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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镳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亦是本应心知肚明的答复,却只等来刘婶狠狠的一巴掌。
“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啊!”刘婶声泪俱下,声音同远处的惊雷一道,狠狠地砸在了熊羽的心里,那一巴掌比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都要重,熊羽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连雨声都胀得模糊起来。
只除了刘婶那惨叫一般尖利的叫骂。
“熊凤青不是个好东西!你也学着他一起走歪路!”她哭着哭着,整个人突然伏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呀!”
尽管活过50年有余,甚至近一个甲子,可是每个人撒泼打滚的方式,好像一点都没有长进,都是从娘胎生下来时学会的那一套。
一时间,走廊上围得三三两两留校还没有回家的学生,都出来看热闹。宿管阿姨这才惊觉事情不好,连忙上前驱赶学生们回到宿舍,趁机也让自己从这里的修罗场脱身。
熊羽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脑中对于这短短一幕只言片语的理解,熊凤青也许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妈曾经插足过别人的家庭,他是私生子;他哥哥熊鋆已经死了,而且他的死也许和一媛姐有关系……
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在场所有人对于这些事情好像都心知肚明,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当初陆一帆和陆一媛如此尽心尽力的帮他辅导功课,甚至还有那算得上雪中送碳的两千元钱,他都看在眼里。莫说他是个很懂知恩图报的人,就算是块冥顽不灵的木石,也该学会感动了。
直到他们正式确定关系,他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他哥熊鋆以外的旁人宠爱。他时常想,若是陆一帆没有认识自己,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认识了哪个姑娘,照着他的性格也许会把她宠得上房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和陆家这两姐弟有交集,一定是上辈子救了什么人才换来这辈子的福报……
原来不是的。
原来他只是坐享其成了别人以命相博,换来的恩惠。
平心而论,熊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颜值主义者,他承认他心动的确有陆一帆那张脸的缘故,可是少年人一时的心动上头能管得了几天呢?
若不是经年持久的相伴相携,哪有命中注定的细水长流。
可如今,他那一点感情却在所有动机被戳破,遮羞布被撕扯开的难堪中,忽然就迷茫地不知道寄托在谁的身上。他兵荒马乱地想:“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跟他们这种人在一起久了,就觉得自己从泥巴地里长出来了,不用挣扎着打滚了。”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呆呆地看向陆一帆:“你能告诉我吗?我说我就信。”
陆一帆沉默了良久,问:“去年暑假,你妈妈去兴安待了很多天是不是?”
熊羽点点头。
“那是去取回熊鋆哥的骨灰。去年的6月8日的安商报上发表了熊鋆哥的见义勇为事迹,但是因为刘婶的要求,没有在南商县里报道。”
为了瞒住谁,熊羽心中已经了然。
“那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认识我哥呢?”
你们认识他,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呢?
一帆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很是难堪地看了一媛一眼,见她已然哭成泪人,斟词酌句地说:“熊鋆哥……是来找熊凤青的时候认识我姐的,后来……”
一媛终于打断一帆的话,鼓足了勇气站出来,说:“后来,我和熊鋆恋爱,那次为了救我,被学生家长砍中了心肺。”她转头对刘婶说:“婶儿,是我对不起你。”
起初只是为了报复熊峰,哪知后面一往情深,终于难以为继。
刘婶自从从熊凤青那一通电话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和一媛有关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以平和心态面对。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摆正心态面对陆一媛,想着人家也是受害者,还千里迢迢而来,尽心尽力地对待熊羽。
可是骤然听到了陆一媛和熊鋆谈了恋爱的消息,刘婶儿脑中最后一根吊着“理智”的千钧线被崩断了。
她可以忍受熊鋆因为救她而牺牲,这样她可以劝勉自己熊鋆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捐躯;但是她绝不能容忍这份生命的付出中沾染上私情。
这位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道理,她只是道听途说,得过且过,从这辈子吃掉的那么多盐粒中偏执地认为,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奉献的人显然是更为高尚的。
刘婶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上前去,狠狠地推搡着一媛:“就是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老婆子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来祸害我们家,祸害我的两个儿子!”
