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夜行抄

　　答应的时候万分爽快，但真要走，左宁却怎么也不甘心，跟木木大人磨了很久，坚持要去涂山城内问一问。
　　大人秉着闲着也是闲着的理念，大方地同意了。
　　涂山是一个山脉，绕涂山城一周，故而入到城内，四面望去全是山，层峦耸翠，雾隐云摇，如同一笔水墨画，诗意尽显。
　　左宁一行人在城内随意挑了个露天茶摊坐下，伺机向周围人询问关于狐仙的事情。
　　茶摊老板问明他们的意图，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是街角有个说书人，古今往来无有不知。
　　左宁立即带着跟班们兴冲冲地奔去街角，哪知坐了许久，只听他在说狐仙庙里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臭道士，却不听他讲狐仙。想来这里数百年来谈论的都是狐仙，没什么新八卦了，反倒不及这个臭道士吸引他人注意力。何况还是现编的谱子，讲得是天南海北神鬼皆说。群众们听得欢乐，他们却露出苦闷的表情。
　　耐了性子等他一场书歇，左宁凑上去塞了三钱银子，说书人登时眉开眼笑。
　　“请问先生，涂山除了女娇之外，还有成了精的狐狸么？”左宁上来就直奔主题。
　　说书人握手成拳，支在下颌，摆出“思想者”的pose，想了足足一刻钟，才摇头道：“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了？”左宁焦急，抓耳挠腮地问。
　　说书人一瞪双目，反问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左宁被这句话噎得够呛，没得法子，只好道了声谢，班师回朝。

　　在房中配了一会儿色线，左宁的烦躁无以言喻，恨恨地掷开一篓子的针线顶针。
　　她最近越来越容易上火，动不动就想要发脾气，偏偏又找不到合适的发泄方法，只能乱扔东西。
　　木木大人慢悠悠抬起头，“唷，这是怎么了？”
　　左宁苦恼地坐下，看着一地的无头乱线，心中更加烦闷，“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找不到狐狸师父好烦，真是快烦死我了。”
　　“走，我们出去走走。”木木大人蹦上她肩头，“诶呀，听听，好像有人在弹琴呢——”它故意拖长了音调说，一付有所预谋的样子。
　　左宁想了想，随手抓起地上散落的彩线塞回篓子里，无奈道，“好吧。”
　　出门之后，山间的新鲜空气让她的思绪稍稍沉淀了一些，看东西也更舒服自然了，这时候耳边才传来了木木大人方才提起的琴声。
　　这琴声熟悉非常，应当是银鱼在弹。
　　左宁循音而去，沿着一排石阶上到半山腰，只见路小七身着簇新青衫，在路旁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杯茶水，道：“请先生漱口。”
　　她把眉毛拧成一团，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搞什么幺蛾子？”
　　路小七低眉顺目，做了个请的姿势。
　　左宁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得抬步继续走。
　　再行了一段山路，沿着石子小路转过一座竹林，拂开垂在眼前的柳条，一座六角小亭陡然撞入她毫无防备的眼帘中。
　　红亭黑瓦，灰岩的基座，六角都垂着铜铃，随风而动，叮铃铃响个不停。
　　亭前一道小溪，溪上飘着不知从何处凋零的落花瓣。
　　亭里摆了一张黑漆木桌，木桌上一架筝琴，筝前一座香炉，正缈缈地冒着烟气。
　　这景色眼熟得很。
　　左宁一时记不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捂在她眼睛上。
　　“我猜你是银鱼。”左宁不等他发问，直接就道。
　　身后一阵浅笑，“我的小左宁好聪明。”
　　“……找我来做什么？”左宁问。
　　“怎么是我找你来？明明是你自己找过来的。”银鱼调侃道。
　　左宁默默认了，吸了口气，尽量用和气的口吻道：“你怎么不弹琴了？”
　　“没人听，一个人弹太过无聊，你来了可真是好。”他自然地拉上左宁的手，“过来吧，跟我学音律好不好？”
　　“不好。”左宁实在没心情谈情说爱，态度再次转恶劣，“要弹你自己弹。”
