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拉普拉斯信条

作者:Arr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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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5(捉虫)


      钟楼刚敲过下午两点钟,秋间澪在校长如月先生的带领下用十分钟巡视了这所只有一栋楼的中学。尽管没有一个工作人员认识车标,但在她到来的瞬间人们便将脊背挺直,匆忙的悄悄用蘸水的手帕擦去衣袖和衣摆上的泥垢,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他们的思想从未如此一致——也许即将出现一位仁慈的资助人能让他们翻新一下外墙再购置一些新桌椅。

      她一言不发,瘦瘦小小的女孩儿们被她身上雅致的香水味诱惑的无心学习,一个挨一个的探着脑袋,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背影打着手语。脚步停在一栏书架前,她取出一本用盲文编制的读物,密密麻麻的针孔在牛皮纸上排列凸起,头皮一阵发麻,她合上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如月先生,说明了此次来意:“这是之前曾资助过贵校的泉小姐的心意。”

      “泉小姐?”如月先生陷入了迷茫。他是上一任校长的独生子,为人忠厚和善,嘴上不太会说漂亮话,脑子里没有油滑的生意,肚子里也缺少弯弯绕绕的心思,从札幌大学肄业后回来旭川接手了这家毫无盈利可言的私立聋哑女校:“两年前,母亲在学校即将破产的时候的确收到过一笔匿名的捐赠,今年也收到了,除了这笔固定捐赠外,每月九号还会收到一笔钱,原来这位好心人姓泉啊。”

      “是的。”

      “有机会的话我真想上门致谢。”

      “我可以把她的地址写给您,假如您需要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正巧我后天得为了一笔投资去趟东京!”如月先生连连道谢:“谢谢小姐,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她的思绪产生了片刻的纠纷,回答道:“我姓秋间。”

      秋间澪没有在这处值得同情和尊敬的地方待多久,带着学生们的好奇绝尘而去。

      安室透透过后视镜打量了她好几眼,直到她调换了一个姿势,把歪斜在靠背上的脑袋摆正,被墨镜挡住的双眼不知道是合上的还是睁开的,命令道:“别看我,看路。”

      “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漫不经心的张开胳膊:“浪费生命啊。”

      她是怎么把这四个字说的理直气壮的?

      “你为理惠小姐而来吧。”

      导航上的目的地,如果没说错,他依稀记得是泉理惠的生父前田先生的家。

      秋间澪似乎是睡着了,总之是没有回应。

      一排一排的庭院井然有序的林立着,刷着色彩迥异的屋顶,一副男孩节没来得及摘下来的鲤鱼旗在经历四个月的风吹雨打后掉色又泛黄,在萧条的秋风里招展,远处的天蓝的惊人,几处流云像是大理石桌面上的花纹。

      她在前田家门口下了车,赶上下班时间,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出现了第一道方言。

      与前田家隔了两条街的连锁超市正在搞抽奖活动,在按响门铃进入前田家前,她远远看到了领着女儿去买菜的前田夫人,她拎着百货商场里的购物袋,据说她结婚前曾经是一家通信公司的销售员,每天于绩效考核之中苦苦挣扎,如今她迎着阳光,满脸洋溢着新婚后的幸福,只不过在这幸福之下还隐藏着丈夫的儿子遇害后的唏嘘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哀恸。

      “呀!您是?”

      秋间澪向她伸出手,对方松开稚嫩的女儿跟她打招呼。

      她歪着脑袋,看向怕生的抱住她的腿往她身后藏的小女孩儿:“您的女儿?”

      “是……”

      "好的。"她努力用教养抑制内心的冷漠,从口袋里掏出动身来旭川前抽中的温泉旅行的兑换券:“是前田夫人吗?”

