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那些事儿

　　“王城外围的结界，本来是不包括这片森林的。但森林里资源不少，我就在这里设了迷阵，让外人寻找不到。”约书亚说着，停在一棵树前，单手抚上树干。
　　从约书亚站立的角度望去，森林里的树木似乎构成了独特的形状。
　　是一个内置的阵法！

　　森林的这一部分，舅舅从不允许索依露前往。其实小时候，索依露也偷偷溜进来过，在迷阵中走过几趟，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迷阵都是设置来保护某些重要的东西，可是索依露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片森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索依露从未注意到，在这片迷阵之中，树木还构成了一个更复杂的阵法。只有从舅舅所站的这颗树向特定的方向望去，才能隐约看出阵法的形状。
　　索依露不禁惭愧，自己到底还是学术不精，即使已经是大祭司，还是有太多不懂的东西。

　　正想着，舅舅已经托起了法力，光束在树木之间翻转跳跃，很快，一扇隐藏的门在交织的光线中缓缓出现。
　　“这是......？”索依露还未问出口，舅舅就向前走去：“走吧。”
　　门内是向下的石梯，很窄很陡，黑深深望不见底。索依露跟着舅舅一步步向浓墨似的地下走去，抬头再望望上面，入口处只能看见一个缓缓变小的光点。
　　索依露脚下趔趄了一下，向前已经没有更多阶梯了。前方倏然亮起一团光亮，是舅舅指尖亮起了一团淡薄的火焰。
　　借着微光，她环顾四周。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没有修饰，墙壁上甚至留有开凿的痕迹。
　　刚走了几步，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深埋地下，这里的寒意通天彻地。王城结界之外，气候没有法力调节，按时序，现在不过是早春光景。加之位于北欧，维度和海拔都高，自然是冷的。

　　冷，索依露不怕。真正令索依露寒毛倒立的，是寒冷的深处，竟隐约传来怪物的嘶吼声。
　　她差不多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见到什么了。

　　“我想去看看孩子们。”这是她亲口对舅舅说的。
　　孩子们就关在这里。

　　她昔日的同窗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服用了一年多的增强药剂，然后被查西亚释放的病毒感染成半人半吸血鬼的怪物。
　　这些孩子在三个月前那场大战中为查西亚冲开了王城的结界，在王城中肆意游荡，追赶手无寸铁的居民。随着查西亚的逃离，这些怪物也被王城的护卫队一一清剿。
　　最后，还是舅舅出手，将伤势不太重的那些怪物保护下来，关在王城外的地下监牢，等待着或许有一日能恢复人类的意识。
　　走廊尽头依旧是一扇门，门后，嘶吼声愈发清晰。舅舅推开厚重的门，嘶吼声一瞬间放大，索依露几乎不敢再向前走。

　　她并不怕怪物。
　　但那些怪物，曾经是她的同学。她最好的朋友，变成怪物后死在她的怀里。听着怪物的声音，她仿佛就能看见吴佩临死前扭曲的那张脸，听见吴佩用最后的一点清醒，喃喃的那声：“依依......”
　　伫立良久，索依露终于还是走进了门内。
　　门内两侧，是两排铁笼。每个铁笼内都关着一只怪物——这些怪物已经很难称作人类了。除了它们的面孔还隐约能看出人类的轮廓，身躯则已经完全扭曲畸形，甚至布满了密密的毛发。怪物们或是处于深眠之中，或是清醒但狂暴地嘶吼着，用爪子勾着笼子，抓着墙壁，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铁笼的束缚。
　　它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人类。

　　“有多少人幸存下来了？”索依露忍着眼眶里的泪，停在了一个铁笼前。笼子里的怪物，缩在笼子一角。它轻轻颤抖着，索依露却不知道它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用以判断是否清醒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眼眶下的皮肤还沾着点残留的鲜血。两只翅膀——那是这孩子曾经的手臂——都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当时送来103个，后来有几个伤得太重，没救过来。现在只有97个。”舅舅走过来，声音低沉，“这孩子送来的时候伤太重，翅膀全断，眼睛也瞎了，还化了脓，我们只能......护卫队起初不知道它们都是人类，下手......太重了。”
　　“为什么......”
　　索依露握住面前的铁笼围栏。
　　“为什么......这样......这样也叫幸存吗？就算他能变回人类，又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
　　“我也想过，要不要留着这孩子。可是，你不来，我也不敢妄下结论......”

