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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
出宫就遇到了石崇。
清瘦了。
“等我?你哪里来的时间?”还是有点吃惊。“知道今日娘娘让我去白马寺替她祈福?”
“嗯。”
“有事儿?”
“没有。”
“那你可别陪着我了。您这出门,前呼后拥的,阵仗太大了。我就去个白马寺,受不了。”
“不讲排场,这是体恤我?放心吧。就我陪你去。”他笑了,“你这态度,我很满意。”
知他近来一直心里不痛快。把手里敬香礼佛的篮子,递给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阳光正好。暖暖的。微风正好。处处都是舒服妥帖。
进山门,爬山顶,进庙门,跪拜。程序全部走到位。
有意思吧。手上沾血越多,贾南风差人到白马寺祈福求签的频度就越大,这就能换个心安?自欺欺人的本事,真大。
我俩极为虔诚。有那么一刻,有种错觉,我俩就是善男信女,不是替贾南风祈福,是为自己的美满而来。佛祖,你可愿保佑我们?给我们现世安稳幸福。看向身边的人,这人此刻一脸清风朗月,一眼无辜清澈,那些腥风血雨跟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来都来了,给咱自己也求一个吧。”他说,“求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不好吧?”我回复,“咱对娘娘忠心耿耿,绝不夹带私货。”
他翻白眼给我。
“累了吧?”他问,“我…”
“傻子,这对我,是美差。”我悄悄对他耳语,“顺路去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看看今年的收成。现在经济环境这么差,我还能有钱赚。我这投资眼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佩服。”跟大股东汇报工作,我两眼放光,“我感觉咱们这个形式还要再丰富一些,寺庙与游客之间的互动方式,也要越来越多样,要左手功德,右手奶茶加纪念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哦哦,还要做周边文创。还要想办法撬动其他资源,比如把那边那些上好禅房整理出来,搞个名士培训基地或者养老基地或佛系酒店......”看他没什么兴致,“当然,这些是我的中远期规划,你作为股东投入的那部分,如不追加投资,我不准备带你了。”
“要不要这么财迷?”他说,“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那不行。”我坚决拒绝。
“饮水不忘打井人。”
“你,有情饮水饱就够了。”我死死捂住我的口袋,“别惦记我的银子。”
箭射来的时候,我俩还在这里吵吵闹闹。香客们乱了起来。石崇下意识护住了我。箭密集,压得抬不起头,跟着他,不知道躲在什么后面。
石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在石崇的臂弯里,弯着腰,低着头,听到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
“不太对劲。”
来的太快,来不及多想。
一个简单的念头,他拉我跑,我就跑,要我躲好,我就躲好,跟着他俩就好。
箭不长眼睛。惨叫声不绝于耳。白马寺住持悄然引我们,从后门下山的路。可惜天黑后,下山的路已经看不清了。带着我和石崇,石武走不快。他对石武吩咐,“这是冲着我来的。这么躲不是办法,劫匪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从后山溜下来了。你速去搬救兵。我和绿珠,想办法撑到你带人来救我们。”
然后,他牵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唉,文弱书生带着只会吹笛的乐师,两个手无缚鸡之力,躲逃,看天命。
在半山腰,遇到有微光,是一户人家。
运气不错,遇到好人。
“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也没什么给你们吃的,都是可怜人,将就着吧。”那男人帮我们点上柴火,汤锅支起来。女人帮忙煮汤,神情哀怨,“本来在白马寺山脚下,日子也还不错,结果被强征了地。距离佛祖这么近,佛祖怎么也没护佑我们。”
“呸呸呸,你这婆娘瞎叨叨什么。”
“他们能做得,我们就说不得吗?!那也是我们祖上军功分得的地,凭什么说征就征了。给我们留活路了吗?!”
“行了!”
