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第四十五章

　　天刚蒙蒙亮。疏疏落落的晨星疲倦地眨着迷离的眼睛。张家湾一片宁静。早起的人家烟囱里冒着白烟。由于空气太凝重，炊烟升不起来，弥漫在空气中，形成薄雾。薄雾如同巨大的怪兽打着哈欠呼出的浊气，有些辣嗓子。路上的雪化了，散落的驴粪球子马粪蛋子挂着白霜散落在路上。家家木杖子根上积攒了一冬的积雪和脏水化成冰的长堤，小孩子拉的屎溶在冰里，黄乎乎的十分耀眼。一群乌鸦聚在屯头一棵老榆树上，一声不吭，也许它们自己都觉得叫烦了。整个张家湾睡眼惺松还在蒙眬之中。
　　白桦家的房门猛然被拉开了。房门原本是用麻绳栓着的，由于来人用力太猛，麻绳被拉断了。白桦一家还没起炕，突然闯进一个人来，白家三口人都吓了一跳。
　　白桦大叫一声：“谁？”下意识坐了起来。
　　进来的是郭老鸹子。
　　郭老鸹子风风火火地说：“警察和开拓团把村子包围了，日本人不知道要起啥幺蛾子，让把张家湾的男女老少都撵到河湾上去。”说完，急匆匆走了。
　　白桦和桦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桦婶穿好衣服又连喊带叫地吵着让雪儿快穿衣服。三口人都穿好了衣服。白桦顺手抄起木匠斧子别在裤腰里。他拉起桦婶和雪儿就要往李八门子家跑。刚出房门，看见有几个警察把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从屋里推了出来。李八门子和他媳妇都戴上了手铐。大黄狗狂叫着追了过去，被一个警察回手一枪给打死了。
　　白桦又把桦婶和雪儿拉了回来。
　　桦婶浑身打着哆嗦，不住声地叨咕：“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白桦一把扯过雪儿，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得把雪儿藏起来。”
　　他掀开土豆窖的窖板，把雪儿放进土豆窖里。
　　白桦刚把土豆窖盖好，就听见警察的吆喝声已经到了房门口。紧接着，房门就被踹开了，有六七个警察冲了进来。随后，郭老鸹子也跟了进来。
　　白桦和桦婶都被带走了。
　　有个警察还想再搜一搜。郭老鸹子说：“一个穷老百姓，有啥可搜的，算了吧！”
　　张家湾上至七老八十齁喽气喘的老人，下至吃奶的孩子都被轰出了家门。人们在这些满洲国警察的逼迫下慢慢往河套上走。李八门子和李婶带着手铐走在最前面。
　　村头老榆树上的乌鸦受到惊扰，哇哇叫起来，黑压压地在空中盘旋。
　　柳二楞拉着他老婆的手挤到白桦身边，问白桦：“大哥，他们这是要干啥？”
　　白桦低声说：“看样子给抗联弄粮食的事露馅了，你要一口咬定没给抗联弄过粮食，更不能说去过抗联。”
　　“雪儿呢？”柳毛妈问。
　　白桦摆一摆手。
　　柳二楞说：“孩子没事就好！”
　　河套上站着许多日本人，他们是日本开拓团的，手里都拿着枪，嘴里哇啦着日本话，看样子都很兴奋。
　　张家湾的百姓被撵到河滩上，聚成一堆，四周围被日本人和满洲国警察团团围住。吕大麻子站在前面，面向张家湾的百姓。他挥着手，像检阅似的，一身黑皮衬托着一只雪白的手套，十分炸眼，脸上的麻坑却是愈加阴暗。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张家湾的乡亲们，对不住了！我知道乡亲们把我说的很坏，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可是我他妈的也是没法子的事。就在昨天晚上，我们这里又发生了一起大案要案，有人不知死活，偷偷给抗联筹集和运送粮食。皇军怒了，让我来处理这件事，你们说我不来行吗？总跟你们说，要老老实实做大满洲帝国的臣民，做大东亚共荣圈的顺民，有些人就是不听，偏要作死。今天，关东军藤原大佐对我说，要清洗张家湾，把反满抗日分子彻底清除干净。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参与这件事的，自己主动站出来，若能指控同伙，交待抗联的行踪，反戈一击者有功！如果顽固不化，杀全家！”
　　人群里一阵乱哄哄，没有人站出来。
　　吕大麻子拿出一张纸，冲着人群晃了晃，说：“别以为我在这里红口白牙说瞎话。谁给抗联筹集粮食了，我这上写的明明白白。如果没有人主动坦白，我就要念名字了，我念到谁的名字，一家人家可就没了。”
　　还是没有人主动站出来。
　　李八门子高声说：“那啥，这事是我一个人干的，那啥，不用问大伙，杀我好了。”
　　吕大麻子凶狠地瞪了李八门子一眼说：“你还以为你能活过今天啊？”
　　张家湾的人们都不说话，都把钦佩的目光投向李八门子。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向来老实巴交的李八门子竟如此够爷们儿
　　“都给脸不要脸是吧！”吕大麻子没了耐性，冲着人群后面说，“小黑于，你写这玩意像老蟑爬的似的，我看不懂，你出来指认。”
　　“啊！张家湾的人都回过头去，把目光对准了小黑于。”许柞娘死了以后，许家的房子空了起来。小黑于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里，便住进了许家的房子，没想到他竟然是吕大麻子安排的奸细。
　　小黑于硬着头皮走到前面，向吕大麻子来了个九十度大弯腰，双手接过吕大麻子手里的纸条。
　　吕大麻子又对几个警察说：“你们几个跟着小黑于，他指认谁，你们抓谁，要把家属一个不落全整出来。”
