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四月间，方盏走过南疆的烟花柳巷、桃林花海，年底又去到西域见识异族风情、葡酒烤羊，后来辗转东境眼见繁华人涌、四方来客，原打算去东海一遭，或许可以找到鹿蹄仙岛，随即又觉得自己生来不是有缘人，转道溜去北蛮，半路却遇见等在边境茶馆的方于木，他原话是：
　　“南疆陨星、西域天芒、东境龙骨，下一个轮到什么？凭你一个人，就想取北蛮狼王三百年内丹？”
　　“不试如何知道。”
　　方于木时隔三年再次见到方盏，青年身量初长成，形体气场具是大变模样，可眉眼间那股天不怕地不服始终如一。是才他方一进门，抢了个最靠近说书先生的好位置，又对小二吆三喝四点了满满一桌吃食，财大气粗的纨绔模样，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
　　“没良心，招呼不打一声就下了山，害得小沫那丫头哭得死去活来的。”
　　他挪开长凳就坐了过去，方盏也不惊奇，毕竟两人说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也不为过，猜到他会来北蛮轻而易举。他背上挎着一个箭筒，里面四五支粗制滥造的木箭，看样子像是找的树枝临时削制而成，遂风就放在桌边。
　　腰间系一个钱袋大小的纳物袋鼓鼓囊囊，大爷似的坐在茶馆最正中靠前的桌椅，小二以为哪处来得混世流氓，都不敢得罪。他撕下一只鸡腿，几口就啃的只剩骨头：
　　“哪个大侠出来混还拖家带口？你不也自己跑出来了。”
　　方于木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不饱睡不好，尤其到了北蒙国界后，日夜温差骤升，时常一阵厉风出来就要睁不开眼睛。见这一桌鸡鸭鱼肉早就迈不开腿，也不跟方盏客气，连盛了三碗白饭狼吞虎咽起来。
　　半晌无话，待到吃饱，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狼藉，摸着肚子心满意足：
　　“我可不是来混的，奉掌门之命接你回去。”
　　“终于要传位了？不急，待我取了那狗妖内丹。”
　　“狗妖？人家可是北蛮之王，单是部下就有十万之众……话说天下哪有你这种整天盼着亲爹死的儿子？”
　　“我那是为他着想，要是没死，回头被我气死，可不更成了不肖子孙。”
　　方盏丝毫没有仙人的自矜，撩起衣袍一条腿就翘上长凳，
　　“小二，再上盘瓜子。”
　　他打定主意要听人说书，磕着瓜子等先生上台。
　　“还吃，够钱结账吗？我可一个子没有。”
　　方盏像是被他逗着了，拎着腰间纳物袋故意大声显摆：
　　“那是自然，爷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
　　待小二移走警惕的目光，才向桌前凑近一点，低声道，
　　“没钱还吆喝，不想直着出门了？”
　　他就知道方盏是在装腔作势，凭他这样大手大脚的少爷作风，有钱就怪了，早不是富可敌国的方家公子，霸王餐才是适合他的生存之道。方于木只能顶着老板小二狐疑的目光，如坐针毡陪他听书。
　　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上的台：
　　“色色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
　　一拍醒木亮嗓开腔，
　　“今日老朽讲的折子名叫边疆风月，诸位可知那司煌国前朝镇远大将军，何许人也？”
　　台下食客瞬间沸腾，听说这是近几年从扶涂传来的折子，甫一出世就成了茶馆酒楼里最受欢迎的故事，几年下来，更是传遍四海八方，一时间风头无两，一位难求。但凡哪家店里有人说到《边疆风月》一折，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定要人满为患。
　　茶馆里的人不是护镖运货的卖命人就是奔波云游的江湖客，没成想今日有此机遇在边境之地听一听这边境缠绵，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缘分。
　　“镇远大将军夏侯凛谁人不知，老爷子莫要再卖关子，快些道来是何等风月，叫兄弟们也饱饱耳福。”
　　台下一个五大三粗的赤膊大汉朗声催促，这一声更是激起众人兴致，书生模样的佩剑青年也跟着说道：
　　“今日一行，也见识见识俗世的儿女情长，老先生说好了，赏银少不了你的。”
　　原是个娇生惯养的仙门子弟，恐怕此遭是头一回入世，他随手往台上丢了一锭碎银，抱剑风光坐下。
　　“是啊，快些说与大伙听听，我可听人说那扶涂公主当年乃是三界第一美人，小小年纪就名传四方，不远万里上门求亲的王公仙使数不胜数。”
　　众人闻言都从怀里摸出碎银铜板往台上掷：
　　“你倒是快说啊，快说！”
　　老先生没想到司空见惯的开场白引来如此混乱，不过他终究是混这碗饭几十年的老江湖，慌神片刻便找回话头，接连三声醒木：
　　“诸位好汉莫要着急，带老朽细细道来……”
　　“这本子你不是早看过了？”
　　“嘘，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说来说去就是恩怨情仇，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方盏一手托腮，像是头次听说一般兴趣盎然，边摇头晃脑边往嘴里递瓜子，偶尔听得痴了连壳也忘记剥，半张着嘴一颗一颗往里扔，全副身心尽在老先生声情并茂的表演上。回过神来一口囫囵吞下，跟着众人拍手叫好。掏遍全身也找不到一个铜板，只好从纳物袋里倒出几粒灵石往台上掷。