      “是……”

      “恭喜您,您在我们商场举办的抽奖活动中抽中了一等奖。”她用双手把兑奖券张开,还好她带着墨镜,不然那双死气沉沉的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冒犯而不是祝贺的眼睛就要一览无余了,随后她指着对方购物袋上的标识:“就是这家超市,您之前参与的抽奖活动现在揭晓结果了。”

      她可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即便天上真的会掉馅饼,那也决计不会砸中自己。

      大白天被一个带墨镜的女人堵在家门口,她顿时有股遭到欺骗的懊恼和提防:“好奇怪啊你这人……”

      安室透连忙在对方产生怀疑之前夺过她的话来,打断对方打算报警的心思。秋间澪给了他一记眼风,悄悄暗示他:无论如何你必须搞定。

      她果然没错看他,心想他一定很会哄女生开心,当然他一看就是温柔熨帖的人——他的眼睛仿佛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一同他对视,那颗跃动的芳心便能被他顺走,更何况气愤之类针对性的情感,立刻就能烟消云散,理所当然的,她以为缺少经验的男人也许并不擅长花言巧语,现在看来她低估了他,说谎是男人天生的技能——在某些地方表现极佳的人恰恰是在另一些地方表现不佳的人,安室透本身像是对这一定律的驳斥,他不仅擅长说谎,他擅长一切。

      他附在前田夫人耳边悄声说:“夫人,实在不好意思!新来的同事业务还不熟练,冒犯到您了。您的确抽中了头奖,我们是按照您在抽奖时预留的电话和地址找到您的,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我和我的同事还得跟您介绍一下兑换券的使用规则。”

      哪个女人能不被安室透的外表所迷惑呢?

      “原来如此啊!”

      “是这样没错。”

      倘若她能有他身上十分之一的虚伪和热情就好了。

      秋间澪在前田夫人的盛情邀请下——主要是邀请安室透——踏进了前田家狭窄的庭院。

      每个东京人都傲慢的认为首都圈外皆是乡下,她谨慎的踩在路上,警惕着从参差不齐的草地里钻出来的蚂蚁,角落里缠着铁栅栏的文竹已有枯槁之意,秋天渐渐逼近,一切都萧条起来——实在是个跟死亡十分匹配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死神的诱惑。

      前田先生是旭川市役所的课长,和前妻为调任的原因异地分居,认识前田夫人之后没几年便离婚了。前不久他闻知儿子的死讯后大病一场,如今尚未痊愈,一听两人的来意,心里先是起了怀疑,差点把人轰出去,毕竟他是个买彩票能数次和头奖只差最后一位的倒霉蛋,直到安室透带着职业微笑和天生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在他的操纵下时有时无——详尽的跟他解释了这张兑换券的使用规则并当面帮他订购了旭川往返东京的机票。

      噪杂的对话声仿佛被无色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秋间澪百无聊赖的观察着这间不算逼仄也绝不能称之为宽敞的家,电视背景墙上挂满了前田先生、前田夫人和他们女儿的照片,这里亦没有丝毫泉理惠存在的痕迹。

      泉家里没有她的照片,小野家也没有她的照片,她跟个幽灵一样,居无定所的飘浮着。

      “为了照顾多子家庭,我们这次温泉旅行的上限是五人。”

      “要带上哪个亲戚家的孩子吗?太麻烦了,我们去度假又不是去看孩子,那和加班有什么区别。”前田夫人纠结了半天:“亲爱的,一起出去走走吧,你好放松一下心情,反正我们也得去参加正一的葬礼,顺便还可以去东京看望看望旧朋友。”

      前田先生叹了口气,打定主意:“我们一家三个人就够了。”

      是啊,这是前田家,而泉理惠已经不姓前田了,她的名字甚至没有在当下这个时刻从他脑袋里晃悠一圈再消失,它自始至终没出现过。

      真可悲。

      她不是指泉理惠,而是把她当做工具的母亲,遗忘她的父亲,侵犯她的继父,助纣为虐的哥哥,看热闹的男友,袖手旁观的情人……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珍贵食材,一个接一个往锅里扑腾,然而他们只是佐料,每一个单拎出来都这么难吃。

      从旭川回札幌的路上,安室透大概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把和泉理惠相关的人聚集到东京,他倒真希望自己也是个烟瘾患者,能用除了控制力以外的东西迅速让自己释放,他攥紧了方向盘,掌心直发白:“你要理惠小姐的生父,要她的受资助人一块儿去东京,你打算要他们起什么作用?看清她可憎的面目?”

