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

　　追进去将房门一带，便见那被水绳捆绑的厉鬼已经现了形——浑身烈火遍布，烧得焦黑，颈间还不断涌着血。
　　这厉鬼恨意滔滔怨念颇深，虽浑身冒着火，却带的整间屋子都阴风阵阵，加之天还未破晓，昏暗的屋子里映着他这生前焚身的火光，便显得十分可怖。
　　凡人身死，在往生之前，魂魄皆会维持生前死状，妖魔鬼怪清逍见过不少，这厉鬼虽这般可怖模样，但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而逐风身在修道世家，常降妖除魔，见着更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两人追进来还未开口，那厉鬼却先是一惊。
　　“原来是你们！”
　　闻言意外，清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逐风。
　　“你认识我们？”
　　“当然！我们赌坊曾经有个赌徒打他亲娘要卖他妹子抵债，当时在当铺门口你同一个公子哥儿出手帮过那娘俩儿，我当时就在旁边！我跟你们说，我这人最瞧不上大老爷们儿打女人，要不是因着自己打手的身份，我都想上去揍他！还有后来下午你俩不是也来赌坊寻人了？堵在门口不让你们进的，正是我呀！”
　　他这么一说，清逍倒是有点印象了，问道：“方才你兄长所说你也听到了，你是因何仇怨，不肯入轮回？”
　　这厉鬼方才说话时都还好，可清逍一问，他周身烈火顿涨，立马便咬牙切齿了起来。
　　“因为我是被人先杀后焚，心有冤屈，死得不甘！所以我要化成厉鬼寻到他，然后剥他的皮，喝他的血，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肉身，再将他的骨头敲成渣，烧成灰！”
　　“何人杀你？”
　　这一问，那厉鬼摇摇头，周身烈火更是大盛。
　　清逍行到他跟前，道：“我们有一些事情想同你打听，实不相瞒，你想找的人大概也是我们正在查的人，所以还望你能如实相告。”
　　那厉鬼一听似个火球，激动的直往清逍跟前扑。
　　“你们想知道什么？”
　　他这周身的火于旁人而言不过虚像，正真受着焚火之痛的其实是这厉鬼自己。亡魂若不往生在这人间游荡，死前的痛苦便会一直伴随着他，故方才后厨那葫芦瓢里的水，该是他实在太痛苦，自个儿往身上浇的。
　　扑过来清逍其实没当回事，逐风见状却是握剑微动，控着水绳将那厉鬼扯着向后退了几步，完了还将手一伸，把清逍扯到了自个儿跟前。
　　笑着拍了拍逐风握剑的手，清逍立在他身旁便没再过去，问道：“赌坊起火那天发生了什么？或者与那赌坊相关的你都知道什么，请全告诉我们。”
　　那厉鬼已经不是个人了，可清逍这么一问，他似是要讲很长的话，愣是将自己的屁股搁在了凳子上，带着赌坊里混子的那么点习气，直接翘起了二郎腿。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告诉你们，这赌坊说是赌坊，其实不过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只要是这五洲见不得光的事儿，都能在这里头寻着路子。我呢，明面儿上是个打手，可我其实是里头负责接货的，刚开始我是什么货都接，后来我干的好，我们头儿就专让我接一种货。”
　　“头儿？”“什么货？”
　　这厉鬼话音一落，清逍同逐风同时发问，那厉鬼将二人瞅了瞅，先答了清逍的。
　　“我们头儿就是赌坊的掌柜，可他也只是名义上的，这赌坊真正的主人是谁，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跟我一样，也是先被抹了脖子后烧了身，不过他比我惨，烧了个干净。至于我接的什么货……告诉你们，是一个盒子。”
　　他这么一说，逐风眉头便皱了起来，清逍看了看他，问那厉鬼：“什么盒子？”
