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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许久不曾踏足段府,府内上下见着元遥都欣喜得很,尤其是段淮的乳娘周妈,段淮离京这些年,元遥不常露面,却也念着府中冷暖,时常差人送些应季物事、用度之物。
“小殿下快请进来,听闻您要来,老婢心里头欢喜,忙去厨房熬了姜乳茶,您喝些暖暖身子。”
接过下人呈上的茶,元遥道:“您身子可还好?”
“一年半载也不生回病,”周妈眉眼含着关切,细细打量着元遥全身,不多时眉心蹙起两道沟壑,忧心道:
“倒是殿下,比上次见胖了点,可还是瘦,锅上蒸着殿下爱吃的栗粉糕、琼叶糕,这就出锅。”
两人进门没有半柱香时间,各类吃食便相继摆了满桌,就连小黑狗的面前也放了半碗牛乳泡酥饼。
元遥才用过早膳没有多少时候,有些吃不下。不多时,段淮推门而入,目光只在桌面上停留一瞬,道:“午时我回不来,需得你自己用膳,我已经交代了厨房不做甜口,都是合你口味的菜,尽量多吃些,吃完记得喝药,”说着他顿了一下,又道:
“到时我让周妈盯着你,虞大夫说了,坚持喝半月,开春前病情不会反复。”他说罢坐也未坐,就要再走,行至门口又停住脚步。
“我会尽快回来。”
元遥不知他去做什么,在马车上时,她想过开口询问,但说了几句旁的事,便失了时机,而后段淮没有再提的意思,她便没问出口。
见段淮要离开,元遥指腹一松,将茶杯搁下,想起身,又硬生生顿住,脚步像是被什么绊住一样,不敢迈出,她的目光定在段淮的背影上,想问的话在舌尖打转数次,终是没问出来:
“……路上小心。”
段淮侧身,没有回头看她,只应了声,而后重新迈开脚步,不等他的身影消失,门扉已然关上。
元遥望着紧闭的房门许久,直到被小狗咬了咬裙摆才回过神,她挠了挠小狗的下巴:“吃饱了?”
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摇着尾尖跑去了卧房,元遥怕他胡乱啃东西,便跟了过去,好在这小家伙懂礼数,转了一大圈,只嗅来嗅去,并不动嘴。
看它这副乖巧样子,元遥刚松了口气,就见这小家伙一跃上了博古架,见它只是趴上去歇息,元遥没去阻止,直到这小家伙趁她不注意拱开了架上的木匣,她才赶忙捏着后颈将其提起来:
“得寸进尺。”
像是听出了话里的责备,小狗不吵不叫,只别过脑袋不看她。元遥觉着有趣,歪头想与它对视,它又看向别处,几次之后,她唇角的笑再也藏不住,搓了搓狗头:
“怎么生起气来都跟他一样。”
元遥余光瞥见敞开的木匣,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信件和纸张,她便走近,想要动手合上盖子,却不经意间瞧见了最上层信封的字迹。
她怔住了,手指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元遥缓缓拿起匣中的信封,一封、两封、三封……皆是相同的笔触写着的
——段淮亲启。
每一“横”都有轻巧的上挑,这是她执笔独有的习惯。
若干封信件底下,是更为泛黄的纸页,大小各不相同,零零散散竟占满大半个匣子。元遥随意拿了几张,尽管被人好生抚平珍藏,仍能看出被揉皱的痕迹。
纸页上的字迹稚嫩许多,还未成笔锋,一张一张写的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聊,譬如饿了、困了、先生胡子打结了……都是她曾在课堂上写给段淮的纸条,再往下翻翻,竟然还有断义信和道歉信,她已想不起来二人争吵的缘由,总归是她一气之下跟人绝交,冷静下来又后悔同人和好。
元遥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周妈端补品来才回过神来。
“只要是殿下给的,淮哥儿都宝贝跟眼珠子似的,”周妈边走边道:“这多宝阁上摆的几乎都是您从前送淮哥儿的东西,还有不少淮哥儿都贴身带着,这不头些日子,您绣的手帕开线了,还是淮哥儿自己补好的。”
“什么手帕?”元遥怔了怔,抬头问道。
“那条绣着兰花的帕子。”像是怕元遥没想起来,周妈又道:“淮哥儿说是殿下亲手绣的。”
净手过后,元遥许久未动,她并非不记得曾绣过的帕子,只是她从未赠过段淮。前些年她才学会刺绣,绣技不精,原本只赠了杨仪舒与杜晗歌,后来元听夏瞧见杜晗歌在用,得知是元遥所绣,专门找她讨要了一条,那时元遥正在绣兰花,便正好赠予了元听夏。
没瞧见实物,她不能确保段淮手里的正是她绣的那条,可倘若真是……她想不通是如何到段淮手里的。