      人的普通之处就在于作为坏人不够坏,作为好人又不够好,尽管他深知她并非以德报怨的好人也并非锱铢必较的恶人,但一瞬间,她因为计较这个女孩曾一时贪婪妄想成为她的继母而起杀心的念头在如同一件堆得满满当当但井然有序的货仓一样的大脑中本能性的一闪而过,没等这个想法复出水面他便硬按了下去,却又不可避免的为自己的不信任而感到愧疚。

      做什么?

      去阻止她的死亡。

      去留住她。

      去给她带来一些生活下去的盼头。

      但她却告诫他:“安室,你的确应该以最恶毒的心思揣测我。”

      很可能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下定了警惕她的决心。

      幸好没赶上雨雪天气,不然他们可能因为限速在高速公路上磨蹭更久。夜晚温度骤降,从地下停车场驻下,秋间澪一迈出车厢便打了个喷嚏,赶在身上积蓄下来的温暖彻底耗没前一阵风似的卷入电梯。

      两个小时的车程让安室透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再年轻了,他想象到了自己老年时是如何依靠止痛针抚慰旧伤所带来的痛苦,以及忍受麻醉剂也无法解决的症状的,这些症状会让他整日整日的失眠,头发为此掉的飞快,人迅速干瘪下去,最后依靠毒品麻痹神经或者自杀,他适时的冷嘲热讽:"我说在旭川随便找家旅店就好了,你不同意。"

      "公费住五星级酒店,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拎着轻便的行李,默默的妥协了:"好吧好吧,是我不识抬举。"

      札幌的夜晚和每个中心城市的夜晚之间没有太大差别,同样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建筑上贴满的招牌像是一张又一张狗皮膏药,安室透借着落地窗看到这一切,不可避免的感到了不适应。

      比起宽敞的大平层,他更习惯拥挤的一览无余的安全屋,一切危险都暴露在视线之内,他不必警惕拐角暗藏刀子或有谁隔着玻璃给他一记冷枪,理所当然的,他失眠了。

      他本以为能借着这趟旭川之行给自己放个短假,但当他打开电视准备看场球赛,脑袋不由自主的开始运转,思绪被泉家复杂的关系所占据,上半场踢完,他陷入更深的谜团无法自拔,没几个小时又从贝尔摩德那儿传来了一个噩耗:朗姆的爱将库拉索来到了日本,他要求风见裕也立刻进行调查,这位不得不效仿上司阴间作息的倒霉社畜昨天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即将开启潘多拉魔盒的赤井秀一早有预感,他马上就要推开一扇隐藏着朗姆其人的大门。半夜朱蒂在情报网上截获了一条消息,称组织成员库拉索进入了日本警察内部,就在这天前不久中情局的内部网络遭到入侵。他笃定这位素未谋面的犯罪分子是来给前一次的行动扫尾的,为了窃取一份中情局和警视厅——或许还有其他警察组织——共有的情报。

      酒店前台在秋间澪办理退宿手续时通知她住在隔壁的安室透连夜离开了——意思是他没有留言,没有短信,没有便签,没有留下任何通知,一声不响的消失了,妖怪在临走前还会刮起一阵黄风当预兆。

      她难以置信的嗤笑一声,并且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和他一块出差,绝不。当然,下月月初安室透百忙之中发现自己被克扣了兼职工资,他找秋间澪据理力争——他原本不在意这份兼职收入,正像秋间澪购入波洛咖啡馆也不是为了营收,她暴露了一个资本家的丑恶嘴脸:"你抛下老板半夜跑路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被扣工资呢?拜托,你只是个兼职,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这个待遇,你可以辞职。"

      就在这天下午接连发生了好几件事,与泉太介的遗体在一间空荡的出租屋中被发现,前田一家踏上温泉之旅的同时,刚回到东京的秋间澪开车在一家便利店跟前等红绿灯的时候邂逅了泉理惠。

      少女拎着一包点心,穿着打扮让她看起来老气横秋,在绿灯亮起前三秒,她突然问她:"秋间小姐,点心我买多了,您要拿点吗?"