　　“这盒子呢上头雕着一对铃铛，听上一个负责接货的说，打二十来年前吧，这盒子年年都会从东越和播州送来一次，可是十五六年前，便只有东越的这盒子一直在过来，最后五年前，也就我接货开始，便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也亲自送这种盒子过来，而这戴面具的男人……就是杀我的人！”
　　这厉鬼说到最后周身烈火骤涨，打凳子上直接站了起来，手往桌子一拍，直接将那桌子拍成了两半，烧得面目全非一张脸开始扭曲，似是下一瞬就要发狂。逐风见状，握剑的手又一动，那水绳闪了闪金光，便见那厉鬼似是又恢复了几分清明。
　　待他平静片刻，清消问道：“那盒中之物，可是心脏和眼睛？”
　　“你怎么知道？！”
　　那厉鬼大吃一惊，跳起来又要往清逍跟前扑，逐风见状冷冷盯着他，那厉鬼冒着火打了个哆嗦退了回去。
　　“……死了的这俩儿月我一直在想他为何杀我，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我有几次不小心看见了盒子里的东西！我告诉们，东越送来的盒子里头装的是怦怦跳的人心，那戴面具的男人送来的是骨碌碌转的眼珠子。而且近两年，东越那边的盒子再没来过，那怦怦跳的活人心最后也都是那男人送的！”
　　一下子，两个集阴阵和东越播州祭祀的细枝末节全都对上了号，清逍想了想，问道：“你可知赌坊那日的火，如何起的？”
　　“哼！要不说可巧儿？再告诉你们件事儿吧，其实你们寻人那天，那戴面具的男人就是从我守的那屋子离开的。那儿看着是个屋子，其实有个出口，但设的巧儿，不知情的根本寻不到。总州会那天中午，那戴面具的男人又来了，将赌坊里所有接活的都给叫到那儿，统统抹了脖子。至于火，要不是我死不瞑目魂魄守在那儿没走，还真不知道怎么起的。”
　　他说着故意停住，逐风没了什么耐性，冷冷道：“别卖关子。”
　　那厉鬼一听，周身的火跳了跳，话倒的比豆子还快。
　　“那王八蛋杀了我们就将我们锁里头离开了，后来下午来了个剑客，长的人模狗样的，看我们的尸身却跟看一块破抹布似的，将我们堆到一起，油一浇，烛一扔，就将我们给点了。那赌坊四处早就被浇了油，火势起得极快，瞬间就将赌坊给吞了。我是成了厉鬼没错，可你们当死不瞑目的就我一个？不信晚上你们好好去那条街上看看，有多少孤魂野鬼在那里不甘心地飘。”
　　话说到此处，清逍倒正是想问他了。
　　“那你为何不在街上飘着，非要来你兄长店中扰他营生？你可知因你，他如今生计艰难？”
　　“你以为我想来？！”
　　那厉鬼突然跳起来踢了一脚凳子，语气不怎么好，却突然流下血泪来。
　　“他这些年经营着这破店日夜操劳，为了我，都成老光棍了！攒着钱不给自己娶妻，非要给我留着！谁要他那破钱了？没他我娶不起吗？我走歪门邪道没错，可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我用不着他操心！我死了我不甘心，我是真不甘心，我欠着他那么多呢，你说我死了，他以后老了谁管他？所以我心里有愧，就没忍住给他托过几次梦，可谁知……”
　　他说着哽咽不已，提起那凳子往门上一砸就骂起来。
　　“谁知他心里起了执念，日日夜里唤我魂归！我都死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我还能起死回生不成？谁要他惦记了？一个死人还是个混球，有什么好惦记的？！谁稀罕他烧的那破纸钱，有钱给我这混蛋买纸烧，还不如给他自己买俩儿肉包子！所以每次回来我就闹腾，我就想让他受不了，让他别再惦记我！你说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养我这么个弟弟，还不如养条狗呢是吧？狗还能看门呢！我呢？我死了哈哈哈哈……我死了！我不甘心啊！我是真不甘心！我对不起他……我、我没听他的，我后悔啊……”
　　他说着直接朝着门跪了下来，浑身烈火霎时熄了大半，屋内阴风也随着散去不少，眼见天将破晓，清逍问道：“如今我们可以帮你散怨度化，你可愿离去？”
　　“本来没寻到杀我的人我是不愿的，可今日见他这般……我不想死了还让他再为我费心了。”
　　“那你可要再见他一面？”
　　“我如今这般模样……算了吧。”
　　语罢冲着门磕了几个头，那厉鬼站了起来。
　　“麻烦了。”
