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第二天，石俊卿和金秀儿请好了假，假条是邢巧梅批准的，她又一次对石俊卿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大概以为他们两个人去北京是要去度蜜月。领证结婚本是私密的事情，如果当事人不想要大张旗鼓，自然有些话旁人便不好细问。石俊卿也不愿意把婚检的风波告诉邢巧梅，面对她浅浅打趣的几句话，只是以一笑带过。
　　金秀儿跑了本地的几家大医院，咨询丙肝治疗的事情，打听到了北京哪一家医院是这方面的权威，又跑到书店去买了几本肝病治疗的书籍，再去药店买了一些医疗物品，一切似乎都准备妥当了。她把自己的行李搬进石俊卿家里，两个人买的车票，第二天一大早火车就要启程。
　　两个人分开忙碌了一天，到傍晚才又相继回到家里。石俊卿看着金秀儿神情专注地收拾东西，又和他念叨着去北京以后的治病计划，心里泛起阵阵暖意。昨夜的坦诚交流令他们之间似乎多了更多的羁绊，其实不论有没有那一张结婚证，他们早已宛如真正的夫妻一般相濡以沫。但毕竟情况特殊，石俊卿仍旧陷入在深深的焦虑之中，有些话他没有对金秀儿说出来，但他在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果自己的病没办法治好，后面他们两个人该怎么去面对未来，困局仍在，只是面前的人太珍贵，他舍不得放手，唯有当做前行的光，亦步亦趋。
　　当晚石俊卿下厨，简单炒了几个菜，为了防止切到手出血受伤，他做得小心翼翼。餐具也要分开，他给自己和金秀儿选了不同颜色的碗筷，吃饭的时候，他拿一双公筷把菜夹进自己的碗里才下嘴，做得格外认真。这些不是疏离，而是因为爱而不得不去做的保护措施。
　　金秀儿见他这样，也有些酸楚，但却默契地不提，只是顺从他的意愿，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特别在意。她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克制、谨慎理性，毕竟未来的路还有无数的荆棘在等待着。
　　晚上，石俊卿把卧室打扫干净，自己的床上堆着半床近期正在看的书，垒得像是一堵小城墙。平时一个人住惯了，细节并不在意，显得随意懒散，今天他把书全部挪开，又换了床单被套。他在客厅沙发上铺了床，说自己睡沙发，把主卧室让给了金秀儿。金秀儿依旧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闲聊到夜深，便分开了。
　　金秀儿进了卧室，房门大大地开着，他们彼此都想听见对方的呼吸。
　　石俊卿平躺在沙发上，眼望着天花板，许久并不能入睡，他关注着卧室里金秀儿传出的轻微声响，在一切都悄然无声后，又转而开始回想起自己和金秀儿相识、相知又相恋的经过，思绪翩跹。
　　卧室内，金秀儿躺到了石俊卿平时睡的大床上，她一个人躺在一侧，另一边空荡荡的。石俊卿刚换上的床单还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而房间里他存在的味道是洗不掉的，那些之前被他摆在床上的书，现在被整齐地放到了房间一角，书的气味仍旧在房间里徘徊，那是除了烟味以外，金秀儿最熟悉的石俊卿的味道。尽管气味令她心安，但是她的身躯翻过来又翻过去，脸一会儿冲着床外，一会儿冲着另一侧的枕头，仍旧睡不着。
　　她的手臂搭在空位处，脑海里想着石俊卿若是躺在旁边，该是什么样子。她臆想着自己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抚摸他的下巴，顺着他侧脸的线条，一点点地从下往上勾勒他面部的轮廓。她甚至能恍然间想出他的哼笑，想到他转头来瞪着自己的模样。她的手掌不自觉地抓握着床单，好像在抚着石俊卿的胸口，贴近感觉他的心跳似的。
　　第一次住进了这间卧室，对金秀儿来说，这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尽管身旁无人，但她逐渐有些呼吸急促起来，心潮荡漾。不过她终究还是挣扎着慢慢睡着了，带着紧锁的眉头和嘴角的一抹笑意。

　　开往北京的火车启程了，没有人来送行，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这次北上之旅到底是为了什么。两个人带着独属于他们的秘密，静静地坐在硬座车厢的窗边，金秀儿看着站台在列车的喘息爬行中缓缓远去，凝神朝外望了许久，才转回头来。石俊卿一直观察着她，直到她忽然转来对上自己的目光。