      "哪里的点心?"她往路边靠了靠,停好车。

      "在虎屋买的。"

      注意到她手中精致的布包袱,她问:"是要去探望谁?"

      "本来是要去见妈妈,但现在我得先去办件事。"她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子交给她:"请您不要嫌弃。"

      "谢谢。"

      夕阳已去,皎月方来,天上倒了盆碎金子似的,把世界染成浪漫的玫瑰色,近在咫尺的鸣笛声和音像店里抒情的流行乐也不再嘈杂,她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街上的奔跑的中学生们从她身边穿梭而过,路对面的炸鸡店里飘来香味,泉理惠也顺着她的目光眺望,她听见她难得发出一句慨叹:"可恶,这夕阳真美。"

      泉理惠要办的事是去认领泉太介的尸体,男人死于失血过多和感染,热岛效应让遗体呈现出巨人观,死前被凶手打断了手脚捆在单人床上,还被喂了过多但不致死的安眠药。

      案发发现的指纹属于杉本杉树,佐藤美和子和高木涉连夜进行提审,然而凌晨传来的尸检结果却显示泉太介死于三天前,那时杉本杉树已经被捕归案了。

      果不其然,这要么是一起共同犯罪,要么是杉本杉树在包庇罪犯。

      安室透翻阅着风见裕也发来的资料,很快,他注意到了一个五年前某个驻在所的报案记录,一个很常见的父亲不想给女儿买电脑产生争吵之类的家庭纠纷,但……

      报案人是泉理惠。

      他恍然想到,泉夫妇一边称他们的女儿实在是家庭的羞耻,竟然在高中同学的诱惑下自甘堕落去做□□当槟榔女,家里没有摆放她的照片也是出于对她的失望,但另一方面,由于女儿是小野英也的情人,泉太介为自己的升职加薪做好了准备,他们极尽所能的利用她,却还要往她身上踩一脚。

      该说他们是势利眼吗?

      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他们仿佛确信无论他们如何对待泉理惠,她都不会背叛这个家庭?

      为什么这么笃定?

      她有什么弱点被他们抓住了吗?

      他合上档案,泉太介和泉夫人还有事情瞒着警方,这事正是这起案件的作案动机,但现在他仍旧缺乏直接证据,另外能证明杉本杉树与泉理惠有来往的邮件、短信一概没有。

      在泉家附近守了一上午,除了警方的人在早上出现过之外无人拜访,泉理惠正午时分拎着一包和果子回到了泉家——这是她离家两年后第一次踏进这个地狱,安室透嗅到了危机。

      三点左右如月先生带着从北海道带来的伴手礼敲响了泉家的门。

      “叮咚”的动静扰乱了她手里的动作,麻绳割破了她的掌心,她低头俯视着满脸惊恐的女人,即便现在她居高临下,可她深知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在卑微的渴求着她的爱。

      可悲的是她清醒的知道这份渴望注定无法实现。

      她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疯了。

      她把她从客厅拖到书房,用抹布堵住她的嘴——以前她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然后她整理好头发,看了一眼可视门铃里的影像——本来她没打算开门,但来的人是如月先生。

      她不得不回忆起学生时代——如果没有青春期的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她现在说不定也还处于学生时代——从旭川回东京的路上被生理期打了个猝不及防,那天她穿了一条白裤子,走在街上突然有小孩冲过来对她说:“姐姐你没事吧,你流血了。”她才后知后觉,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来遮挡,一阵自行车铃响之后,骑单车的少年停在她面前,把自己的外套丢给了她,他的皮肤黝黑健康,羞赧的笑起来露着一口格外亮白的牙,那个少年正是如月先生,他的母亲曾是她的中学老师,她在自己遭遇侵犯后带给了她短暂的人生中体验到的为数不多的爱。

      为了这份情谊,她打开了门。

      如月先生早就忘记了她也忘记了自己的善举,此次登门拜访是为了答谢她为学校的捐款,她怔了一下,从他口中得知了秋间澪曾去过旭川的细节。

      她应该瞧不起她吧,她像个跳梁小丑,是个活蹦乱跳的宠物,她为什么要管她的闲事?

