孩子，根本用不到那些知识，你们只管管住就好了。如果他们实在要玩，怎么办？”
　　“揍他！”
　　“不不不不，这个不能揍！”孟思赶紧摆摆手，“要给他玩一会，但是注意，你比如规定了玩一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到了就立刻收回去，不能有任何心软，而且吃饭的时候绝对不许他玩。”孟思敲了敲桌面，顺便看向在外面的孩子，“同学们，这句话你们大家也要记得，玩也好，学习也好，都要全力以赴。千万不能说我走神，玩的时候走神分心，也不行。”
　　最后，孟思一锤定音：“总之，手机可以玩，但是时间有限，最多的情况下一天一个小时，并且绝对不能超时。而爷爷奶奶你们玩手机的时候……尽量声音也小一点，都是为了孩子的教育。”
　　李成才倒是听明白孟思的意思，拍了拍桌子：“孟老师说的记得没有！都是为了你们娃好哩！”
　　一片答应声之中，孟思又抬起手：“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啊！绝对，绝对不可以在孩子面前讲任何人的八卦，绝对不能！知道吗？”孟思讲得非常严肃，她轻轻拍了拍讲台，“我第一天来就发现，咱们这边其他实际上跟城里差别不大，孩子们都很聪明，但是他们讲脏话、讲很多根本不是他们应该讲的荤话！”
　　一群老人鹌鹑一样缩在位置上，孟思实际上是有点头大的，这些话里面多半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如何劝好这些老人尽可能行动起来才是最关键的。想到这里，她硬着头皮还是吸了一口气喊了起来：“你们如果想让自己的孩子成才，想让他们进入大城市，想让他们坐在大学教室里，你们就不能让他们养成那种习惯。你们见过大学生随意辱骂别人父母吗？你们见过那些老师啊医生啊开口闭口都是脏话吗？在孩子面前忍住！千万别说，如果听到他们自己学了，一定要教育。”
　　爷爷奶奶缩着脖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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