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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云(23)
军用卡车不时驶过,道路两侧士兵们整齐的列队行进。
车在道路上颠簸着,王天风一言不发,板着脸盯着车前道路。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不理我是吗?”立仁转头看向王天风。
“照这个速度,很难赶在日军增援部队登陆前到达。老李他们恐怕要吃苦头。”王天风不理会立仁,吩咐副驾驶座上的林参谋传达命令,让部队加快行进速度。
话音未落,车外一阵轰鸣,紧接着一阵ZB-26轻机枪发出清脆的还击声。
一架三菱战斗机伴着一阵嚣叫迅速拉起,盘旋着又兜了回来。
“下车。”王天风吼道。
前方行进队形疏散向两侧路基。
军马受惊地厮叫着,敌机满意地盘旋一圈,欣赏战果后离开。
“长官。”林参谋担心地寻找王天风。
王天风一跃爬上路基,大喊着立仁的名字。
“在这,在这。”立仁从另一侧爬上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搓着手上的泥。
王天风阴着脸,心里怨立仁不好好在办公室里坐着,偏要跑来给他添乱!
立仁读懂了他的眼神,无奈地笑笑。
“林参谋,牵马来。”王天风吩咐着。
“鬼子还是那一招,和上次一样想抄我们后路。”
“穿插侧翼实施包抄的道理都明白,可预料到和部署到位是两个概念。从长江入海口到杭州湾,几百公里海岸线,他随便选个登陆地点,都能让我们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应付不能。你有这个实力阻止吗?”
王天风对那些拼死得来的情报在现实中只能成为无能为力地哀叹而感到愤怒。他接过缰绳,纵身上马,沿着公路一路查看。
立仁上马紧随其后。
远处天空,一架战斗机再次俯冲而来,队列再次散开,有组织地撤向两侧寻找掩体。
ZB-26再次集中火力朝着天空中的敌机猛烈射击 ,嚣张的敌机超低空飞过,甚至可以看清飞行员的脸。
军马被敌机的扫射惊得厮叫着前蹄腾起。
王天风拽引缰绳,马蹄落地,马匹在原地打了个转。他飞身下马。
敌机机枪吐着火舌,子弹穿透钢板、马匹、未及躲避的士兵的身体打在路面上,扬起一阵尘土和血雾。
王天风和立仁跳进路基下的草丛。
敌机左右摇摆着机翼,躲避轻机枪的扫射,俯冲袭向道路两侧掩蔽地队伍,一阵扫射后迅速拉起飞向远方。
“你干嘛,敌机还没走。” 立仁一把拽住王天风。
王天风甩开立仁的手,兀自走上大路。
士兵们见到长官率先回到大路,纷纷集结整队前进。
敌机却阴魂不散,不知从何方再次冒出来。天边的黑点在一瞬间变成巨大的黑影,伴着引擎的轰鸣凶狠地扫射。
立仁拼尽全力扑到王天风身侧,却被他一把推到路基边缘。
子弹射进地面,在王天风周围掀起丈高的烟尘。敌机再次迅速拉起,消失在天空里。
道路恢复了平静。士兵们再次整队前进。
“它快没油了。”王天风边说边爬起来掸了掸头上的土。
“他早该掉头返回的,只是想赌一把,干掉你这个指挥官。”立仁拍了拍肩上的土,“你在马上意气风发,领口的将星金光闪闪,他上一次俯冲时就看到了。”
王天风不理会立仁看似奚落的担心与埋怨,吩咐赶来的林参谋,“吩咐部队,用路基两侧的沟做掩护继续前进。”
中央党部。
楚材坐在会客沙发里发着呆。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体会到心事重重却无人倾诉的滋味。几次不自觉地抓起电话要打给立仁,才想起立仁已经去了前线,满心烦躁地拿起桌上的药片,轻轻投进清水里。那是叶煦开的药,多年来,这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
王天风太天真了。干他们这一行,死才是退出的唯一方式,白露也将如此,没有例外。楚材悻悻地嘲笑着,不肯承认自己内心对他的悲剧爱情心有戚戚。
秘书的敲门声将楚材拉回到现实。
明楼进了办公室,“他们的部队在哪儿。”
“本想他们跟着老董在右翼,可现在他们要去左翼增援。”
明楼心头一颤,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
“战场情势变化太快,正如你的情报,日军将在小川沙登陆。陈长官的压力可想而知。”楚材脸色铁青,连续多日未曾休息让他的眼睛青肿起来。
明楼的脑子嗡嗡作响,川沙口地势平坦,硬质沙滩利于登陆作战,敌人一旦在滩头稳住阵脚,必然大批上岸直扑罗店。王天风和立仁将要赶赴的是死地。
楚材点燃香烟,自从立仁走后他又开始吸烟了。
天空里骤然响起短促而连续的“呜”声,防空警报巨大的哀鸣笼罩着整个南京城。
秘书焦急地开了门。
楚材摆了摆手,像往常的空袭警报一样,他不想躲了。
“不躲了?你这里是重点空袭目标吧。”
“该死的躲哪里都会死。一切都是命。”楚材用力吸着烟,剧烈地咳了起来。
“还是别抽了,好多事等着你办呢。”明楼劝解楚材。
“故宫的文物,”楚材继续咳着,“运到上海那批先运来南京。”
长短不一的防空警报再次响起,那是警报解除的信号。
说话间,白露在门外喊了报告。
楚材看了眼明楼,用一句保重做了逐客令。
明楼走到门口,侧身经过白露,躲避她投来的目光。
“方俊的事你不用管了,明天回到我的秘书处来。”
白露根本不关心她要在哪里工作,心心念念只想得到王天风的消息。她太牵挂他了。尽管她觉得不该问楚材,可还是开了口,“楚长官,黄长官他——”
“还叫黄长官啊,他听了要难过的。”楚材语带嘲讽和敌意地打断白露。他不想针对她,可想到立仁为了她心伤难过,他便没有了好态度,“令尊白老先生知道你和他私定终身吗?”