      “真是太感谢小姐了!”如月先生的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清具体的内容:“您真是个善良的人,祝您一切都好!”

      善良?

      这个形容真是讽刺。

      她的一切都不会好了。

      但在临别之际她还是表达了感谢:“谢谢您,希望您能和您母亲一样成为一名好老师。”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这四年为今天所做的一切筹划产生了几许动摇,她以前的梦想是成为像如月先生一样的能够坚定的捍卫教育和公平的老师,报复无法置换前几年的痛苦,也不能代替没实现的梦想,假如现在停手,说不准她还有机会重拾普通的人生。

      可以吗?

      不行了。

      她的灵魂早就被毁掉了,她是杀人凶手,是破坏家庭的毒刺,她应该和爸爸,和哥哥,和母亲一起被叠起来丢进垃圾桶,焚烧场会把这些有毒垃圾消灭干净,于是世界又会恢复一片洁白。

      对,是该这样。

      窒息感如浪潮一般没过她的口鼻,有什么强大的怪物抓住了她的脖子,只稍一抓紧便能将她的脊椎拧断,她从口袋里掏出度洛西汀,到底吃了多少片她不清楚,双手颤抖让药撒了一地,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四处乱窜,她蜷缩在地板上,冷汗濡湿了衣裳,大理石硌这她的胯骨和肩骨,心想,再苦也苦不过人生了。

      是的。

      不论如何她都要继续。

      她无法好好活下去,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那些让她的人生变成废墟的人也不能活下去。

      “杉本小姐,你以为不开口说话就能抗过审讯吗?”高木涉跟她耗到第十八个钟头,胡茬都冒了出来。

      憔悴枯槁的女人终于开启干涸的嘴唇,说出了除了那句“人是我杀的”之外的另一句话:“几点了?”

      “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能知道时间吗?”

      他连忙逼问:“时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没关系,警官,你说泉太介死了……”她发出几声畅快的冷笑,额前凌乱的发现跟着她枯柴般的笑声一起颤动:“现在差不多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她就要结束这痛苦的一生了。”

      “她?她是谁?”

      高木涉顿时惊悚无比,她在为真凶拖延时间。在无能为力感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他在警察学校里的学习正是为了面对今天的情况,火速驱散了脑袋里不清醒的雾团——不知道是困倦所致还是在心理战中战线拖的太长:“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你知道吗,在罗马神话中有一则故事叫农神食子,许多艺术家都以这个故事为母题进行过创作,像是鲁本斯和戈雅。”杉本杉树的手不停扣弄着手铐上的缝隙,指甲参差不齐,尽是豁口:“萨图恩杀死自己的父亲成为王之后,回想起了父亲的遗言:总有一天他也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他整日活在恐惧之中,为了避免预言成真,每当他的孩子出生,他便会把他们都吃掉,在第六个孩子出生后,他的妻子用石头替换了孩子,于是这个被称作朱庇特的孩子幸存了下来,按照预言在成年后杀死了萨图恩,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神。”

      “你们相遇,是因为一幅画。”

      高木涉跟佐藤美和子对视一眼,对方立刻默契的站起身,跟外头的千叶警官交换位置,和白鸟任三郎一起前往了小野美术馆。

      在美术馆外,两人遇到了冲矢昴和江户川柯南。

      正打算给高木警官打电话的江户川柯南见到佐藤美和子,立刻迎了上去:“佐藤警官!白鸟警官!”

      “柯南?”

      “冲矢先生已经找到证据啦!”男孩大声的宣布:“能证明杉本小姐的同谋是泉小姐的证据,就在这间美术馆的留言簿上!”