“这是什么世道!横征暴敛,鱼肉乡里,石崇那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女人越说越气愤。男人拿起手中的柴棒作势要打,“快闭嘴!少逞一时口舌之快!免得惹来灾祸。”
“天黑找不到路。皇城根脚下,也不太平。你俩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再走。”
石崇递了银子过去,“家里实在不应允,逃婚出来的。本想在禅房借住一宿,结果大师不留宿女客。多有叨扰。我们明日一早就走。”
俩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
而我狠狠低下了头。
对不起,那是我要的地。
执行中是这么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是我没有想过的。暴力拆迁,自古有之。人家恨不得将石崇千刀万剐。
那俩人离开之后,我也不敢抬眼看他的眼睛。
忽然,我很怕他。怕他难受。
汤锅里,捞出一根细长菜叶子,半生不熟。圈成一环,他把它郑重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带着温度,还滴着汤汁,戴在手上。
哥们,这会儿,当务之急是我俩得商量办法,怎么躲过这伙劫匪,等到石武带人来。劫匪?好吧,姑且叫劫匪吧。
“就它了。”他示意不让我说话,“绿珠,今日是想跟你在白马寺求个圆满,准备好的戒指也不知道掉哪里了。这要说也是怪你,刚刚起头想说,你一开口就把气氛全破坏掉了。现在,是简陋了点儿,你将就一下吧。”
“绿珠,从前我总是想着,我们可以慢一点。不着急,感情这东西可以交给时间。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老天给我俩的时间也不是很多。”
“要怎样,你才觉得好?”他认真地欣赏他给我戴上的这枚“戒指”,温暖的,坚定的,“现在愿意跟我了吗?”
低头看着这带着温度的软踏踏的戒指,有点恍惚。让我想想看,这就是幸福的模样?这就是三生认定的感觉?我该做什么,说,yes I do?上辈子,看了太多硬广告,被洗脑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先笑一个?脸上的傻笑一定是漾出来了。
他似乎收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很满意。
但,他的笑容怎么却慢慢收起来了。手上戒指的温度还没褪去,他的笑容竟然无踪了。
最怕空气突然的宁静。
他忽然讥笑道,“说真的,是感动了吧?”
你?什么意思?
“感动得恨不能为我去死,是吧?”
我的瞳孔在缩小。
“你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贪心了。”他道,“早跟你说过,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不要跟我玩儿这种你进我退、欲拒还迎的游戏。不会有人永远站在原地等你。更何况是我。对我的感情予取予求,你凭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懵了。
“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是我玩儿女人,你明白?玩儿游戏?我从来没输过。这个游戏,到这里,可以了。我不想玩儿了。”他正色道,“刘越石,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
“他最近被派去并州赈灾了。并州,距离也不是特别的远。放心,我俩依然是好兄弟。这次前方打仗,后方赈灾,这么难,我纵横捭阖给他铺好了钱粮和路,他现在对我全是感激。去找他吧。但你记住了,是我让你去找他的,是我不想玩儿了。”
前一刻,还是深情款款。奥斯卡奖最佳男主,怎么不颁奖给你?仿佛留在他身边多过一秒钟,都是自取其辱。看着他决绝的讥讽的眼神,屈辱感排山倒海地袭来。你是说是你在玩弄我的感情,是吗?
转身,离开。
然,转身,离开,是件多容易的事。带着他走恐怕才是眼下最难。出了小茅屋,走了几步,夜里寒风吹过,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深呼吸,平和,真真讨厌这种超级自以为是的家伙。此刻他的态度还真是符合他的人设。
看到我折回,应该是吃惊。“不要粘着我。”
“我厌倦了,你没听清楚?”
