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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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果【十二】


      以前和云哉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惯来把口味最好的素肉和鲜菜让给我和承远,自己静静地嚼着我都懒得看的苦菜根,竟也能就下去一大碗无味的白饭。

      其实他带着承远过活所需的生生所资并不多,云哉本人又写得一手好字,解得精妙的禅意;非要形容一下他做和尚的日子,其实能称得上是富不外显。

      平时那些好吃的菜也并非不够吃,他却偏要餐餐就着苦菜剩菜。我原以为这是他对自己的修行要求严格,等听他讲完了出家的前因,却觉着他此一举,其实只因吃不惯好吃的东西。

      又或者说是,从前常年不被允许贪享珍馐佳肴,早早杀尽了六根食欲;于是再见到触手可及的美味时,心中已无贪图、无奢望,甚至抵触畏惧,自觉不可吃。

      如同把遭惯了饥寒苦难的人迎进豪奢宅院,问他吃什么,想到最好的,也只是在原先干馍泡水的基础上,能加小半碟子咸菜。

      在吃食上是如此,相待人情时想必也是同理。

      在深遭了数年冷眼与鄙弃之后,他不会期待或奢求某人对他好。而等真的对他好的人出现了,他也绝不会欢欣接受,更多的却是抵触、不自在、无法坦然。

      我喃喃说:“你当时遇见的若不是天恩大师,而是兰花先生,现在指不定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富商做了这些恶事,最后竟过得逍遥无忧,至今未得半点报应。

      这等事情若是换成暗香弟子,早就将他全家杀得不留一户了。照我说这些和尚就是瞎慈悲,祝福善人又宽恕恶人,到头来自己尝遍百苦,徒遭罪孽,图什么呢?图火化的时候能多两颗舍利子么?

      我声音大了些,咬牙道:“我给你杀了那两厮恶人。”

      他一顿,有些哭笑不得地看我:“……倒也不必。”

      我说:“这种人活着,只能给别人带来灾祸,不除留着继续害人吗?”

      他竟然说:“那富商虽然毁了周氏一生,在外却是个尝尝散财去赈灾济民的好心商贾;却是救过不少难民饿殍的性命。”

      我气得捏紧了他衣袖,道:“这是伪善!伪善!他生平必然做过许多恶事,以此来散财消灾罢了。就算他确实做过这些,那干你何事,他同你的算是私仇才是;他既然毁了你母亲的生活,你就该去毁了他的生活。”

      他默了默,晚风不断地拂起他衣面上装饰的穗带子,他看着河面上不断被放下去闪烁远行的灯,叹道:“意义何在呢。”

      他说:“昭昭,人都是有多副面孔的。”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若真取了他性命,他那一家十几口人与我无冤无仇,又该谁去养活呢?”

      我恨铁不成钢道:“那都杀了啊,这种人还给他留什么后。”

      他失笑,并不再接这个话题,微微扯了我朝右边走。我一抬头,见前方有几个极热闹的河灯铺子,想必就是河里那片如星落的亮光来源。

      我哪里还有什么放灯的心思,撅着嘴跟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那这个事你就不了了之了?不怪任何人?不报任何仇怨?”

      他想了想,倒是回我了:“也并非就这么宽恕过去了,而是寻仇寻怨,要溯到源头上。”

      “我不过是一个受牵连的人;周氏落得那样悲惨的一生,其实当是最初不顾亲情将女儿卖给富商的家人的责任。可家里人之所以这么做,一则思想陈腐偏见,认为女儿家的价值只在嫁人得利;二则生活困苦,不得已而为之。”

      他分析起这些事情时,面色平静,条理清晰侃侃谈来,仿佛是个旁观者、理中客,讲的不是自己亲历的事情。

      我面有震色,却不是为他所叹服。

      我有些艰涩地说:“……所以你就为了这两条而努力,皈依佛门后走遍各地开化民愚赈灾济难——其实就是为了报仇?”