　　对视之中，许多无声的话语飘过。车厢里的人不多，对面还没有乘客。金秀儿钻进石俊卿的怀里，她感受着身边人略一犹豫后，轻轻揽过她的身子，给她找了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隔了一会儿，石俊卿开口道：“秀儿，到了北京，我带你四处去走走吧。我带着你，到□□去看升旗，再去故宫，去颐和园，去天坛……”
　　“只要是和你一起，去哪儿都好。”
　　“我上一次去北京，已经是十年前了。这一次，带上了你，我们一起好好玩一玩，不管其他的——”石俊卿叹口气，把剩下半截话折了折，没说出口。他心中念着，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呢？但至少，现在该抓紧一切机会，多陪陪她，能陪多久便是多久。他从未感觉未来如此遥远，唯有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列车到达了北京站后，两个人在靠近看病医院的地方寻找了一个旅馆住下。旅馆登记的时候，没等金秀儿说话，石俊卿抢先开了口：“你好，我们是一起来出差的同事，要两间单人房。”
　　金秀儿盯了他一眼，话留在了肚子里。
　　两间房连在一起，房间的条件倒是还算干净整洁。两个人把行李放好，出去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再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金秀儿先随着石俊卿进了他的房间，帮他把行李拿出来，张罗着一一放好。石俊卿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金秀儿仔仔细细地给他叠好第二天要换穿的衣服，一边念叨着明天去医院怎么挂号的事。等她忙完了，坐在床上看向他的时候，他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觉得，明天咱们先早点起来，去看升旗。秀儿，你……回去休息吧。”
　　“好。”
　　金秀儿起身，石俊卿轻轻地抱了抱她。他能感觉她用力地回抱他，于是也加大了力气，把她紧紧环进怀里。金秀儿浅浅啄了一下石俊卿的脸颊，石俊卿浑身一颤，松开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把她送到门外，看着她走进房间。
　　房门扣紧，石俊卿伫立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金秀儿还在迷迷糊糊地沉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飘渺而悠远。直至那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而熟悉，是石俊卿。她仍然不肯睁开眼，但耳朵已经分辨出，是石俊卿在门外轻轻敲门，低声地叫她。
　　这不过才凌晨三点半，但为了赶上看升旗，他们该出发了。
　　春天的北京，夜里仍有着透骨的寒意。广场距离他们落脚的旅馆路程不近，坐着车到达广场时已四点过，陆陆续续到达的人群如涌向巢穴的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开始朝着旗杆处聚集。金秀儿穿得有些单薄，在寒风吹拂下浑身发颤。石俊卿见状，预备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罩上，可金秀儿却拦住了他，念叨着他才是该被照顾的那个人，不许他脱衣服。石俊卿既感动又有些无奈，只好用外套把金秀儿裹住，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跟着人群朝前走。
　　红日尚未初升，广场的氛围庄严肃穆，伴着国歌声响起，两人伫立仰望国旗缓缓上升。金秀儿知道自己这样也许有些可笑，但此刻她在心中暗自许愿石俊卿此行能够平安健康，只希望自己能够长久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多一分多一秒都好。
　　石俊卿心里却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事，这几天他的心里一心一意盘算的是如何安排好金秀儿今后的生活。如果他的病这一次确诊无误，那么这意味着他们未来的日子注定会很艰难。他已经开始思考，从北京回去以后和金秀儿领结婚证，如果无法阻止她嫁给自己，那么自己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给她提供安稳生活的保障。这些年作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他倒也做到了开源节流，有一些积蓄，加上自己的那套房子，几本出版著作的版权费……两个人的生活不会有很大的问题，尽管剧团现在财政困难，但毕竟是事业单位，并不担心突然的失业。只是如果想要给金秀儿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他还需要再多加努力，他绝不能辜负金秀儿对他的一片真心。