白露顿时觉得耳根火辣辣。她明白楚材的暗示:由于王天风的身份,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公开。白露一时羞怯地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很快便冷静下来,“楚长官这话有失偏颇。我父亲和我立场一向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加入了楚长官的组织。他老人家的意见,对我没有意义,而我们的婚礼,有朋友见证,老天在上,所以不是私定终身,我们就是夫妻。”
“他和立仁在一起,一切都好,其余的我不便透露。” 楚材心中咒骂了自己,堂堂七尺男人为难一个姑娘,结果还被人家一通反驳失了面子。他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一点亏也不吃,确实是立仁喜欢的类型,也难怪他现在还难以自拔。想到立仁,他心情再次陷入低谷,暗自发誓要尽快把立仁从那个前线弄回来。
立华坐在办公室发着呆,手上的物资清单看了几遍也理不出头绪。
老董现在到了哪里?立仁和王天风又怎么样了。这些让人操心牵挂的男人啊。什么时候能理解女人的不易。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思绪。
“妈。”诺诚开了办公室的门出现在门口。
立华走上前,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你跑来干什么?添乱啊。”
“你都两天没回家了。诺实他总是哭,外公要我来找你。”
“打电话你就一个字‘忙’。”梅姨抱着诺实进了门。
诺实看见妈妈,立刻探身张开双臂,眼角还挂着泪珠,嘴里念着“妈妈,抱。”
立华抱过诺实,心疼地亲了亲稚嫩的小脸。诺实的小胳膊搂紧了她的脖子,小脸紧贴在她脸颊上。
“再忙也得回家看看啊。诺实这么小,两天没看见你了,嗓子都哭哑了。你这个母亲可是真狠心。”
立华心如刀绞,自责地恨不得打上自己一巴掌,可国家危难,男人们都去了战场,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做好分内的工作。
电话铃响了,立华抱着咿咿呀呀的诺实抓起电话。
她放下电话,将诺实交给梅姨,抓起桌上的文件夹走向门口。
“妈,”诺诚一脸心事。
立华看在眼里,等待他说下去。
“爸爸和舅舅,还有那位黄叔叔,他们”
她一听开头便知道诺诚要问什么,她不敢等他问完便逃离了。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闭,走廊里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丈夫、哥哥、还诺诚的父亲,都在报纸上称为血肉磨坊的前线生死未卜,就连小小年纪的诺诚也明白那些报道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是她。她心中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般喘不过气,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夺眶而出。她强迫自己调整情绪,深呼吸着拭干眼角的泪水。她要工作,她要让忙碌充满整个生活,让自己疲累地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
防空警报响起,立华奔回到办公室,“快去防空洞。”
白露痴痴地站在家门口的信箱前,手中紧握着钥匙。每天站在这里时她都要鼓起勇气告诉自己:别怕,打开吧,那里面除了几份报纸,不会有别的,绝不会有阵亡通知。她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程序,这成了必须完成的心里暗示,也是必须忍受的煎熬。那个新婚第二天便离她而去的男人,此刻还安好吧。他有没有吃上一口热的饭食,有没有睡个好觉,有没有,白露不敢在脑子里想“受伤”这两个字,仿佛只要这么一想,便是对那个心爱的男人的诅咒。她每天都在和六神无主的糟糕状态顽强的斗争,灵魂一早随着心爱的人去了人间地狱般的战场。
夜幕降临,月亮藏进了厚厚的云层。暂时不必再担心敌机的侵扰,士兵们在暮色的庇护下急行军。
王天风再次看了手表,凌晨两点,他的部队还是来晚了。
“老黄。”师长李岩松满面硝烟,胳膊上缠着绷带,从交通壕另一侧冲了出来,热切地伸出双手握上王天风的手。
“老李,兄弟对不起你,该早点到。”
“杨主任也来了。”李岩松颇感意外。
“你以为侍从室的人只在办公室里喝茶啊。”几天来路上的烦闷让立仁的话里带着情绪
说话间,士兵们正络绎地经过三人身旁进入阵地