　　“让我进去。”
　　“啊？”
　　“我要进去。它已经没有攻击性了吧！”索依露猛地扭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舅舅默默帮索依露开了锁。

　　开锁和拉门的声音都没有使角落里的那只怪物惊动半分。索依露猜想它或许是睡着了。可当索依露一靠近，这怪物的身躯竟又向角落里缩了几分。
　　它在颤抖，在战栗。隔着昏暗的光线，索依露能感受的它的恐惧。
　　它清醒着。即使没有人类意识，但确实清醒着。
　　这孩子没了眼睛，没了双臂，半张的嘴里挂着点涎液，面孔却没被病毒腐蚀得太深，竟是像人多一些。

　　看着这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沦落成这样，索依露心上忽地一寒——她竟然爱上了将这些孩子变成这样的元凶吗？她是......她是有多么丧心病狂才会爱上......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从腹腔传来。索依露几乎站立不稳。她倒向一边，用手撑住了墙。
　　一点细碎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清脆的，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索依露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起手将脑后的簪子摘了下来。
　　簪子轻轻晃荡，声音像来自天堂的铃铛。怪物的战栗渐渐停了下来，它甚至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了索依露所在的方向。
　　它想靠过来。

　　索依露鼻头一酸，向前跨了一步。她蹲下身，坐在怪物身边，一阵一阵地摇着簪子。
　　安魂的铃音回荡在阴暗的监牢，似乎所有的怪物都安分了不少。怪物的战栗每减少一分，索依露的鼻间就酸楚一点。怪物终于靠倒在索依露肩上，索依露的泪水也就再也止不住。

　　“杀......了......我......”

　　这声音不啻一声惊雷，惊得索依露停下了手上的铃声。一切的思绪，愧疚，悔恨都中断了。她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身边的怪物，意识到正是它在喃喃后，猛地站起了身。
　　“杀......了......我......求你......了。”怪物的呢喃还在继续。簪子从指尖滑落，摔到地上，又是清脆的一声。
　　“不，不要。”索依露向后退去，手却不由自主地颤巍巍伸向了腰间。
　　“杀了......我......我好......痛......我想......死......救......我......”
　　怪物的呢喃一声接着一声。索依露只觉得天旋地转。
　　雪白的剑光划过，然后是沉闷的一声钝响，是利剑穿过血肉的声音。索依露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已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了。
　　求死的怪物已经倒下。
　　索依露跪了下来，将头埋在手里。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甚至不愿用手去抹掉它们。

　　不知过了多久，索依露耸动的肩膀渐渐平息下来，一只手便轻轻搭了上去。
　　“祭司大人。”
　　索依露带着满眼的泪回头，一时看不清身后人的模样。但这声音却无比的熟悉......
　　“陈老师？”
　　对方无言地默认了。
　　索依露用袖口擦干了泪，才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三个吸血鬼。
　　她舅舅约书亚，陈岚，还有大医师莫零。
　　莫零和舅舅在这里并不奇怪，毕竟这里收治着危险而可怜的怪物伤员，药师和医师必不可少。但陈岚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老师？您怎么？”
　　“我躲在这里......”陈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搔了搔脸颊。
　　“您被发现了？怎么会？”索依露不可置信。
　　从海底回来之后，索依露对战后的情况了解不多。只知道除了查西亚及其少数心腹逃脱之外，其余参与攻城的吸血鬼都被捕了。王根据辛和索依露上报给他的名单，抓住了一批未参与攻城但给予了查西亚帮助的吸血鬼。
　　但索依露和辛交给王的那两份名单上都不可能有陈岚的名字。
　　“难道是王忌惮您的身份，最后还是要除掉您吗？”