      “留言簿?我们在第一次对小野美术馆进行搜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问题出在几篇评论上。”冲矢昴解释:“小野美术馆中的几本留言簿会在每年年底制作成册作为经常来参观的游客的纪念品,留言簿上有很多人为展品和展馆写的评论,其中几篇长评是针对l馆中的一件名叫《农神吞噬其子》的油画,从字迹来看这几篇从杉本小姐在小野美术馆任职开始出现,分别属于两个人。”

      “不止是评论这么简单哦。”江户川柯南掏出手机,找到了一张照片:“这篇评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回复。”

      【小姐或者先生,人在青春期时出现的厌父心理正是来源于这则遥远的神话吧,父亲可能什么都没有做错,但他仿佛做什么都是错的,要杀死朱庇特的是他的父亲,要保护他的是他的母亲,但那些被父亲吃掉的兄弟姐妹们呢,无人在意他们的下落,他们不被祝福的出现在世界上,他们只是为了给萨图恩的残忍加把火,为了给朱庇特的光荣增添借口,那就是我,我就是这些被吃掉的孩子之一。】

      “隔几页是另一个人的笔迹。”

      【小姐,我猜您一定是位小姐,我仿佛在您的字上嗅到了您柔媚的香水味,艺术是没有定数的,数学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有一个准确的结果,而艺术之所以困难则是因为它没有结果,也没有原因,无数艺术家企图用理性的方法分析艺术,可惜无论哪一种都不尽人意,您之所以能在这副作品中见出痛苦而不是恐惧,一定是因为您非凡的经历,假如您说您是被吃掉的孩子之一,那我想我或许是俄普斯,是眼看着爱人被吃掉的那位母亲,作为象征来说,被农神吃掉的孩子或许暗示着在人类早期社会生育的艰难,但我并不想从这个角度为此找借口,我想俄普斯并不是不爱朱庇特的兄弟姐妹,比起这份爱,她还有更高一层的爱寄托在另外一些地方,可能是在萨图恩身上吧,我不知道。】

      “这副画是从国外租借来的,租期是两年,杉本小姐来到小野美术馆后办的第一个展览就围绕着这副画的作者,反响并不是很好,在这它面前驻足的人不多,可在这为数不多的人中有一位大家都认识——泉理惠小姐。”冲矢昴挑出这个名字,佐藤美和子眼前灵光一现,立刻拨通了高木涉的电话,要他围绕着泉理惠的问题旁敲侧击,自己和白鸟任三郎很快会带着证据回去。

      “咕噜——”江户川柯南的肚子尴尬的响了几声,从早上到现在,现在快要下午四点了,他只吃了半块面包,他目送佐藤美和子的车离去,抬眼看向身旁的冲矢昴:“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难道说是为了秋间小姐?我刚刚告诉你秋间小姐跟安室先生一起去了札幌,你就主动问起了这件案子。”

      冲矢昴没吱声,用沉默回复着他“是”——双方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说一个字。

      “你暗恋泉小姐吗?”

      “你在胡说什么,当然不是。”

      “还是说,你把对T的愧疚转移到了泉小姐身上?”很快高木涉意识到:“泉小姐……她也遭受到了家人的侵犯。”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着后槽牙缓了缓:“侵犯泉小姐的跟侵犯T的人有同样的身份,他们都是继父。”

      她扣着枷锁的指甲过于用力,裂开了一道口子,森冷的视线从蓬乱的头发中丢出来,她捋了捋鬓角,好让自己能在表面上保有一丝尊严,她又问了一遍时间,高木涉如实答复之后,她想到时间了,她撑到了最后,是时候把一切和盘托出了:“你以为侵犯她的只有她的继父吗?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的男友,她身边的一切,警官,冷漠何尝不是犯罪的帮凶呢。”

      时至今日,她仍能回想起在占地面积比体育场还大的小野美术馆里,在偏僻的无人问津的I馆里,那幅画由于过于残忍更是无人欣赏,她跟泉理惠分别坐在展馆两端的椅子上,屋里的灯光晦暗,外头好像下雨了,掉下来的雨水似乎在拽着她们的衣角往下坠,她听见她写评论时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两个人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正因如此,她们才能把自己的痛苦分享给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无关紧要?