　　银鱼径直拉了她往亭子里走，“我弹了数千年的琴，自以为有所小成，可惜从来没人有这双慧眼，要是有人懂我这高山流水的韵律，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要赶着来拜我为师。”他戏谑之意不改，还竖了眉毛作出生气的模样，“今次难得大师愿意教你，你竟敢不领情？”
　　左宁偏过头去，没能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总算明白了这三个家伙在搞什么鬼，心中不禁暖意流淌，笑也是发自内心，只是烦闷之意仍然萦绕心头，让她一笑便过，又换成闷闷不乐的表情。
　　银鱼知道打动了她三分，更加再接再厉地把她按坐到筝前。
　　“筝，秦乐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黄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争之，又破为二。故筝有十二弦，每弦皆有音。你弹奏之时，只消用右手拨弦即可，左手按弦止音，可控高低。”他将左宁的手放在琴弦之上，教她拨弹撩夹的窍门。
　　只是左宁所弹之音皆浑浊，听起来没有空灵的感觉，反而更让人觉得浮躁。
　　银鱼笑笑，对左宁耳语道：“要让自己静下来，什么也不想，放空心境。”
　　左宁再三尝试，似乎都只在做无用功，银鱼看出她的不安，又将她的手指摆到琴弦上，“你看，这是承露。”他按着她的指尖一路向下缓慢滑去，一直到底，“这里是龙龈。”
　　丝弦在她手上摩擦出温热，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山林间鸟兽的响动，风吹的痕迹，都是声声入耳的天籁，平抚着她原本躁郁的心情。
　　银鱼感知到她的心境，脸上流露出温和之色，手把手教她拨了两个音，她初学乍练，总是弹错，他也耐得烦，一遍遍反复教过，直到她能粗略掌握，她弹得越深入，心中就越宁和，越温柔。
　　日斜西山，近晚，左宁才学会了单个音调的正确指法，但难得的没有觉得气馁，只是满心的欢喜和平静。
　　“要休息么？”银鱼问。
　　左宁起身，伸了个懒腰，满面笑容，“谢谢你们。”
　　“为何言谢？”银鱼故作不知，袍袖一挥，收起筝。
　　“要哄我开心。让你们费心了……”左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木木大人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张着嘴在打呼噜，它不是一只有音乐素养的猫。
　　银鱼闻言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还真让人不省心，现在可是心甘情愿地去找如意居了？”
　　左宁点点头，抱起木木大人，见它抽搐一下，惺忪地睁开眼，“天黑了？我们快回去睡觉吧。”
　　路小七到了亭外，笑嘻嘻地跟在银鱼身后，对左宁扮了个鬼脸，用口型道：“真难伺候。”
　　银鱼背过身，手一挥，亭子、溪流、柳枝、花瓣、石子小路、竹林，都如水月镜花，片刻消去。
　　左宁心中的宁静却不因它们而消失，淡淡笑着，看着在涂山最美的记忆。

　　今夜沐雨未来，左宁一个人借着烛光绣四合如意云纹，有些寂寥的味道。
　　木木大人处于冬正好眠的状态，一沾床就呼呼大睡。
　　她绣了一会儿，只觉得又累又困，想到明天要去如意居，便打算早些休息，好养足精神。
　　才躺到床上，就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左宁忍了一会儿，没能忍住，披了褂子去开门。
　　却是沐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大风吹得她直缩脖子。
　　左宁拉开门，“你怎么在外边？”
　　沐雨苦涩地摇摇头，“我也不知，偏生就是进不去。”
　　左宁拉开大门，留心在门口看了一下，果然发现数个结界标记。她跨出一步，拉住沐雨的手进来。
　　“昨晚的东西还没绣完，有些地方还要向你请教……”左宁的话卡了一半在喉咙里。路小七正斜倚在墙上，嘴角一抹邪笑。
　　“她是谁？”路小七直接问。
　　“沐雨。”左宁答道。
　　“我说怎么主子的结界她也穿得过来，原来是有内应。”路小七哂笑道，“之前你还怀疑她是阴魂，怎么？这会儿就跟人家把酒言欢了？”
　　左宁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忽然就不想搭理他了。