　　陈岚摇头。

　　索依露忘记考虑的恰恰是最简单的可能——
　　被抓住的吸血鬼中，有好几位都为了保命供出了陈岚。
　　但另一方面，那场战役中，三方势力的登场也让很多吸血鬼对王起了疑心。前任大医师陈沨的死被重新提起，疑点接连显现。不少人都得出了与真相类似的结论。
　　约书亚就在其中。
　　陈岚自知能力有限，再帮不了查西亚什么，只能转而求助于约书亚。他坦白了自己帮助查西亚的始末，也证实了约书亚对于大医师之死的怀疑。
　　约书亚没有迟疑就帮助了他，将他藏在王城结界外的密牢里。这里位于结界之外，王探测不到；又离王城最近，是最灯下黑的地方。

　　索依露听罢陈岚讲了这些之后，情绪倒也平静了下来。在铁笼与铁笼之间穿梭，她仔细辨认着怪物们的脸，却很难将这些扭曲的脸与先前的同窗们联系在一起。
　　“这是7班的赵明辉。这是沈乔勇，好像是3班的。这是......这个你认识的，她是赵真雅。”陈岚带着索依露穿梭在铁笼之间，告诉她每一个怪物曾经的名字。
　　这些名字，索依露有些熟悉，有些只是听说，有些则完全陌生。但不论认识与否，索依露都很难认出它们原先的模样——但陈岚认出来了。
　　“您是怎么认出来的。”索依露看着笼子里赵真雅那张已经变了一种颜色的脸，紧了紧手指，轻轻问陈岚。
　　“我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学校里每一个学生，我都认得......”陈岚淡淡地说，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哀伤。
　　索依露沉默了。她低下头，瞥见陈岚细瘦的手指正攥得紧紧的。
　　如果陈沨没有死，如果陈岚从来没有来到王城，从来没有遇到查西亚，那陈岚一定是人间一个很好的老师。他会满面春风地和每一个过路的学生打招呼，会记住学校里每一位同学的名字，会用最温雅的声音教书育人，也会用最不可侵犯的姿态阻止学校里的暴力事件。
　　他会桃李满天下，会成为学生记忆中最明亮的回忆。
　　可偏偏，陈岚为了给他的哥哥复仇，来到一所注定没有希望的学校。

　　“刚刚，我杀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索依露哑着声问——记住他的名字，是对那孩子最后的尊重。
　　但陈岚不作声。
　　索依露缓缓抬起头望向陈岚，陈岚却躲闪着她的眼神。
　　“是谁？我......我认识，是吗？”
　　“他是......”陈岚不忍拆穿那个残酷的真相，上下唇来回碰了好多下，才勉强挤出一个不成调的名字，“顾周。”

　　长久的沉默。

　　陈岚将手伸进长衫的口袋里，摩挲着里面一张纸。
　　这是三个月以前，孩子们已经被病毒感染成了怪物，正聚在操场上享受着最后的晚餐——大桶大桶的生肉。
　　陈岚不忍看下去，回到了孩子们的教室，帮孩子们整理桌上没来得及整理的东西。
　　孩子们的课桌里什么都有。偷偷带到教室的手机，上课时偷偷传递的纸条，女孩子喜欢的小摆件，男孩子偷藏的网络小说......这些东西，他平时发现了少不得要没收掉，但如今人去楼空，他将这些东西捧在手里，就像捧着孩子们的青春和生命。
　　然后，他在一个叫顾周的孩子的语文书中发现了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
　　他展开来读了。
　　这是一封情书。
　　陈岚知道，孩子们中偷偷早恋的不在少数。可大多都是青春期时游戏般的爱恋，真正用心的很少很少。
　　可这封情书写得很真实，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承诺，没有甜腻的情话——有的，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生对爱情的全部想象。
　　情书的最后，这男孩写道：“依依，这封情书我永远也不会交给你，因为我总觉得，就连我的目光也是对你的打扰。但希望你原谅我，原谅我在你背后张望的这双眼睛。”
　　陈岚将这封情书单独收藏了起来。他想，有一天如果能再见到那位“陈依依”，一定要将这封情书交给她看看。

　　但现在陈岚站在祭司大人身后，他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话，有些东西，还是不说出来，不拿出来比较好。

　　他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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