      不,当她们在那幅画前第一次相遇,她们像是早就认识了五十年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泽树是谁的孩子?”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话,笑的前仰后合,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是理惠跟泉太介那个狗杂种的儿子!不好笑吗?自己的女儿被丈夫侵害,母亲充耳不闻,在她不到十四岁怀孕之后把她拘禁在家里强迫她生下这个孩子,就因为他的丈夫患有先天性少精症,他想留下一个血亲,不然他就跟她离婚,这就是在文明社会,在现代化大都市东京发生的荒唐事,这不比去剧院看讽刺剧更精彩吗?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真相!”

      “请您不要激动!请保持安静!”守在后方的警官连忙按住她的肩膀。

      “那么……”高木涉继续问:“泽树为什么会变成正一的孩子?”

      “他在艺术行业里有些话语权,一直声称自己是个丁克主义者。”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她紧绷的后背松弛下去,这将近一周的时间,她没有一天不活在兴奋之中,现在她可以睡个好觉了。

      “的确,我坐在这儿就是为了给她拖延时间。”

      “对,是这样,泉泽树和泉正一都不是我杀的,不过泽树也不是理惠杀的,起初我也以为是她杀了泽树,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痛苦的一部分,但很明显,她的身高跟您在现场找到的证据不相符,所以泽树到底是谁杀死的,我也不清楚。”

      “在小野家,你看到留言簿上的评论,提前知道了理惠小姐要对正一先生动手,但你不知道她要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你就一直跟着她,在洗手间发现了正义先生的尸体后,你布置好现场,留下自己的指纹,为了保护她,你选择让自己成为替罪羊,是这样吗? ”

      “有一点你说错了,警官,我不是替罪羊,在我被羁押的时候,我们完成了另外一桩谋杀,只要理惠没被逮捕,她就可以继续复仇。”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忽然得意起来:“现在,最后一桩谋杀应该也结束了。”

      “你清楚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妃律师跟我说的很清楚,我知道,理惠找来毛利侦探,找来妃律师,她想证明这一切都没干系,但小野怎么会放过我呢,那个喜欢沾少女的唾沫写字的变态……”

      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刀子刺入泉夫人的脖颈时并没有见到太多血。

      准备去泉家探探情况的安室透远远看到了一辆红色本田,他记得那是佐藤美和子的车,接踵而至的警笛扰乱了居民区的平静,他在被怀疑之前主动现身并坦白自己是受毛利小五郎的委托来取证的:“可疑的人么……理惠小姐来过之后没有走,三点多的时候有位先生来拜访过。”

      “果真,可以让千叶撤了,她不在她自己的公寓。”

      警方破门而入之际,泉理惠把女人提溜起来挡在了身前,手攥着刀柄使足了劲才转了小小的角度,她像是被打断猎杀的野兽,冷静但愤怒的要求那些对准自己却无从下手的枪口——为了这一天,她练习了无数遍:“可以给我和妈妈一些说悄悄话的时间吗?不然我就把刀拔出来。”

      一口鲜血涌上来,泉夫人的呼吸声就像是老化了的门被风吹的吱吱呀呀的动静,艰难的张大着嘴,跟被冲上沙滩遭受炙烤的鱼一模一样,鲜血溅进了她眼睛里,她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回荡着泉理惠柔媚的声音:“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手上剔出这么多伤口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到冬天我手上就会生冻疮,还会流脓,即便如此你也让我给你洗衣服,你说洗衣机费电,说我不要太矫情;妈妈,我得感谢哥哥的到来,至少他来之后,我还能吃到他的剩饭。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是你人生中唯一可以掌控的对象,你可以轻而易举的在我身上获得驾驭世界的威风和满足。”