      他思忖两秒,低声首肯道:“是可以这么理解。”

      我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他妈是什么行走的活佛,当世的圣僧。这个思想高度恕我难以企及也难以理解,于是我脸色难看地见他进了人群买灯,又面带笑意地捧着灯出来,只觉得心头拱着火,又不知道给谁一拳。

      我拿过河灯,被我接着的地方瞬时捏成了一团皱纸。我恨恨道:“随你怎么心宽博大,回头别给我碰见那个富商和柳畜生了。”

      这回我倒是不设想他当时遇见了兰花先生会如何了,这种天生就该归属佛门的神人,估计兰花先生当年真遇上云哉,跪着求他都带不走。

      我自觉少林与暗香就是两个从行事到观念都完全冲突的门派,云哉之前却能说出“暗香是另一个少林”这样的鬼话来。

      他此时已经领了我到河岸,问人借来笔墨,仿佛全然不知我心中愤愤,问道:“这边的姑娘孩子都喜欢在河灯上写心愿,你看你要写点什么。”

      他这副哄承远的语气仿佛一把泼在我心火上的油,我扬起眉,有些阴冷地问他:“你不写?”

      他在我显而易见的威胁下默了默,依然说:“……没什么好许愿的。”

      我愈发愤怒,劈手夺过他的灯和笔,吸足了墨,笔尖对着纸扎的淡粉色的莲花灯面,问他:“那富商叫什么名字?”

      云哉原是不想说的,在我凉凉的注视下许久才松了口,道:“……只记得姓孙了。”

      我翻了个白眼,又蘸了一撇墨,在精巧的灯面上洋洋洒洒地替他写道:“愿孙王八、柳畜生不得好死,家族绝后,死后不得超生。”

      随后将布满狰狞笔迹的灯递回去,心情舒适了不少,道:“放吧。”

      云哉:“……”

      他无言了片刻,倒还是接过了灯,看了几眼便托在手上,望着我笑道:“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我勒令他噤声,咬着嘴唇看着我那盏灯,思忖许久,也大喇喇地在兔子纸灯上写道:“愿云哉佛祖早日脱离荼毒人欲的佛门。”

      云哉:“…………”

      我的字并不好看,那一盏好好的白净兔儿灯上铺满了潦草凌乱的墨迹,像极了我顺笔而下的心中污浊怒气。

      转头瞧见他想要争议却又不敢发声的纠结神情,我忍不住笑出来,凑近去用胳膊肘挨他,道:“放灯呀,讨个吉利。”

      他叹了口气,又换回温和眉目,仿佛将我的顽笑都洒进了他心中的某片静海,只泛起过微小涟漪。

      他伸手过来,道:“我来放吧,还是你想放?”

      其实我对这桩事情的新奇感更多,然而比起放河灯本身,我更期待他亲手放下这两盏在他眼中毫不像话的愿望的模样。

      于是我殷勤地递过去火柴,让他点灯。火光擦亮后,离我最近的兔子灯上,“云哉佛祖”四个字被照得熠熠生辉。

      我笑得肩膀直抖,拍他道:“大师,什么时候决意从良呀?”

      这话又故意说得暧昧,他果然不自在地低了头,只管着让河灯下了水。再起身时,只目不斜视地目送着全河畔最丑的那两盏灯,喉结微动,说了句没趣的话:“出家人不负如来。”

      —————————————

      他又在河边安静蹲了一会儿,提了句:“天很晚了,承远这时候一个人睡屋里,也许会怕。”我心领神会,从善如流道:“那我们回去吧。”

      我自觉也算是个蛮讲道理、不喜生事的人,同他一起的时候,却总被比对得十分小气、娇作。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垂目地站着,我竟然就有了一种被教训的感觉——仿佛有人在一旁掩着嘴偷笑,说,看看别人多么端静,你又如何娇蛮吵闹。

      于是我常常没来由地气恼,并非他做了什么,而正是他什么也没做。譬如春光大好的时候,我兀自要玩,他却非要静着学枯燥的文化,于是冒出来几个嘴碎的姑婆——虽然并没有——她们指点道:“一个有出息,一个没出息。”于是平白遭了这份羞辱的我,想的并非去学习他的长处,而是扯他一同下水。

      我承认云哉性子好,十分的好。好得让人想去窥探缘由,以至窥探更深处。然而正如优秀的人各处都优秀,他既能很好地外显他的温和,也能将内心的想法深藏得滴水不漏。因而他展现出来的情绪总是顺着你想要的——你希望他生气,他看出来了,便遂你的愿,可心里仍然是一派静水。

