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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己知
出离山洞半日路程,二人寻返旧路,又赾一道羊肠绕至鳌山庙内,一处偏窄密室前。上有一三尺旧木匾,只左下角刻一巴掌大的“道”字。
宫则书掸走一身尘土,缓口气道:“是此处不错。”
全寄北忽地上前,一臂阻他。道:“宫兄。你当真为一纸《阴骘文》,便要闯风破雨,去管里头什么小道士小和尚的?你我二人功力,以一敌百自不在话下。可眼见这鳌山庙一方天地,里里外外早是十面埋伏人鬼不分的。若往里拖出个悬疣附赘的来,岂不一路扯人后腿。”
宫则书撇嘴笑笑。埋头想过一会儿,又道:“管他和尚道士。你进去,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小兄弟扛出来,依仇真道长吩咐的做便是。”
全寄北眨眨眼,回道:“不过一桩飞来岔事。左右那小道士不出关,里外歹人便难寻至此,何苦弯弯绕绕送至别处安置?你是怕他在此或断水断粮,或遭仇真同样的道儿,会死不成?”
宫则书只管把腿拿来,一面推门,一面道:“我怕我会死。遭那什么天谴不天谴的道儿。”
言罢往那《阴骘文》抬掌一指,口中一行一行念开来:“广行阴骘……诸恶……众善……近报则在自己,远报则在儿孙。”
正东一声“止恶”,西一声“修善”,走走停停,嘀嘀咕咕,称赞不迭。忽地止步,转脸问道:“你不觉仇真道长,像你口里头那古庄子的大师兄不像?这里头的小道士,又像那失了大师兄的小弟子不像?万一他闭关出来,又去河边吹个什么风什么雨的……”
全寄北一听,哑了半日。方又大笑,咕哝道:“那仇真好毒辣功夫。是往那《阴骘文》里掺下什么虎狼迷药不成。竟三言两语,一纸道文,便叫人对着个素未谋面的小和尚道士如此上心……”
嘴上这般,心下却魂悸魄动,怔来痴去大半日。
——待安置那鬼哭狼嚎的小道士停妥后,早把陆丑山此人此事彻底丢在九霄云外去。
残阳铺水,瑟瑟半江。只一顿饱饭的工夫,陆丑山早已携一众闲兄散弟,于秦捕头宅子至鳌山庙,鳌山庙又至唐河坞间,兜游十遭来回不断。仍左不闻公子声,右不见大侠影。
那令狐休立在坞前,正举手中一柄烟杆子搔耳挠腮。他长长吃下一嘴,仿佛把一辈子恨怨尽皆化作这一腔吞云吐雾。喝指道:“陆教头?哪墩山头放下来的闲贼。莫说如此锣鼓喧天大模大样来质问老夫,便是蹲老夫坞檐角下敲梆打更也不配。张口闭口要人。我唐河坞中,什么人是你要得起的?”
陆丑山鼻子一笑,也放声道:“配与不配,我等无心过问。只是,尽孝尽到如此歪处去,难道不该称奇耻大辱一桩,泼污门楣一件?我老陆见令狐坞主也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物,不日魂归那阴司地,得见老坞主与他袁兄弟,你再问一句,你这个坞主,配与不配,才是要紧。”
令狐休一听这话,浑身上下抖过两抖,已是大为不悦。硬头拍开周围弟子,仰身疾退十步,吐下一气狂烟。忽而仰天大笑——戾风回肠,气灌丹田,似要移山倒海,翻云覆雨,好不威风。却也不见什么花花草草要倒要败,要受此功的苦。
陆丑山把身一纵,腾空迎去。右掌直冲其卤门,便是一招奇经八脉颅首乱抓。竟不惊那笑声赫赫,口中只管浑骂道:“我道是什么大有来头的气派人物。竟是如此这般劣贼破胆,□□缉拿文书,害苦我家公子不浅。明日若再不见我家公子,定来打烂你唐河坞东西南北边边角角!”
