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娶赘婿

　　05
　　诸葛紫翻着手中药经，“花盆搬好了？”
　　“嗯。”林开坐在一段残垣青石上，像是块石雕，他的剑横在膝上，目光直愣愣的，了无生气。
　　他自幼长于药师谷，每日所做之事不过练剑、吃饭、睡觉。
　　他终日一点亵玩娱耍之事都没有，不近荤腥，不饮酒浆，每日三餐不过吃些诸葛紫种的草药。之前没有遇到诸葛紫之前，便在药师谷满山遍谷的野草灵药间随意所食。
　　他从玉髓山庄的阴寒内伤中仍未完全恢复，这一个月又奔袭金陵迎战皇轩离玉，胜了的第二天便又启程奔赴长安。始终未有休息之日。
　　于是诸葛紫便令他每日练剑不能超过四个时辰。他早上日刚亮便开始练剑，下午帮诸葛紫搬了近百个种着草药的花盆。如今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枯坐在断石之上。

　　诸葛紫抬头看了看如入定般的林开，对他说：“过来。”
　　于是林开走到诸葛紫身边，屈膝跪坐在他身侧，剑仍横在自己膝上。
　　诸葛紫笑了笑，摊开右臂，“我是说坐过来。”
　　林开仿佛没有听到般，仍枯坐在原地。
　　“明日不许练剑。”
　　于是林开只好怂了怂肩，坐在了诸葛紫双腿之间的一方地上。上身仍旧是绷直着的，让诸葛紫觉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个砖块一般。少年人自小练武，腰肢如竹，脊背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还真是个砖块。

　　诸葛紫抱着他，继续看着手上的药经。
　　“你说你，整日找人决斗，怕是活不过二十岁。”诸葛紫看着药经说：“我药师谷有一个以骨入药的方子，但对入药之骨要求极高，需是灵脉之骨才得入药。否则反而毁了那药。我看你练武资质不错，想必便是灵脉之骨。”
　　“等你死了，舍我这一身骨，让我入药怎么样？”诸葛紫轻笑着说，像是个月夜讲鬼故事的道人。
　　怀中的人少见得轻抖了一下，说：“不好。”
　　声音仍旧愣愣的，但有几分细不可查的颤抖。

　　“怎么不好？”诸葛紫偏过头去看怀里低头的少年，“你的骨头，能救不少人，怎么不好？”
　　“就是，不好。”林开执拗道。
　　“反正你也活不久，让我做副药吧，用你的骨。”诸葛紫说。
　　“放心，不用太多，一两骨头就可以。”诸葛紫握起少年的手腕，“你说，就用这里的骨头，怎么样？”
　　他将林开的手腕贴在自己脸侧唇边，林开没什么反应，像是并不懂得这些动作的意味。
　　他只是说：“不好。”
　　“那就用这里，龙脊之骨，最是中正。”诸葛紫的手从少年挺直的脊背顺势而下，摸着他的骨。

　　李算同蝶染回府的时候，李平安站在府门口，臊眉搭眼地低声说：“侯爷，陈公子已经回来了，说您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和他去说一声。”
　　“回来就回来，你这幅样子干什么。”李算皱眉，“我不过和蝶染出门处理些事情。”
　　“那侯爷您倒是进去啊。”李平安看着站在门口不动的李算说。
　　“你去和陈商说我回来了。”李算说。
　　“侯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敢啊。”李平安说：“您还是赶紧去见陈公子吧。”
　　李算叹了口气，“你不敢，我也不敢啊。”
　　他正说着，李平安就给他做鬼脸，示意陈商已经过来了。

　　“听闻你不日要上任右佥都御史。”陈商身上的浅绿官服还未换下，长翅官帽下冠带齐整，看上去端正守持。
　　“啊，对！正好和你都在御史台，你说多巧。”李算赶紧笑道。
　　“今日出去，是做什么？”陈商走过来，眉眼微落，看着他沾着泥泞的衣摆和锦靴，“可是去了京郊。”
　　“访一个故人。”李算皱眉，这陈商盘问这么细干什么。

　　陈商叹了下气，“你先跟我来吧。”
　　李算握着竹箫跟在他身后。
　　“虽说你去做这个右佥都御史多半只是个挂职，但毕竟涉及颇多，我今日整理了一些不那么机密的案牍，带回府上，你今日看完，以了解情况。”陈商说。
　　李算偏过头，看着几案上如山般的案牍，整个人呆滞，“没，没必要吧。”

　　“侯爷。”陈商转过身看着他，严肃道：“右佥都御史一职，事关重大，不可怠慢，自当勤勉，为家国故，为百姓故。”
　　“是是是，你说的对，你说的特别好。”李算连忙拍掌击节。
　　“还有一些机密案牍，不方便带出御史台，这几日我会分门别类理清，等你去了御史台任职后一一翻阅。”陈商说。
　　李算的脸变成了个苦瓜。

　　于是整个晚上，李算都在青灯下翻阅着御史台的案牍，陈商在窗边看着地方巡按府递上来的公文。
　　各地不满郡府裁决判例的案件都会被上递到御史台。
　　各桩杂事，琐碎凌乱。有诸县税务、杂役之纷争，有不决之命案，有土地户籍之勾抹事宜。那些官员办起来案子可能不怎么样，写起来公文倒是四骈六俪，工整对仗，借用典故如随意掇取，看的李算一头雾水。
　　借用典故也就罢了，这些公文还各种避讳尊称，李算看了半天才理清楚这个后文中的李参军就是前文林月先生，公文向来是各司扯皮的主战场，只见一个案件在个司衙门间不断辗转，大理寺因此案太小判给地方州县，州县无法裁决又上报给刑部。流转的记录倒誊写了整整一页。