　　小黑于吭吭哧哧地念道：“李八门子。”
　　“李八门子这不是在这吗？还用你指认？”吕大麻子说着，看见李八门子扬了扬头，上去踹了李八门子一脚，骂道：“他妈的，死到临头了你还这么扬巴！”
　　小黑于接着念：“白桦。”
　　李八门子身体一震。一旁的郭老鸹子的脸立刻白了。人群里躁动起来。
　　吕大麻子说：“把白桦一家都弄出来！”
　　白桦高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为啥抓我全家？”
　　吕大麻子阴险地说：“以后张家湾，一人犯事绝一户，给日本开拓团腾房子。”
　　白桦破口大骂：“吕大麻子，我□□祖宗！”
　　桦婶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白桦弯下腰去对桦婶说：“挺起来！咱这会儿要跟二弟和弟妹学，不能丢人现眼。”
　　桦婶止住哭，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挽住白桦的胳膊，一拐一拐地跟着白桦走出来。
　　“柳二楞！”小黑于接着念名字。
　　柳二楞对媳妇说：“别怕！咱们毛儿好好的，比啥都强。”
　　小黑于一共叫到八个名字，前边站出八户人家，老老少少有三四十口人。
　　李八门子高声说：“那啥，小黑于，你王八犊子，那啥，我三弟榆大疙瘩不会放过你！”
　　小黑于听说榆大疙瘩，立刻把脖子缩进袄领子里。
　　吕大麻子说：“现在说还来得及，谁说出抗联在哪，我立刻放他全家。”
　　还是没有人吭声。
　　吕大麻子气哼哼地说：“都以为我跟你们闹着玩呢，是吧。”吕大麻子把手一挥，对身边的警察说，“随便拉出去一户，让他们看—看到底是啥成色！”
　　十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揪出一家人，连拉带拽地送给日本开拓团。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一个老人，两个孩子，一对夫妇。这家男人下山去买粮食，李八门子托他给捎一点，这点事竟然让小黑于知道了。
　　紧接着，惨绝人寰的一幕出现了，河滩上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
　　有一个警察骑着摩托从远处过来了。他下了摩托，跑到吕大麻子身边向吕大麻子低声报告：“报告大队长，您家里来电话说少爷抽风了。”
　　“抽什么风？上房揭瓦了还是砸锅砸碗了？全是让他妈惯的。这事还来向我报告！”吕大麻子没弄明白是咋回事。
　　“不是！”那个警察做出嘴歪眼斜的样子说，“是这样抽风，嘴都吐白沫子了。”
　　“他妈呢？怎么不上医院？”吕大麻子问。
　　“电话里说，夫人也中了邪，嘴里不住地说着鬼话，说一定得李大仙去。”
　　“哪个李大仙？”吕大麻子问。
　　“就是李八门子他老婆。”
　　“他妈的。”吕大麻子大骂一句，“她还真成仙儿了！”
　　那个警察问吕大麻子：“大队长，你看——”
　　吕大麻子说，“那就让他们俩多活几天。李八门子一定知道抗联在哪，我就不信撬不开李八门子的嘴？去！把李八门子和他的妖婆子拉到一边去。”
　　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被拉到一边。
　　吕大麻子说：“我再说一遍，有没有人知道抗联在哪？”
　　这时候，桦婶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扯着脖子喊：“吕大麻子你不是人，你找不着抗联你跟这些人耍威风，平白无故杀这么多人。你不得好死！”
　　“我好死赖死你们说了不算，今天你们咋死我说了算。”吕大麻子向警察一挥手，说，“再给日本人送过去一家。”
　　“我知道抗联在哪。”人群里有人高声喊。这人是白桦。
　　吕大麻子的脸上现出狞笑，“早这样不就早妥了。”吕大麻子向两个警察摆一摆手，让他们把白桦带过来。
　　白桦被带到吕大麻子跟前。
　　吕大麻子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人物，说吧！”
　　白桦突然从腰里拔出木匠斧子向吕大麻子砍去。吕大麻子一躲，白桦砍空了，斧尖挂住吕大麻子的衣袖，哧啦，扯了一个大口子。站在吕大麻子身旁的小舅子抬手就是一枪。白桦直挺挺倒了下去。桦婶发疯似地扑向吕大麻子。又是一声枪响，桦婶扑倒在白桦身上。
　　柳二楞在人群中高声喊：“反正是死，拼了！”他哈腰捡起两块石头。被抓出来的几户人家不分男女老幼，哭喊着，叫骂着，扑向日本人。柳二楞率先把手中的石头砸了过去。接着劈劈叭叭的枪声响起来。日本人开枪了，满洲警察也开枪了。这几个为抗联筹集粮食出过力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有老人，也有孩子。柳二楞手中高举着石头，怒目圆瞪，轰地倒下了。
　　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被警察押着，他们挣扎着，呼喊着：大哥——白桦——二楞——大嫂——柳毛妈——
　　张家湾的乡亲在哭泣……
　　张家湾的河水在冰层下面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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