添汤,递给他,“快吃,先把肚子填饱,罗里吧嗦的。”
“你要我走,我就走?”我靠近他,看着他的脸庞,怎没早发现他脸色苍白,“我不走。我早跟你说过我是神婆,你得供着我。我想来就来,我想走就走。我俩之间,予取予求的,只能是我。你没有主导权。”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省点力气,好不好?我的盖世英雄,要脚踏七彩祥云,救我于危难。跟刘越石比,你也确实是不够格!”明月清风,爱你所爱,愿你所愿,多美好。而你,身上的枷锁太多,太沉重。
他身体的重量轻易间就倒在我身上,下意识搂住他的腰。手上黏黏的,伸过一看,果然是血。
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拖过他,把他丢进菜窖。气不过,趁机踹他两脚。对这种自命不凡的人,就只配给这个粗暴的态度。折回,清理血迹。遮掩,佯装成我们已经悄悄离开的样子。
然后自己下来,遮掩好地窖口。动作利落,一气呵成。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开玩笑的。夜色观天的时间太久了,在黑暗中躲藏,这是本能。刚刚在院子里,被冷风吹过,头脑清醒了,看到了这个地窖。要我说,还是那句老话,男人能靠得住,母猪能上树。关键时刻,都得靠自救。这个地窖口遮掩的过于隐蔽了,说明主人家非常重视这里的东西。
摸到温热的他,跟他挤在一起。空气中充满了冻土和蔬菜的味道。迅速再次评估这个藏身地的安全系数。这大灾之年,自家口粮确实是最珍贵的,必须好好藏起来。
“嘿,不说话?不会是刚刚摔断脖子了吧?”
“对不起,绿珠。”最怕他说对不起。最怕自信到自负的人说对不起。“你刚刚不该回来。你是不是傻,你看不出来?我不想拖累你。”
“你是不是傻?你看不出来?咱俩虽然没啥感情,但我也不怕你拖累我。有闲心想着怎么赶我走,不如快想点儿办法解决咱们眼前的困难。”我们俩是不是在这种时刻,还要压低嗓门,憋着脾气,吵啊。
“绿珠,我可能撑不过今晚。你若现下不肯丢下我,那你答应我,危险时刻,你要跑,别管我,你要活着回去,告诉衍月,给我报仇,别让我枉死……”
哥们,你凭什么觉得我有这个狠劲?想激怒我,赶我走,没成功,又开始习惯性安排后事,你这是病,得治,知不知道?!“别说这不着调的,我有手刀逃跑的胆量,还能沦落在你家做姬妾,还被你送给贾南风做宫女?”
“你省点力气吧,别替我安排了!我生死都陪你,” 裹紧他身上的衣服,暖和点儿,“正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放心吧,你哪里那么容易死了呢?”
“我就这么好,非要与我生死相随。”他说,“赶都赶不走的。”
又一轮吵架模式开启。明知他伤得不轻,这开口说的话,就是可以随意撩起来火。“是谁先扬后抑?你这心机深重的。你跟我搞什么行为艺术,是不是就是设计让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是不是以退为进?是不是情感要挟?”明知黑暗他看不见,可也要扬扬手,那烂菜叶呢?好想甩在他脸上才过瘾。“你不就是吃准了我吃这套?!是不是很得意?!”
“是!我得意着呢!没脑子的女人。我那是怕我今儿若是交待在这里,有件事情,一直想做没有做,没得到答案,我死不瞑目。”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说到底,还不是为自己了无遗憾。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还是心甘情愿跟我的。”
我狠狠踩他的脚。
“疼,疼,疼……”
“知道疼,就死不了!”