      她的手继续转动刀柄,泉夫人徘徊在濒死边缘,无力反抗,认识到自己的□□被割开是在痛苦来临之前,由于缺少对痛苦的及时感知,她甚至觉得死亡还离自己很遥远。她认为自己这一生都是因为泉理惠才整日活在后悔之中,怀孕时她本来打算把这个孩子打掉,但前一任丈夫前田先生的宗教信仰不允许堕胎出现,于是她才来到世上,她本就不该诞生,但她现在什么辱骂都说不出口。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杀死泽树你也可以置之不理?我没有自愿带他来到世界上,但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他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不得不爱他,因为我必须得尊重一个生命应有的尊严,可是为什么,哥哥为了泉的父爱,他恨泽树分走了他的爱,而这份爱是他在世界上获得肯定的唯一重要的东西,你呢?妈妈,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

      我们这种罪大恶极之人在世界上活着,就是来给美好的世界制造麻烦的吧,我们像蟑螂一样,本不该踏进美好的领域。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血缘真是痛苦的源泉。

      像她面对泉泽树的心情一样,她恨母亲的同时又不得不爱她。

      她一度想,既然泽树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她便应该给他一个孩子应有的幸福,她太清楚没有爱的童年有多痛苦了,她不能把前一代的恩怨加诸在孩子身上——像她的妈妈一样——这对他不公平。

      “理惠!你在做什么!”双方僵持不下之际,窗外传来了广播的动静,听声音好像是父亲。她愣了愣神,但手坚定的没有放松。

      正在东京享受着温泉之旅的前田先生突然接到警方的招待,还以为自己真的受到了诈骗或者中了什么全套,立刻被带来了案发现场。

      愤怒点燃的他的双眼,他回想起就在刚刚,他来东京后在酒店里遇到的一位颇为志趣相投的忘年交,少年带着眼镜,有着泉水般温润的声音,他们一起对国家大事指指点点,谈的好不畅快,他忽然提起了最近人尽皆知的谋杀案:“要我说,都怪小野的情人,是叫理惠吗?但凡她顾及一些亲人的脸面都不会做援/交,也不会惹祸上身。”

      对了,都是因为她!

      好像是为自己瘀堵的心情撞上了排泄口,他在警车上骂了一路,全然不听千叶警官的描述。

      “你自己丢人还不够吗!你害死了你哥哥!你害死了你继父!你非要把我们一家都害死吗!”

      她听见父亲这么说。

      怎么会呢?

      记忆中的母亲被她极尽修饰,记忆中的父亲也不是这样。

      “前田先生!您不能这么刺激她!”

      “高木警官,如果犯人再不放弃我们只能硬闯了,人质伤的很重,支撑不了多久。”

      “再等等!再等等!”

      好像脑袋被锤子击中了,声音变成了一道收音机里信号不好的漫长刺耳的“滴——”,明明心脏还在跳动,但手脚却冰冷僵硬。橘黄色的暖阳透过书房里的窗帘投射进来,她微微侧目,瑰丽的流云和炫目的阳光让她晃神,眼睛被刺的发痛,泪水涌上来,大概不是因为父亲伤人的话,也不是因为值得怜悯的往事,她突然哼起了与秋间澪在路口相遇时听到的那首歌,好像是中岛美嘉的《花束》,沉迷在这幻觉里,她慨叹道:“可恶,这夕阳真美。”

      她蓦地松开手,泉夫人跟块生肉一样掉到地上,子弹击碎了玻璃,正中她的鼻尖,守在门口的警方一拥而上又在她身上补了几个窟窿。

      再见了,杉树。

      再见了,秋间小姐。

      夕阳真的好美啊……

      可惜……

      可惜……

      无线电里传来她的死讯,高木涉艰难的张开口,喉咙被糊状的东西糊住了,是痰吗?如果是的话那可太恶心了,他喘了几口气:“……收到。”

      没过半个钟头,几个电视台的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同样的消息。

      秋间澪端正的坐在餐桌前,夕阳映照下,她瞳孔中筛状的脉络如同湖底的卵石,眼睛呈现出清澈的碧色,水面荡漾着微波。她拆开装点心的木盒,合十双手,拇指之间夹着筷子,虔诚的低下头,声音沙哑苦涩,犹如没打磨圆润的玻璃珠,带着缺憾:“我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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