一旁的周妈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将碗轻轻放在元遥手边的紫檀小几上,碗壁温度正好,不烫不凉:“淮哥儿说您近来身子骨薄弱,一早煨上的,火候刚刚好,补气血的。”
元遥拿起汤匙,老老实实将补汤送进口,再一抬头,就看见周妈慈和的目光。
“殿下长大了,同幼时不一样了,老婢一直记得殿下第一次来府里的模样,”周妈用手比划着,“也就到老婢胸口这么高,白胖白胖的,像个小仙童。”
“那时淮哥儿才来京城,又是因为那样的事……还好遇见了殿下,您也许不知,淮哥儿因您变了多少。那么小的孩子从小没有娘亲,老爷又……”
“老爷狠心啊,才生下的孩子,只有那么一点大,就扔给我们下人,从来不闻不问。后来淮哥长大些,懂事了,孩子是小,那也看得出大人的脸色,可哪有孩子不亲爹娘的,就有一回老爷生病,那时候淮哥儿才三岁,没有凳子高,趁着我们不注意,溜进正房去看老爷,却被老爷狠狠扇了一巴掌,赶出了房门,那么小的孩子……”周妈哽咽着:
“您可还记得您头一回来给淮哥儿过生辰的事。”
元遥记着,当时段淮犯了错正被他爹罚跪。
“淮哥儿那么懂事,哪里会犯错,那是因为先夫人难产去世,老爷怪罪淮哥儿,从不允许他过生辰,反倒……反倒要在先夫人排位前赎罪,我们下人心里看得难受,但无能为力,亏得有殿下……”
“既然如此,段伯伯当初又为何要带段淮入京。”元遥不自觉捏紧勺柄,语气听不出情绪。
这样厌烦,又何必将人带在身边。
听到元遥所问,周妈的眼睛骤然黯淡下去,她慢慢垂下眼帘,眼睫极其轻微颤抖着,像是试图遮掩眼底的悲伤,但终究力不从心:“原本,老爷确实没想带淮哥儿入京。”
“那个时候,新夫人才生了小少爷不久,小少爷百天那日,府里忙着招待客人,等夫人回房时,只见着淮哥儿正制着小少爷,小少爷满脸发紫,边哭边咳,府医来后,说小少爷那是窒息的症状。老爷夫人坚信是淮哥儿对小少爷下了手,动用家法过后,又怕淮哥儿日后再对小少爷不利,干脆让老爷将淮哥儿带到京城,远离吴州。”
“可老婢从小看着淮哥儿长大,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周妈离开好一会儿,元遥还不曾从思绪中抽离,她蹲回木匣前,将弄乱的纸张仔细复原,动作细致地好似在精心雕琢着什么贵重之物,小狗也没有捣乱,而是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她,直到元遥把木匣好生归位。
爱亡妻之深,责稚子之切。
笑话一场。
不同于清晨,此刻的日头渐盛,街上的市声人语隐隐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轩辚由远及近、由近至远。到了午膳时间的缘故,屋外多了许多窸窣的脚步,贴着回廊踩得碎急,布履踏上石板,声音逐渐变小,似是被院落吞了去。
正盛的日光透过窗纸,铺满小半个卧房,暖融融的,与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熏香相得益彰,令人惬意得紧。
元遥用过午膳不多时,段淮便回了府。
他进屋时,元遥正跪在地上训狗:
“不许闹脾气,上蹿下跳本就不对,摔疼就老实了。”
听见有人进门,元遥探头看向外屋,见是段淮,于是从地上起身。
后者把手上的油纸包搁到桌上,脱了外衣,净手过后,一手掀起珠帘,低头进入里屋,周身还带着些许寒凉:“街上碰到卖米花的,就买了些。”
说完他视线被小几上的药碗吸引,元遥见状连忙解释:“药刚熬好,还没来得及喝。”
段淮用手背碰了碰碗壁,紧接着又换成了手心、手腕内侧,来回几次才收手。元遥见他如此,走上前同样摸了下碗,还是烫的。
没说什么,段淮侧过身子,身形似有凝滞,很快恢复如常,慢步走到屏风后,元遥则自觉地背过身子。
听着衣料摩擦声渐息,她心中估摸着他应是换好了衣裳,随即转过身,没成想正好看见他赤裸的上身。
大概没想到她突然转身,段淮也有些怔然,他指了指眼前的衣柜:“寝衣在这里头,方才忘拿了。”
元遥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盯着看了半晌才有所动作:“……抱歉。”她胡乱摩挲着袖口,慌忙别过身子:“抱歉,我以为你换完了。”
场面属实过于震撼,她久久无法平息,偷偷摸了摸耳廓,竟比那药碗还烫。
身后响起关上柜门的动静,只听段淮的声音同时传来:“不碍事,我不怕看。”
心绪还乱着,元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你还挺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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