　　不再多言，清逍冲逐风点点头，逐风便将那水绳一收，而清逍跟着就拍了道血符出去。于是，只一个眨眼，那前一瞬还在的厉鬼跟着便自屋内消失了。
　　望着他砸出的凳子，清逍静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拉开门，那掌柜立在外头已是泪流满面。

　　天将破晓，逐风跟着清逍回房之后便跳窗离开了，而清逍昨夜一夜未眠，躺床上没多久便睡了过去。醒来天近黄昏，一下楼那掌柜跟着便将饭菜送了过来。
　　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模样，带着那店小二搬着桌椅板凳将大堂地板擦得锃亮，还给客栈外头挂了新的灯笼。
　　清逍吃着饭看着他冲他微微一笑，那掌柜便将卷起的袖子撸下来，笑呵呵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贵客？您看看我这店是不是焕然一新？”
　　笑了笑，清逍点点头。
　　那掌柜将竹筒里的筷子抽出两根往桌上一立，笑道：“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常说，人是野地里的草，只要根在，就死不了。我觉得人吧，之所以能活下去，心里都是有股子劲儿撑着的，你说这日子再苦，咱也得朝前不是？我现在这根儿啊，就是心里的这股子劲儿。所以我啊，如今是彻底想通了。”
　　他说完便将筷子插回去站了起来，清逍笑问道：“想通什么了？”
　　“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啊。所以呢，只要我不死，我就把我兄弟那份儿也一起活出来！”
　　说完将桌子一拍，他跑柜台那儿抱来几个瓶子放到了清逍面前。
　　指着那几个眼熟的瓶子，清逍疑惑道：“这……”
　　“这药很管用吧？”那掌柜说着往楼上一指，“我看你那位今日不是都能下床了？所以我就又让店里的伙计多买了些回来。你们放心，只要住在我这儿，啥都甭担心，保准儿啥都给你们备妥当了。不过，我实在是有一个疑问……”
　　话听着不怎么对劲，清逍顺着他目光看了看楼上。
　　“什么疑问？”
　　“虽说有情人饮水饱吧，但也是个花力气的，怎从不见他下楼用饭？说真的，好些次我都想给你们送上去，只是怕打搅你们……”
　　他每一句蹦出来，清逍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是糊涂偏多，不过他这疑问，清逍倒能解释的清。
　　“他来去都是跳窗。”
　　“哦~”那掌柜一下子恍然大悟，头点了那么好一会儿，忽然将手一拍，笑道：“那我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清逍更糊涂了。
　　“你……明白什么？”
　　那掌柜嘿嘿一笑，将桌上的药一指，“两位郎君，是私会啊！”
　　“……”

　　将那掌柜的话都散进风里，夜深人静时，清逍向曾经起火的赌坊去了。
　　空巷寂寥，铺子皆都打了烊，夏夜的雨总是突至，走着走着，脚下的青石板便处处泛着水光，而到了曾经起火的长街，清逍行过那间赌坊，停在了一座石桥上。
　　不过是淅淅沥沥的雨，可下了许久，石桥的坑洼里积满了雨水，踩过一个又一个，立在桥中央望着河面被雨水敲起的涟漪，清逍无端想起了一个月夜。
　　那夜有个人身披朦胧的月光，扬着袍角立在风里，曾同他一起站在这石桥上。
　　静立许久，这画面在脑海中总挥之不去，摇头笑笑轻轻叹气，头顶的雨却忽然停了。微怔，抬头，一把伞撑在上头。忽然笑起来，望着水中涟漪，清逍已猜到了来人。
　　转身，相视，握住伞柄将来人向桥头方向一带，清逍自曾经的赌坊旧址而去。
　　其实，河街空寂，夜很静，天很晚，清逍明明没有等着什么人，可那人却来了。
　　下桥只行了十来步便到了那曾经的赌坊原址，新起的楼只搭了框架，淋在雨夜中。看了看，清逍取血画符，指尖在眼皮一点，眼前的场景就变了样。这时撑伞的逐风跨了一步往清逍面前一挡，挑起了眉。
　　笑了笑，清逍道：“闭眼。”
　　然后对方不但闭了眼，还低了头。
　　“……”
