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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墙东
一个时辰前。
柳涓轻旋掌心的茶盅,与童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膝头的小橘猫呼噜连绵,勾起丝缕困意,他正掩袖哈欠,忽听童骥问:“是不是……胖了?”
柳涓顿时警惕,端坐道:“诶?”
童骥抓起橘猫的一只前爪,啧啧嫌弃:“王羡渔瞎喂的什么,这猫胖得跟吹糖人似的。”
原来是说猫。
柳涓脑海中的困意散尽,泛动联翩的浮思。
王羡渔瞎喂的什么?
早上各色粥品,午时四菜一汤,晚上还加餐一道甜品。
他如今大门不出,唯一的活动就是饭后裹着氅衣,在偌大的国公府里溜达消食。王羡渔追在身旁,喋喋地细说府中的草木虫鱼,连块太湖石都能扯出一段前尘异闻,看来提前做了不少功课。
这人的话着实很多,但他也不腻烦。
“锦万春身边再无其他可用之人,那位常公公前几日刚升了东厂提督。”童骥的嗓音拉他回现实,“厂卫虽四处查访,岚十里的案子依然没有进展。”
“莫急。”
窗外雀鸣啁啾,日影往中天移了一寸,又到了午饭的时辰。王羡渔一早去了刑部衙门,午后又得拜访谢宓,不知何时才回来。
他对童骥道:“雁叔不在,你留下吃个饭吧。”
童骥断然拒绝。
王羡渔那厮下手极黑,半个多月过去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找柳涓汇报消息,都得专挑王羡渔往公衙办事的日子。
何况他又不是雁南归那榆木脑袋,偶然来错了时候,哪怕没有挨揍的风险,平白望着两人笑语晏晏,实在是如坐针毡,十分多余。
柳涓挽留未果,取来那封检举自己的文书,微笑道:“帮我查查这个韩令昭,到底是何许人物。”
童骥应下,辞行前感慨:“主子,您好像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柳涓不料他临门还回来补上一脚,扼腕叹道:“我就……胖得这么明显?”
“不不不,绝无此事,”童骥摇头,苦恼道,“小人读书少,说不清。”
童骥走后,柳涓莫名地生出几分烦躁。他读书虽多,但也说不清,那点“不一样”没法被圣贤篇章里铿锵的言辞捕捉。
就好比数着腊月、挨着寒天,蓦地暖风吹过,檐下冰棱消融,嘀嗒如雨泻。好比去岁随手抛下一粒种子,等到雷鸣惊蛰,枝叶已经蔓蔓如团。
又好比吃饭突然成了一件万分重要、值得期盼的事。原本对柳涓而言,进食只是活着的前提,美味可以欣赏,却不值得驻足。
但此刻,他不再满足于若有若无的暖风和隐约雷鸣,他期盼万里晴空朗照,或者索性来一场痛快的滂沱大雨。
可王羡渔偏不。
丫鬟们进屋摆饭,柳涓拾了两筷便兴味索然,心底暗怪王羡渔心机险恶,养刁了他的嘴,日后离了国公府也要留恋回味。
他听见庭中的响动,想寻正主撒一口不讲理的恶气,潋滟的笑意却在门开的一瞬凝冻成冰。
方翊倚门抱臂而立,凭着极具压迫感的身高,临下俯瞰他:“小柳,为何见了我就不笑了?”
他一振袍摆,不请自入:“或者说,你本以为来的是谁?”
“与世子爷无关。”柳涓抱紧怀中猫,下意识地瞥了眼门外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翊读懂他的担忧,挑眉哂道:“放心,一宅子老弱妇孺,不劳西凉铁骑动手。我不过按同僚之仪,上门探望副都御史大人的伤情,莫非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方翊临桌坐定,柳涓心跳如擂鼓,强行忍住逃跑的本能,冷道:“我伤已痊愈,世子爷可以走了。”
“小柳,我们少时相识,已近十年。即便你不愿承认竹马之谊,好歹我也救过你一命。我实在不解——为什么连他都可以,我却不行?”
柳涓知道他指的王羡渔,也清楚可以或行指的是什么事。他本不愿理会无端的纠缠,方翊却凑近耳畔,不怀好意地吐气道:“没试过更好的,你便甘心伏在那些人身下?”