令狐休一听,唬得立时收口。满脸疑怪:“你要的人,竟是那姓宫的?他……竟何时另立门户,有你这般人物做手下的?既有你这般蛮蠢人物做手下,你家公子吃这场苦,便不稀奇。”
陆丑山昂头一想,回道:“坞主。你前前后后一堆鬼话,说的错,也说的不错。我家公子不姓宫。这是错。可宫大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家公子,何止要吃这一场苦。这个,倒错不得。”
言罢又將“明日若再不见我家公子,定来打烂你唐河坞东西南北边边角角”翻来覆去交代不下百回,又喝命弟兄们將坞中令狐宗及一干弟子胡乱狠打一地,方才气消作罢,拔步散去。
可怜那令狐休追在后头,仰天大笑三十声不止,也没能伤及陆丑山一众人半根指头——十分不解对方使的是个什么奇绝溜身功夫,竟能轻易脱他放纵一笑,而伤人无数。
令狐休回至坞中,一心正命阿宗细查弟子们这个有无断手,那个是否残脚。竟不闻不知,坞檐角下,贾仲正满面堆笑,对那蛇蝎女人方凛道:“你我不用等至明日。今夜我便打烂这唐河坞东西南北边边角角,你也刺破这唐河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方凛朗声一笑。叹道:“贾公子所指练手试兵刃的好地方,便是这个残肢断脚的唐河坞?你与令狐一派,究竟什么冤什么仇?”
一旁钟速水点头,接过话道:“如此绝顶好时好地,当是十倍鳌山庙后头的山洞。错漏不得。断不会像我那般失了手。几许恩怨情仇尔虞我诈的事,姑娘难道不曾有过?”
风萧萧兮,暮苍茫兮。舒长云啼昏鸦,笑痴怨隔天涯。唐河坞不过百年,倏忽一夜,便成白骨一地。
令狐休双目圆睁,凝视鹰嘴男人的苦脸。从喉咙处憋出的那句“悔不当初”,又是说与谁听呢?谁想听呢?怕是连他自己听着,亦觉浑身难受了罢。
全寄北立在不远处,將这数日种种,并此时坞中光景,思来想去,捻来搓去。
宫则书仿佛一眼看破他二三心思似的,低眉啜了口酒,润了嗓子。半日,方才轻轻丢出一句:“人命生下来,只一剑便杀得掉。讹言生下来,入了人心,传一传百,便轻易杀不尽。杀这一地,岂非徒劳。”
全寄北噗嗤一声。转脸回道:“你今日莫不是受那仇真道长摆布不小,作什么说话跟个得道高僧,修仙道士似的?”
——嘴上笑说着,却直往心里想:你不在乎会死。可挖空心思害你死的人,作什么不能先你一步死呢。杀这一地,哪处当算徒劳?想罢,又只恨怒屠唐河坞的,竟不是自己这双烈掌。
这厢,任牧知闻些风声,急急鬼祟而至。仿佛抽了回大筋似的,歪脖咧嘴窥伺坞中半日,方才敢贼忒忒地冒出小半个颅额来。而后趔趔趄趄,绕开坞中一地狼藉。一面止不住吐逆胃反,一面翻箱倒柜,寻出那幅画像。
遂咬牙切齿,將画卷捧在掌间仔细端详,口中默念三回“洛神潘安”。念罢又疯似的对天长啸。
余音不绝间,任牧知胡乱打下根火折子,尽兴拔步而去——仿佛这把火足够大,大至可以把画卷中人活活呛死似的。
捱至鸡鸣,任牧知独自一个,正前脚绊后脚地街中乱晃。心头只觉此一路事事无成,十分衰败无用。仰头愧庄主俯身愧长老,东西南北竟无一处可寄此身。
如此胡思,忽一头撞在一人怀里。闷昏昏抬眉一瞅,不觉吃一大惊。“啊”的叫过,方干巴巴地撕开嘴角道:“眼下是刮什么闲风不成?竟把全大侠吹至这淮安郡来。”
任牧知忍话半日,见此人不理,只管要命似的往那喉里灌酒。正留神窥察全寄北眼耳口鼻,心下忽地记起什么“这个销魂的招”,又什么“那个醉魄的式”,诸如此类豪言壮语。登时双腿一抖,额间一行冷汗,石子儿一般啪的打在鼻头。
遂哆哆嗦嗦道:“全大侠这条道儿往锦瑟馆去?大侠可喜听书?方才锦瑟馆中出来,正听一个话本子。天大的事。曰:无底沟散士头子胆大包天,將唐河坞一夜灭门。令、令狐坞主脖子上活生生遭人掐出几十个大黑窟窿……”说着,竟涕泪纵横,十分抱打不平起来,指天骂道:“那一堆江湖蠹虫人间蟊贼,惹下这么个天大祸事,江、江湖岂不要大乱。不知洞湖门又当作何雷霆应付,诛伐那群蠹虫蟊贼。全大侠依你说,这如何使得!”