一帆这辈子都不会容忍有人在他面前这样欺负一媛,他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似的,立刻挡在了一媛面前,然后不假思索地反推了回去。
他的力气并不小,还因为那一点怎么压抑也没办法磨灭的火气使得手上的力度突然失了轻重。刘婶脚一崴,突然整个人向着走廊的墙边撞去。
熊羽几乎是肝胆俱裂地冲上去扶住刘婶,然后想也没想就一拳冲着陆一帆的脸而去。
为人子为人弟,没有哪一个人能看着外人当着自己的面打骂自己的血亲。
陆一帆几乎是双眼一闭,用脸生受了他这一拳。他的脸狠狠地偏过去,所有的难堪都和着这一口难以言喻的血腥味,被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他们结束了,一帆茫然无措地想道。
这个念头忽然就抽干了他所有孤注一掷的执拗幻想。他心里涌上来的那无数难以言喻,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和那无意推到刘婶的歉疚,却被熊羽这一拳狠狠地揍回了肚子里。
熊羽也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一帆眼前金星直冒,直等他眼前恢复一片清明,脑中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的时候,身体已经颓唐着靠在墙上,而一媛一边对着刘婶不住低头道歉,一边把自己的弟弟全须全尾地护在身后,就像小时候他在熊家被熊峰欺负那样。
一帆漠然且悲哀地想:“难道是我欠熊家的吗?凭什么她要为了我,这样低三下四跟外人求情呢?”
他强撑着直起身来,拉住了一媛,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堪堪维持着强自镇定得来的平静说:“姐,我想转回附中了,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他们永远不属于这里,即便曾经有过那些温馨的回忆,那也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下的和平。
“走啊!”熊羽梗着脖子,冲上前去抓住了一帆的前襟嘶吼:“要你自作多情施舍我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打乱我们家的生活!你们凭什么想拉着别人走我就得听你们的跟着走!凭什么!”
这一声到了最后,已然破了音,熊羽紧紧地抓着他的前襟,神情激愤,却又无比渴望地等着陆一帆格开他,同他一刀两断。
可是一帆没有。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互相看着对方那仿佛还带着昨夜温暖的眼睛一点一点盛满苦涩的泪水,却固执着不肯眨眼,怎么都不肯给它们落下来的机会。
最终,熊羽松开了手,转身背对着两姐弟,走向了刘婶。
“妈。”他的声音哑了:“什么事?”
他的脸肿得很高,是被刘婶打的那一巴掌所致。直到现在,面对着自己的亲娘,熊羽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无地自容。
刘婶极度失望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仅剩的儿子,狠狠地用手抹掉了自己的眼泪与鼻涕,忍住心中的悲愤说:“豆芽儿爷爷走了,你跟我回村里,狗子在校门外等我们,你们陆老师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请过假了。”
熊羽愣愣地抬起头,一股极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熊羽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了。
“好……好!”他手足无措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要把手心的冷汗蹭在衣服上,语无伦次地说:“走,马上……马上走!哦……我拿东西,拿东西就走。”
他说完立刻转身,逃避似的进了宿舍。这才想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可拿的,家里衣服都有,豆芽儿需要的也不过就是他这一个哥哥人到场陪陪她而已。
于是熊羽又心慌意乱走出来,看也没看同样是一脸茫然的陆一帆,又空着手,直直地走向刘婶。
直到此刻,一个念头才冒出来:“原来豆豆只有我了。”
又走了两步,他又茫然地想着:“原来我也只有她们俩了。”
他这么想着,眼泪突然就决了堤似的。
熊羽狠心一抹眼泪,刚要跟上已经颓丧着往前走的刘婶,却听到身后那人叫他。
“熊羽!”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虽然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他还是停下来等他的后文。
近十个呼吸过去了。
他们互相都只听到了淋漓的雨声。
一帆愣了好久,终于无可奈何地抬手,呜咽着,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而在他上一个视觉残留的影像中,熊羽已经动身,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里。
最后留给他的,是那个少年再也没办法回头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姐……”他还是挡着自己的眼睛,仰着头,用那没办法掩饰的呜咽声,哽咽着求一媛:“姐……姐,我们走吧,重新找个家吧,再别回来了。”
他的长姐心如刀绞地哭着:“好、好……我们重新找个家。”
面包车的尾气跟着轰隆的雷声一起排出,刮雨器疯了一般地刮掉砸在车窗玻璃上的雨,迎接他们的,是村上办丧事的唢呐、村里长者们唱的拖了老长音调的丧歌,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的戴孝女孩悲痛欲绝的声音。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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