　　夏侯凛领先主之命攻打扶涂，中计受伤后于逃亡途中偶遇私自出逃的扶涂公主。善良的公主不识灭国仇敌，出手救下夏侯凛，两人患难与共，日久生情。夏侯凛伤好后，三军副将寻至藏身的山洞，两人才互相识破身份。副将欲捉拿公主作为人质，夏侯将军却执意放她离开。
　　后来，夏侯凛归位，司煌远征军一鼓作气，接连攻下十二城池直逼王城，扶涂巫师于城门之上立下诅咒：
　　“镇远将军夏侯凛，此生再无运数。因爱而死，因恨堕魔。”
　　扶涂王室整齐划一立于城楼，自刎而死，城门大开，内里却空无一人。夏侯凛带兵攻入王宫，一路畅通无阻，独见小公主华服盛妆，端庄坐于王位之上，不悲不喜。他拦下群情激奋的士兵，执意将小公主带回司煌，于王城向南二十里处择一良山，筑庄建室，名曰粱梦山庄。
　　再后来，夏侯凛手下副将视扶涂公主作红颜祸水，修书密告司煌先主。先帝听闻三界第一美人并未殒命，且就在眼皮底下，随即一封战令将夏侯凛调去塞外，趁机遣人前往粱梦山庄掳走公主。一年后，夏侯凛班师回朝，先是火急火燎赶去山庄，却见妻儿俱无，庄内仆人痛哭流涕，陈明实情。他连盔甲都不及换下，直接冲进王宫，面对先主厉声质问。
　　后来的事情开始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先主借口大将军甲胄加身，意欲谋反篡位，令禁卫军将其当场击杀，又派兵屠了粱梦上下百余人口；也有人说先主传出了扶涂公主，让两人当场对质，公主彼时已经身怀皇子，拒不承认与夏侯凛的夫妻之实，痛斥他乃灭国仇人，不共戴天，夏侯凛心灰意冷，挥剑自杀。
　　折子名唤边疆风月，实则大篇用于渲染夏侯凛灭国屠城、抛弃妻子，最终死于王位之下，高台上乃是端庄尊仪的三界第一美人。
　　关于夏侯凛究竟缘何而死，折子里并没有明说，那些个争论都是方盏游历四方时，从各处听来的说辞。
　　扶涂旧址上幸存的前朝遗孤继续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不断增多，新朝民众表面向司煌称臣纳贡，私下里仇怨颇多，一直对最后一位公主在他国饱受欺凌耿耿于怀，一口咬定是荒淫无度的司煌先主亲手斩杀左膀右臂，而司煌及其受惠国具是一桶脏水泼给扶涂，两方像是被问责定罪的同谋，你推脱我我举发你。
　　甚至有人流传扶涂公主本就是巫师阴谋，安插在司煌的眼线，意图挑动内乱，里应外合报复司煌。单就将军之死，方盏就听了不下七八种说法，但每一次他都当成头遭听闻，兴致十足。
　　老先生再次拍响醒木：
　　“夏侯将军究竟会如何抉择？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他在众人喝彩下回了后堂，小厮们上台捡拾起满地银锭铜板，交由掌柜的与老先生分成去了。方盏此时却不闹腾，趁着众人意犹未尽悄悄起了身，镇定自若朝茶馆外迈步，眼尖的小二却时刻注意着馆中每个人动向，扬声问道：
　　“客官可是要结账？”
　　方盏愣了一瞬，转头笑语盈盈：
　　“小兄弟，此地可有哪处方便地界，方才喝得多了，账钱算那位兄弟头上就成。”
　　他一指方于木，也不等店小二指路，径直往外走，小二立马向方于木围了过去。方于木先前还在疑惑好好地怎么就变了脸色，原来是要跑路，他把长剑往桌上一扣，镇住几人，随即跳过长凳就朝门外奔去：
　　“方大侠，你可真仗义！”
　　这一拔腿，不出片刻就将闲庭漫步的方盏甩在身后，不见了身影。掌柜从后堂出来，打眼就看见小二呆呆看着吃霸王餐的两人，怒不可遏：
　　“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我抓回来，放跑了就从工钱里扣！”
　　几人争先恐后涌了出去，方盏无奈狂奔起来，心中暗骂那个榆木脑袋，胆子针眼大，嗓门倒是震天响，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流氓，全然失了仙人风度。
　　边关民众本就凶猛彪悍，况且商人逐利，方盏点得一桌尽是大鱼大肉，他们哪里肯放过，追着两人沿街跑了几个来回。
　　最后，方盏带头冲进了一处靡丽堂皇的楼阁，甫一进门，各种脂粉甜腻一下子糊住口鼻，光影阑珊，满室男女搂抱调笑，两人晕乎间不知朝哪处落脚，一名窈窕妇人迎上前来，巧笑倩兮：
　　“两位公子来得赶巧，今日南馆新人头夜，公子们可是为此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想到身后还有穷追不舍的追命小二，管它什么龙潭虎穴，躲过一劫再说。
　　“一间上房，闲人来问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自然，两位公子里请。”
　　妇人见两人虽形容不整，但胜在气度不凡，出手又大方，想必是遇上什么棘手事。边境之地多得是混乱冲突，即便杀人越货也不算奇事，自然是欢天喜地收下钱物，将二人引上二楼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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