      因此他每每同我生了脾气,我得意回来,见他没了后文,总有种受骗的燥郁。就如同两个小孩子,没出息的拖有出息的去玩,后者满口应着好,甚至真的一同走了,脑子里却也尽是他那些未做完的题。

      我常常希望能撩拨出他真正真实的那些、不知还剩多少的凡人情欲。而不是哪怕走在他身边,体温挨着体温,也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我是那个在被批评不求上进之后,非要拖着好孩子一同不求上进的恶人。

      于是这句回程虽然是我提的,但我想着,来时耍了次酒疯,回去时也不能平静,才算一个有始有终。于是我等他迤迤然站起来,忽然冷了脸,无视了他伸来的手,道:“才这一会功夫,你就嫌晚了。对你而言,和我在一起,果然十分煎熬。”

      他的手顿在半空,手指向里蜷曲了一下,随后很流畅地收了回去。他审视我一会,温声笑道:“时辰是确实晚了,煎熬也确实没有。反而你这么说,倒显得你认为与我相处的时间逝得太快了,字字是舍不得。”

      估计是闲了一晚,又被灯火眩了心神,他竟然一反以往地,将我碰出去的瓷,带些报复地抛了回来。等着看他慌乱的我倒是傻了两秒,盯着他的淡笑时,竟从中看出点作恶的邪气——是轻细的一缕黑烟,伏在普世的、高尚的光里,仿佛莲花台上一颗成了精的灰尘,张开眼睛看我。

      然而这只是一瞬时的事情,论皮囊之下的东西,还得是我的心骨更脏一点。于是我很快也笑起来,回敬道:“云师父真是雪亮的眼睛。我是舍不得啊,咱们俩花前月下的,你怎么提一个小孩子扫兴。”

      有句话说得不假:横行世道的都是脸皮厚的人。云哉果然没再接我的话,眼中浮起些悔意,无奈地看我。方才显露的那一分恶意却成了我后知后觉、意外得来的甜头。我自然揪着不放,十二分地报应回去——得了点甜处,便要在他脸上开个糖铺,我接着笑:“怎么不说话了?这是默默认同了?”

      他慢慢往回路走着,帽沿的穗带时不时让风撩去脸侧,落下两道阴影。他抬手拨开时,像姑娘家含蓄地在拢耳边的碎发,衬上他沉然的脸,便同一尊端静的白玉佛。我愈发移不开眼睛,借着戏弄的理由,流里流气地盯着他看,他终于忍受不住,试图将我引去看别的——他稍微偏了头,示意我看向右前方的一棵榕树,道:“你还想写点什么挂上去吗?”

      我看过去,原来是来时我心情低落的源头——那棵挂满了有情人、亲友之间,相互祝福的纸笺的树。那时候人还很多,这会夜深下来,人流冲过,留下点零散的水珠,倒显得树上挂满的纸坠子热闹了起来。

      我看他一眼,道:“你不是不愿意写吗?”

      他见我并不说不想写,便领我慢慢走过去,道:“不是不愿意……那时候没想到写什么东西。”

      虽然这么晚了,树边上竟然还有守着卖纸笺和笔墨的——明明树并不归他所有,却因为小纸片要挂去树上,竟然卖得比平常贵一些。不过无所谓,左右是云哉掏钱。

      他取了两张纸,递给我一张。纸片是淡粉色的,但是染得不匀,摸起来也并不精细,笔也是一样水平的做工——我仔细研究着纸笔,是因为我不知道要写什么。

      来时我因为这个闹脾气,也不是因为我多想写什么,而是我想让云哉为我写点什么。可他竟然没有,我才觉得失落;现在他提起笔,竟然很快地写了几个字,倒显得愣愣看着空纸片的我不近人情了。

      我将头凑过去:“写的什么,是给我的吗?”

      他十分礼貌、坚决地将我挡回去,却肯定道:“是。”

      我愈发好奇,目光黏在在手上,又一路随着他挂去树上,蹦起来看,他却故意挂得很高,又藏在别人的纸片后面。我见无望一窥,撅起嘴,心想还不如不来了,却忽然想到写什么了——低头握着笔,忿忿写到:云哉和尚是狗。递到他手上时,他看了一眼,失笑着替我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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