言罢竟左一声“公子”,右一口“大侠”,往人耳旁乱叫起来。浑然不见全寄北身后,陆丑山正目眦乱颤,十分难受。
全寄北敛眉道:“我素不喜听那瞽目说书汉子的连篇鬼话。这日头里,锦瑟馆还唱一连好戏。听了不曾?曰:后园有树,其上有蝉,双蝉吟诗对酒,不知螳螂怀恨于心,在后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黄雀有心,蹑其旁也。黄雀贼心鼠胆,借鸦啄蝉……不知任兄喜听哪一出?”
任牧知一听,把这里头“蝉”啊“雀”啊“鸦”的,一一的试图领会。登时自掐脖颈三下,小心翼翼探口道:“而不知树下之弹弓也?”
全寄北咧嘴笑笑——只是亦发瞧这任牧知伤天害理的面相身段,便要亦发觉着,实在罪当溯女娲。
遂把身子前凑了去,往任牧知耳旁一字一句咬道:“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怕就怕,拿弹弓的是个至极的蠢物,捅了黄雀乌鸦一贼老窝,往后不知要怎么遭啄死拍死呢。”
一语意犹未尽,却唬得那任牧知头昏脑涨,早已丢下一句“忽记起桩急事来大侠告辞”,一溜烟去了。
陆丑山便往近一步,道:“公子。尾这一路这多日,可是尾出个什么名堂来?陇山派那头……”
全寄北心下一急,断他话道:“你作什么急?施伯歇那个老蛇夫,刚才携他那条老蛇出山来的。阎王小鬼欢聚一堂,岂不大有意思。”
言罢又只管埋头走路,半日不语。忽地放声一笑,想通什么似的,止步道:“丑山。江湖蠹虫。人间蟊贼。这些,都是些好词。”
陆丑山正欲说些什么,一听这话,便唰的不言声了。
“可是啊丑山。自打无底沟山头下来,江湖中,凡百疑案,便这个叫着诛你,那个喊着杀你。如今唐河坞血案,到底与你何干。与你手下的无数散士兄弟,又何干。”
陆丑山沉沉一想,回道:“公子。哪怕江湖中人,一清二楚你我关系,怕也仍旧这么喊这么叫。人人喜诛喜杀的,不正是这派掌门那帮头子的。诛杀头子,与旁人说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威风。故而这起小人,没了喊打喊杀的,便也杜撰些喊打喊杀的,方才痛快似的。”
全寄北听闻此话,脸中怔怔的。不觉又往心头过一遍无底沟山头那些岁月。若自己不曾为了拿下陆丑山这个江湖人事无所不能挖的奇人,而依他歹心,狠将山头那一半散士一一绝了命去。如今丑山……便不是什么教头,什么头子。“陆丑山”三字,在江湖中人口中眼中心中,便不是什么江湖蠹虫,什么人间蟊贼。这个人,凭他尚且入流的武艺功夫、本事手段,又当是何种好光景呢?
陆丑山又道:“公子。人人都信眼见为实,耳听是真。左右寻不见公子你人,今日确实招来好些兄弟,往唐河坞讨要过一遭说法。不承想,我等前脚一去,唐河坞后脚便遭灭门。”言罢又沉沉一思,宽他心道:“公子。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那害宫大侠的歹人歹事,灭门唐河坞的歹人歹事,定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全寄北便往心里想:眼见为实。是句好话。可眼见一半,如何为实?那入耳的,便更不能入脑入心。不畏人知畏己知。也是句好话。可那起歹人,他们可曾当真畏过哪怕一寸?
如此想来,不觉越走越快。直往锦瑟馆寻宫则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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