　　看完升旗，两个人马不停蹄地来到石俊卿求诊的医院。这家医院是多方打听后，了解到的国内治疗肝病最好的一家医院。自然，这家医院每天都挤满了如同金石二人一般远道而来、怀揣着希望前来看病的人。可惜运气不佳，他们得知想要挂号的那个专家恰巧今天并不坐诊，只有明天上午才能挂上他的专家号。出了医院门，跑了空的两个人都有些沮丧，石俊卿看着一脸焦虑的金秀儿，温柔地宽慰她，下午又带着她到天坛公园去游玩了一番。只是金秀儿怀着心事，不论石俊卿怎么安抚，她也只能算勉强提起兴致，所谓的笑容也不过是为了不让石俊卿难过罢了。
　　第二天，金秀儿紧张得先起了床，她怕不能挂上那个专家的号，一大早五点过便去敲了石俊卿的门。两个人在医院还没开门前就到了院门口，只等着一开始挂号，就赶紧挂了头一个。在走廊等候的时候，金秀儿握住了石俊卿的手，直到医生叫到了石俊卿的号，便和他手拉手一起迈进了诊室门。
　　医生看完石俊卿递上去的婚检报告，简单给他做了检查，面露疑惑，开了单子让石俊卿去化验，等结果出来再说。
　　两个人心怀忐忑，一上午奔波在化验取报告的路途中，直到拿到所有的化验结果，回到诊室里交给了医生，医生下了结论：“你并没有得丙肝。”
　　“什么？”这下换紧张不安的两个人错愕了。石俊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三追问：“医生，您不是开玩笑吧？您是说我没有得病？”
　　“我们医院里有目前相关检测方面最尖端的仪器，这个化验结果是不太可能有误的，很大的可能性，是你们当地医院出现了诊断失误。”医生的语气很肯定，“如果你们还不能相信，那么我建议你们再到别的医院去做一做检查。”
　　“可是，婚检报告怎么会出现问题呢？”石俊卿感到不可思议，“这真不是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如果你是丙肝患者，那么身体早就出现一些异常情况了，绝不可能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医生看了看在石俊卿一旁已经激动得站起身来的金秀儿，面露笑意，“没有得丙肝，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不放心，你就再多做做检查，确保这个结论是正确的，我坚持我的看法。”
　　石俊卿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头脑，为了确保安全，他要求医生再给他开了一些更细致的检查项目。结果在这个医院取得的报告，全都证实他并未患病。
　　从医院出来时，他已经十分肯定自己并不是丙肝患者了，一切好像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得病是噩梦，确定误诊则是一个天降的美梦。在清早踏进医院大门时，他从未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并且美梦成真，真实的世界竟然如此光辉灿烂。
　　两个人手持诊断报告走出医院大门时，金秀儿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仍旧浑身僵直、沉浸在不可思议情绪的石俊卿的怀里。石俊卿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回神后，也使劲箍住了怀里的金秀儿。他感觉金秀儿身体在发抖，她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的呜咽声传来。她开始哭泣，越哭越剧烈，越哭越伤心，不仅哭，还用拳头轻轻捶打起他的前胸，好像在倾泻那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
　　石俊卿只是抚着金秀儿的后脑勺，把自己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任由她发泄。周遭人来人往，不少人对他们投以好奇揣测的目光，他并不在意。其实他内心里只想笑，想放声大笑。
　　他还想仰天长啸，想打横抱起金秀儿转圈，想要庆祝这属于他们两个人，又苦又甜的美妙时刻。
　　苦尽甘来这四个字，他的体会从未如此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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