　　李算看了一个晚上，实在有些熬不住，玩着手上的竹箫，然后把头放在几案上和陈商说：“陈商，你想听曲子吗？我给你吹首曲子怎么样？”
　　陈商抬眼看了眼他，“看完了吗？”
　　李算低头，心虚道：“没有。”
　　陈商摇了摇头，轻笑着说：“算了，准你休息一会。我也不熟悉音律，你随意就好。”
　　李算笑着点头，翻着箫谱，在灯下吹箫，一曲《欸乃》被他吹得支离破碎，若有江上渔夫定是要被他气得摔桨跳河。
　　陈商却仍是气定神闲，用朱笔在文卷上勾画。
　　七孔洞箫，如玉如碧。

　　“怎么样，可以继续看了吗？”陈商看他吹个没完，放下手中文卷问他。
　　李算悻悻放下竹箫，陈商摇头轻笑。
　　看了前面的卷宗，终于看到一些陈商审批的文卷，李算已熟悉陈商的字迹，看见陈商的字，便觉得文卷上都簪着朵朵梅花，与别的不同，仿佛墨迹都带着梅花香气。
　　陈商这个人看上去温润如玉，谦恭有节，李算本以为他的文书也会四骈六俪，如雾如云世上仙。可陈商的文卷读起来却十分平实，鞭辟入里，几句便能直中纠里。

　　就连李算也忍不住直起身子，细细读阅。那些案情如同纠缠不断的丝线，而陈商的审批便如同抽刀砍断九连环，利刃断碎千机锦。
　　他极少借典用故，而是细细援引律法，哪条哪项皆一一写明，就连案中之数据，如田亩几何，粮种若许皆一一列清。
　　循着他的分析，便如同在密林中遁入桃花源径，在十步之后，豁然开朗。

　　后面是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写批复的文卷，李算看着一桩矿税案，此案牵涉玄枵五县。五十年前此地曾有一座龙名山盛产铁矿，覆盖五县，于是承钧五年，中书省策令此五县每年上缴十万斛铁矿充备军用。
　　而如今矿产枯竭，此五县不得不将每年所产粮食换为铁矿上缴，称作铁矿银，折算为一万三千两五十厘。而三年前一位明郑县的主簿在计算历年支出时却发现明郑县每年所缴纳铁矿粮竟为七千二十五两，占到铁矿银的一半有余，而若是按五县均分，则该为两千六百两。
　　这明郑县竟然已多交了近五千两每年。
　　玄枵郡地处漠北，近北莽之敌，每年郡中壮丁都需按年龄入伍服役，以致各地常见妇女幼儿耕于地，遍寻家中竟无一壮年男子。而漠北土地贫瘠，所产粮食本便稀少。若是对于江南富庶地，这五千两每年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北地小县，这五千两可是笔能把地皮又刮了一层的数目。

　　于是主簿将此事上报给了明郑县知县 ，可那知县只是来此地充作履历，不日就要调入长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压了半年之久，不肯上报，说什么既然已有五十年如此，那便已成规例，不可妄然更改。
　　直至伏尾三年，新官到任，这才将此事上报给郡守，玄枵郡郡守便召集五县知县研讨此事，而其余四县便言当初如此划分缴纳之矿产，是根据当年各地的产量而定。当年明郑县所处矿脉中央，开采最易，所获最多，自然上缴最多。
　　于是郡守将此事驳回，而那主簿却对此事仍旧颇为不满，经用了数月翻查当年案牍，发现封藏于玄枵郡郡库的朝廷的文书只说征矿产于此五县，并未说明各地之比例，而当年派发到五县的文书已不可寻，且如今矿产枯竭，自然应均分缴纳之责。

　　而后便是各县相互撕扯，各处翻寻着当年案牍，寻征博引，仿佛定要将当年旧事论个清楚，却都只肯承认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于是这案件便在辗转各个衙门后送到了御史台。
　　李算摇头，想不明白该如何定夺。

　　却不知道陈商什么时候已然走到了他身后，“侯爷可想好了该如何批复？”
　　“这长安可还找得到当年的公文？”李算问：“长安总该有所备份吧。”
　　陈商摇了摇头，“五十年，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就是找到怕是也被虫蠹噬咬，难辨字迹了。”
　　“那又该如何？”李算不禁也头疼了起来，这案牍他细细读了三遍才大致读了个明白，可若让他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却是怎么也想不出。
　　“又何必拘泥于五十年前的旧文书，这朝廷中的事从来都是如此，临时加派的事情一旦做了几年便成了规例，再不可改。于是各项杂税、杂役层出不穷，层层剥削，皆落在了百姓身上。便如这玄枵郡五县早已矿脉枯竭，却仍要负担铁矿之缴纳，岂不荒唐？”陈商说。

　　李算仿佛所有的乱麻都在片刻间被解开般。对啊，为何要不停追溯五十年前的公文，在经年前的文山犊海前纠结不已。
　　“此事如要解，当让玄枵郡负责军备的都指挥同布政使重新商定铁矿缴奉之事。当年让这五郡缴纳铁矿，也本是想着因地制宜，减免百姓额外的负担，而如今既然矿脉枯竭，便应该重新议定铁矿缴奉之事。原缴纳的铁矿银按玄枵郡各县人员、田亩、其他各项税收的情况，再行核算，归入主税中，不再额外收缴。”

　　李算看着陈商，突然感觉陈商在他眼里仿佛发着光一样。
　　公子如玉，温养万物。
　　陈商回过身却发现李算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这般看我？”
　　总要有人去劈开百年乱石堆出的山，总有人不忍暗夜去逐日千里。这人世间太多的事，都在保全，都在想着固守旧历，经年的补丁缝补衣裳。
　　却终究有人烧却旧衣，照夜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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