许久,他缓缓道,“你相信吗?与救自己的命相比,绿珠,我更想你能好好活着。”
“我是神婆,”拍拍他,“听话,你不会死在今晚,我也不会。”
太安静了。
他靠在我身上。无条件的,也是无力的。听到他在轻声笑。
“笑什么?小心说话!”我警告他,“要跟我说那种死在一起最开心的鬼话,不用贼人找到你,我就先打死你,你信不信?”他此刻身上有伤,也奈何不了我。“实在是想跟我表白,就念首情诗给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听一下。”
“我笑,是我确定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很开心了。你给我的,总是比我想要的更多。”他开口道:“上一次是废弃的井底。多像是又一个轮回。那年平叛,我被叛军乱剑刺中,伤势很重。还没有认出我吗?我的变化有那么大吗?绿珠,是你把我藏在你家的水井里。你一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小的,挺身而出保护了我。”
我猜到了的,因为你这种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大恩不言谢。是绿珠太善良了。”我捏着他的胳膊,半威胁,“所以,我俩绝对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他没理会我的揶揄,“逃亡时,父亲丢下了我,带着哥哥跑了。那种绝望,我一生难忘。讽刺吧。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在生死关头,抛弃了我。他们不是不珍视我,不是不心疼我,我不怪他们。断臂求生,舍小卒保大局,是我辈一以贯之的行为准则。而素昧平生的你,却救了我,小小的,却那么勇敢,看你那弱不禁风的小样儿,难道你就死不足惜吗?还是没有认出来?傻子,你是不是瞎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父亲临终时,把所有家产、名号,留给了二哥,什么都没留给我。母亲问他,同为嫡子,为什么厚此薄彼?他说,我幺儿虽小,但自会挣得自己身家。有时候,我也在想,是吗?是因为父亲更相信我有能力,还是因为在父亲的大局里我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黑暗中,他带笑的口吻,听上去很心酸。 “那件事,父亲、二哥和我,很有默契,都没有再提起过。想看看疤痕吗?第一个帮我包扎伤口的,是你。唉,真的是,太笨手笨脚了。”
能干的懂事的孩子,从来未必是得父母宠爱最多的。
“嘿!当年是你求着我,让我娶你的。”他说,“千山万水,我也要找到你,就是为了兑现承诺。”
“屁咧!我当年肯定是要你许诺给我金银满车。你欺负我记性不好。守财奴,现在舍不得给了。”
“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很辛苦。你能不能有点良心?”他问,“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儿?”
“我是你的恩人,是你要对我好一点,才对吧?我对你人,没兴趣。钱可以考虑。”
“上次是谁说迷恋我的?你这次肯定又是铁了心追着我,求我娶你。怎么办?那嫁我两次?嫁妆你攒够了没?”
“还说你不惦记我的钱?!不小心,又暴露了吧!”
难受的话题,直接按暂停键。胡搅蛮缠,有时候也挺好。
上面,一阵骚乱声。来了一队人马,搜得乱七八糟,叮叮咣咣。我上了双重保险,第一,留下的痕迹像是已经悄悄离开;第二,我赌,这年头,粮食最珍贵,这家农户怕无辜被抢或者口粮被糟蹋,太穷了,赌不起。
不是不紧张。就寺院里的情形看,是一定要他命的搞法。
听到人走,屏住呼吸的我,才放松下来,身边的人几近昏迷。我有点慌。快起来,继续跟我斗嘴,跟我瞎扯。
掐着他人中,“嘿!石崇,你说,我是不是救过你?你是不是欠我一条命?是不是得用一生报答我?”我威胁他,“我还没有想好你怎么做牛做马来报答我,你可不能死,你凭什么去死?”
“跟你说啊,你必须记住了!你这根菜叶子,可不行!我要珍珠,要宝石,要钻石!我要八抬大轿!要地契!要房产!”
“你总是吹牛说你会保护我,关键时刻,怎么哪次你都不行?!你必须好起来,这一生那么长,总要给我证明一次,你能保护我,是不是?”
“知道后世怎么评价你吗?你可是对我情深似海!我俩可都是会青史留名的,我还没怎么好好体会到你情深,你给我醒过来,给我好好表现。”
“石崇,你给我听好!咱俩都还没处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情呢!你怎么能死?”
……
我唠唠叨叨,我希望他醒着,不要睡着。石崇,你死不死,对我没那么重要。可我为什么会害怕,怕我不说话后,身旁是死寂。
听到石统带队来寻我们的声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月光下,他挣扎着笑着对我说,“石武,你可算来了。这个女人太聒噪,我要被吵死了。”
把他抬上马车。“怎么办?欠你两条命。”
“嗯,我也好好想想,要你怎么还。”
突然,屋内传出惨叫。分我俩一碗热汤的夫妇二人,被斩杀于屋内。
我怒火燃起,“这是干什么?!”
石崇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哥……”。
石统面无表情,“他俩若知道你们是谁,要你们的命,也不会手软。行了,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是谁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
石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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