　　“欸！”路小七往边上横跨了一步，拦住她俩，“别走啊，既然被我抓到了，怎么还能任由你带走？”
　　左宁汗了一下，搪塞道，“她看起来又不好吃，你要她做什么？”
　　“是不好吃。”路小七摸摸下巴，“但是好看。”
　　“你总不会要霸、王、硬、上、弓吧。”左宁着重咬了五个字，“我保证不是藏匿妖精，快让开。”
　　“我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你奈我何？”路小七刻意要顶她。
　　“奴家已为人妻。”沐雨突兀地开口，面有怒色。
　　路小七的笑僵在嘴角，跟左宁面面相觑，半天才讪讪开口，“小娘子，我是开玩笑的。只是这里是我主子的私人府邸，并不允许外人进来，还请娘子离开罢。”
　　“你在说什么？”沐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这里分明是我家，我好心好意将家宅借给你们居住，怎么竟然反咬一口？”
　　路小七不知是被气憋的还是被笑憋的，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沐雨气呼呼地继续往前走，“原来你们还反客为主了！难怪要把原来的主人赶出去咯！”
　　这声呼得太响，惊醒了银鱼和木木大人。
　　沐雨看着屋里多出来的一人一猫，表情更难看了，指着银鱼声音都发颤了，“啊哈！就是你下的咒！让我进不得家门！”
　　银鱼睡眼朦胧，只穿了中衣，外罩他的玄黑长袍，一眼见到左宁，笑问：“怎么了？都在客厅里。”
　　沐雨直接跑到他面前，纤纤玉指点在他的胸膛，“果然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啊！居然占了我的地方还这么悠闲！”
　　银鱼被她戳得连连后退，“你是……你身上并无妖气，难道是地仙？”
　　“地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堂堂居巢国蚌仙！”她杏眼圆瞪，嘴巴快凑到银鱼鼻子上。
　　银鱼如她所言，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娇俏的口鼻看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出来，“蚌仙大人，失敬失敬。”
　　沐雨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上一红，“我在这里等我夫君，你们占我房子也就罢了，看在左宁面上我都不收房钱了，为何要下了结界拦我？”
　　银鱼捋了捋额前发束，笑答：“前两夜……”他看了一眼左宁，笑意更浓，“听闻有妖邪作祟，才下此咒术。”
　　沐雨火气稍霁，“好吧，原谅你们了。”
　　银鱼掏出一朵灵芝草，“这枝是千年灵芝草，食之可长百年道行，算作赔礼。我们明日便要启程，不再叨扰。蚌仙请放心。”
　　沐雨惊讶地看向他，又转头看看左宁，“什么？你们要走？这么快？”
　　左宁“嗯”了一声，“我们要去如意居找如意婆婆。”
　　沐雨的表情更加惊讶，“你们要去找我外婆？”
　　“你外婆？”左宁忽然一个激动，握住她的手，“你知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当然知道。”沐雨从怀里掏出绣好了的城池图，“看到这个房子没？我跟你讲过的，居巢国，这里就是我外婆的如意居了，只是她飘忽不定，很少在家，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还有就是她不喜欢见外人——名头多大都没用——你们须得带着信物才能进门。”
　　左宁看着城池图，两眼放光，“这个……可以当作……”
　　“可以啊！送给你了。”沐雨大方地递给她，“顺便可以当地图，一举两得。”
　　左宁惊喜地望向木木大人，又与银鱼、路小七目目相对，一行人再三感激了沐雨的出手相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左宁心中一动，忽地想起释茗水的一番话来。
　　——“寻其千里，相问咫尺。”
　　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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