　　清逍向后微微一仰，目光自他苍白的唇上扫过，忙抬指在他眼皮轻轻一碰，错过身往前去了。
　　寂寥的长街上此刻熙熙攘攘皆是身裹烈火飘荡的游魂，而那新起的茶楼跟前，哀嚎和哭喊不断。时隔两月，那场大火和赌坊皆已消失，可这诸多死去的冤魂却并没有从其中走出来。
　　只当这还是寂寥无人的街，状似不觉同一个个烧的面目全非的游魂擦肩而过，清逍走着走着，目光忽然在不远处一个游魂的背影上定住。
　　这游魂飘荡起来像一个滚动的球，周身无火十分虚弱，魂魄近乎透明，已是要散之态。一见到他，清逍抬脚便追，而他身旁撑伞的逐风半步不落，同他一起跑了起来。
　　沿长街向前，拐进一条偏巷，再穿进一户不知是什么铺子的后院，那游魂停在了一口井边。
　　周遭虽已全然变了样，这口井清逍却不会不认得，停在那游魂背后，清逍道：“刘三？”
　　那游魂闻声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清逍又看了看清逍身旁撑伞的逐风，目光在逐风剑上落了落，这才似是反应了过来。
　　“是你们？”
　　刘三说着话，魂魄摇摇晃晃飘都飘不稳，清消问道：“你为何在此？又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我……”刘三声音一哑，“我来看看曾经同妍儿生活过的地方，她昨夜为了救我，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清逍闻言十分意外，“你们没有去幽涧入轮回？发生了何事？”
　　刘三摇头道：“我同妍儿本想着找到我们未出世的孩子魂魄后，一家三口一起去转世的，可没寻多久我们的魂魄便被人捉住装进了一个铃铛里，也不知道那铃铛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关在里头比我死时还痛苦，昨晚那铃铛不知为何忽然开了个口子，妍儿便将我硬推了出了，结果她自己……”
　　刘三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他的魂魄像有一把无形的火自脚下燃烧，转眼便只有腰部以上还隐约可见，而清逍身旁的逐风，打听到刘三提铃铛，眉早已拧成了一团。
　　刘三的魂魄眼瞅着是在消散，清逍在逐风撑伞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追问道：“你是从何处逃出来的？”
　　刘三几近透明的半个魂魄抹了把毫不存在的泪水，道：“殷宅里头，我打铃铛里头出来后到了一间药屋，那屋子里头四处都贴了符，我本是出不来的，可那屋顶正好有个被什么打穿的洞，我就钻了出来，当时那院子里头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像是在寻人，我就乘乱逃了出来……”
　　那屋顶怎么穿的，在寻谁，清逍一听便清楚了，而刘三说话间魂魄已散到了肩膀以上，他向曾今妍儿死去的屋子方向望了望，喃喃道：“报应啊报应……我刘三这一生作恶多端，魂飞魄散多少次都不可惜，可是我那无辜的孩子和妍儿却因我遭了这些，如今妍儿连来世也无了，我生前护不住她，死后也没守住她，我不配……我对不起她……”
　　话音随着他魂魄的消失而消失，与刘三魂魄的相遇太过短暂，在这夜雨中显得十分不真实，自井边静立片刻，逐风拉着清逍离开了那早已物是人非的院子。

　　到了桥头停下，雨不知何时已滂沱了起来，逐风望着清逍沉默许久，将伞往清逍手中一塞转身便走。
　　眼看他淋进雨中，眼看他步上桥，那孤单的背影迈出的每一步，都将清逍的心踩出一个缺口。渐行渐远中，清逍将伞一收也站进了滂沱的雨中，叫住了他。
　　“逐风。”
　　语罢，离开的背影一顿回过了身，清逍冲他笑了笑，伸出了手。
　　“跟我走吗？”
　　轻声一问，还不及滂沱的雨声，可桥上的人却显然已经愣住。而清逍并没有要等他的回答，走上桥，拽着人，直接朝客栈的方向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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