柳涓喉头一紧,骨缝里钻出来的黏腻的恐惧渗进血液,与一点即炸的烦躁相混杂。
小橘猫仿佛感知到主人的情绪,发出几声不成调的怒吼,挥出前爪。方翊懒得躲,任凭不成气候的爪子在手背上留下浅淡的白痕。
适度的反抗,能增加调戏猎物的愉悦。
橘猫一招不灵,立马认怂。柳涓弯腰将它放跑,起身时从胸腔里挤出两句沉闷的肺腑之言:“世子爷,我的命当然得你来救,毕竟想杀我的人就是你。”
宛如切开一个豁口,血液里的烦躁疯狂燃烧,终于胜过了经年的恐惧。柳涓笑颜秾丽,薄唇启合:“方翊,是你把我推下去的。”
这一声“方翊”激活了某些久远的记忆。
成年之后,柳涓还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那时他正在十一二岁最顽劣的年纪,西凉王听信帐中谋士的狗屁提议,千里迢迢送他到泉城柳氏求学。望子成器倒是其次,西凉与朝廷关系正僵,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质向锦万春表忠心。
柳氏族学规矩森严,科举的几卷破书穷极无聊。方翊每日在学堂消磨光阴,柳家人对他礼待而疏远,他得学会自己找乐子。
柳涓就是他找到的乐子。
少年五官稚嫩,还未长成日后惊艳凡尘的姿容,但已显露出美人的天赋,方翊见之不忘。打听后得知,没出息的柳家旁支强娶花街的沽酒娘子作妾,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小野种,不知父亲是谁。
小野种勉强混得一个柳姓,挣不来进族学的资格,却风雨无阻地扒在窗外偷听,时常招来巡堂教案的责骂。
方翊觉得好笑,天下居然有人真爱读书。
他想招一个陪读进学堂,不过一句话的事。他在掌心倾倒几粒鸟食,逗弄这只漂亮的小鸟,引它入笼。
他承认自己闲得慌,但这个人人尊称他“小世子”的陌生地方,只有柳涓敢围在他身边,唤他“方翊”。
方翊决定等熬过这段乏味的流刑期,就将他带回西凉。反正柳家人愿意买母赠子,无非看中他的脸,再养大一些,当作送给世家的礼物。
但柳涓很快证明,他不只有一张脸,超然的才华与谋略远胜同辈。锦万春得势不久,急需在科举官场培养自家子弟。
等方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只是谋略的一部分时,小鸟已与金丝笼擦翅而过,衔走了鸟食。
他对足够美的东西,抱有足够的宽容,前提是所有权属于他。
泉城临海,族学的后堂摆着两人多高的鱼缸,用来展览珍稀的鱼类与海蛇。离开柳家前的最后一个冬月,他派人将柳涓引到这里。
方翊笑道:“你错了,小柳。我从未想杀你,我只是想罚你。”
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柳涓恨到牙关发颤:“多谢世子爷责罚,我铭记终生。”
柳涓被救起后,青艳在床头守了整整一个月,自此落下畏寒的旧疾。不断下沉的噩梦里,黏腻冰冷的海蛇勒住脖颈,钻入衣袖,鱼鳞划破四肢的肌肤。
他畏惧一切鲜活的鱼类,也畏惧方翊。
柳涓将积怨倾吐,像咳出一口卡在喉头的海水,唇舌咸涩:“永不原谅。”
“你又错了,我从不在乎什么原谅。你在我肩上踩了一脚,才攀上恩试的高枝。我若为恶多端,你又是什么善类?那纨绔可知自己枕边睡了一条蛇蝎?”
“彼此彼此。”柳涓笑了,嗓音温软而轻巧,“关于这一点,问楫哥哥清楚得很。”
他其实从未这么唤过王羡渔。
十分恶心,但竟有一丝隐秘的快乐。
方翊:“……”
他再度后知后觉地发现,柳涓在气人这方面,学得了几分王羡渔的神韵。
但自从得知面前秾丽的眉眼继承自静王,他的宽容又提升了几个量级。小鸟的翎羽标明了品种,更证明他的眼光。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折断这双自以为能翱翔的翅膀。
方翊自以为善意地提点道:“尘泱,人生得意大多短暂。我的耐心有限,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后悔。”
===
王羡渔躲进客房冷静半晌,端起一家之主的威严,敲响柳涓的房门。
来之前他偷偷揣了一袋冰晶糖在袖中,打算等柳涓把自己哄开心了,再送给他。
柳涓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他说:“我要走了。”
王羡渔愣在门旁。
柳涓并不打算给他解释,他的解释是辞行。
王羡渔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个回合,却说不出挽留的话语。
毕竟,也没有任何挽留他的正当理由。
伤已痊愈,人也养得神采丰莹。退一万步讲,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东墙,如有要事,也可随时来往商议。
锻淬完的寒匕再度出鞘,先斩了他的相思芜杂。洪水落潮,荒滩袒露,得到这样的答案。
“好。”王羡渔笑如寻常,“那你的细软行李——”
柳涓抢白道:“几件衣物而已,过会儿让下人来取。”也许感觉辞行得太过突然,他放软语调,含着些歉意:“这些日子,多谢款待。”
王羡渔点点头:“无碍。以后常来玩儿啊,柳御史。”
柳涓来时孑然一身,由他抱着进门,去时理应孑然一身。而自己呢?他来前孤身一人,自得圆满,他走后,偌大的宅子却从此少了一人。
王羡渔送他到宅门,廊前檐下花木枯败,两人亦是无言。唯独小橘猫被门缝外的街景一激灵,吓得喵喵直叫。
柳涓恍然回神,才记起怀里还揣着一只活物,抬手道:“猫,还你。”
王羡渔却不动,倚在门柱旁兀自咀嚼失落。柳涓既不作解释,也不肯哄他,他必须仗着他的歉意,最后再任性一回。
至少他得亲自向他走来,把猫还给他,亲手做一个了结。
果然,柳涓垂眸一叹,王羡渔怀中滚进团毛茸茸,紧接着,耳尖滑过一点温热的湿意,快得如一尾游鱼。
柳涓踩着他的靴尖,仰头刚好够着耳垂的高度,作乱的唇微微扬起。
他浅笑道:“王大人,房费结清了。”
语气故作轻巧,绯红却肉眼可见地迅速漫上两颊,终于落荒而逃。
被丢在原地的那个也不好受。王羡渔脑中似有滚滚落雷炸响,洪水轰然决堤,理智不堪一击。
他忘了收敛内力,一拳捶上旁边的门柱。木屑飞溅,绽放蛛网般的裂痕。小橘猫惊得吱哇乱挠,挣出怀抱,不知这两脚动物又在发什么癫。
王羡渔捂着抓痕哀叹:“小胖子,你娘不要我们了。”
小橘猫:“喵呜。”
他问:“这能忍?”
小橘猫:“喵!”
又自问自答道:“绝不能忍。”
小橘猫:“喵?”
它睁大圆眼,看着两脚动物满脸且喜且怨的神情,踱向隔开两家宅子的院墙,单手攀住墙沿,腾空一跃,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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