李岩松干笑了一声,“敌人在小川沙登陆,不到一天就穿插到罗店,是兄弟无能,失了阵地。”他显出难堪,“老黄,对不住,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只能见缝插针填补火线。有的阵地离日本人很近,都能听到他们叽里呱啦的说话。”
李岩松走后,王天风趴在战壕上,借着朦胧的月色观察着战场。就像李岩松说的,敌我战场犬牙交错,有些地方双方离得非常近。他抽身退了下来,掸了掸粘在脸颊上的泥土,带着立仁沿着交通壕接近距离日军最近的战壕。
几个刚刚就位的上等兵看到长官驾到,欲起身行礼。王天风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立仁朝着众人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地隐蔽在战壕里。
借着徐徐微风,对面日军战壕里传来一阵对话。
王天风蹲下身抵在战壕边缘仔细地听完,而后俯身拽起立仁,半弯着腰沿着交通壕移向临时指挥所。
“敌人看来还不知道我们到了。”王天风吸着烟,看着黑暗里宁静的阵地。“他们还以为我们被他们的空袭耽搁在路上。赶在天亮敌人轰炸之前,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把阵地夺回来。”
“可是这么长时间急行军,部队已经非常疲劳了。”立仁有些犹豫。
“你累,敌人也累,等他们休息好了,以我们那些装备,只有挨打的份儿。”王天风摊开手边的地图,“让一个团正面进攻,另一个团迂回包抄,老李他们撤下来的部队可以帮我们在右侧佯攻。”
立仁回身吩咐林参谋,“李师长应该还没走远,去找他。”
一阵清脆的机枪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王天风戴上钢盔猫着腰沿着交通壕穿越火线。
“你回去,别跟着我。”王天风向着立仁命令道。立仁却置若罔闻紧跟其后。
夜幕笼罩的阵地枪炮声四起,机枪喷吐的火舌和爆炸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天空。
王天风的亲临给了士兵们莫大鼓舞,疲乏的他们顽强地回击日军的顽抗。疲惫的日军在半梦半醒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回到指挥所时,捷报传来,友军丢掉的阵地已经被重新夺回。可王天风没有一丝宽慰。他忧心忡忡盯着微微泛白的天边,在一阵零星交火声后转向立仁,“明天是个晴天,敌人会凭借空中优势和强大的炮火疯狂报复我们。”
指挥所里响起了电话声。
“师长,陈长官电话。”立仁将电话交给王天风。
白天被日军狂轰乱炸切断的联系现在已经恢复,这让王天风感到意外。电话那头的陈诚一同勉励,王天风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挂断电话,他抽完最后一颗烟,戴上钢盔出了指挥所。
“指挥所离前线太近,天亮空袭之前应该后撤。”立仁担心白天指挥所会成为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王天风斩钉截铁地回答。
士兵们受了鼓舞,有人开始擦起枪,有人在清点子弹。
上海苏州河南岸。
明楼站在位于公共租界的住宅阳台上看着北岸的战火硝烟。
炎炎夏日暑热难耐,死去的人们像是货场里的堆积物,杂乱的散落在各个角落,成了蛆虫的温床。杨树浦附近的火葬场日日燃起大火,明艳的火焰搅动着周遭的热浪,死亡与燃烧的味道飘杂在空气里,穿过外白渡桥,飘过苏州河,会散进公共租界,膨胀在明楼的鼻腔里。他看着硝烟里的断壁残垣和街角拥挤不堪的临时难民点,心中生出无限悲愤,随手将戴笠的命令点燃了扔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祥生公司的大楼空空荡荡,明楼径直走近王天风的办公室。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了主人。
“来得正好。这个烂摊子你来收拾吧。”王蒲忱站在门口,朝着明楼的背影说,“地下室里还有两个学生,之前老黄担心日本人借学生挑起上海战事,现在看来也是没用了。”
“你派人再盯他们一段时间。”明楼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王天风用过的铅笔。
“已经盯着他们了。”王蒲忱走近了,“前线给养供给很紧张,上峰希望你能帮忙解决一批。”
明楼知道王蒲忱指的是自己的面粉厂,“你们上次的账还没结呢。”
“这是军需署的计划。国难当头,你就当为党国做贡献了。制作这种一斤重的光饼,前线战士每人一个,可以保证一天的量。”
数周的激战折磨着敌我双方。在此进彼退的拉锯战中,消耗的是鲜血和生命,比拼的不是武器而是意志。
凌晨五点,天边渐渐放亮,日军的空袭便已开始。
密集炮击的隆隆声卷集着浓烟呼吼着袭来,地面剧烈颤抖,泥土从震裂的梁木缝隙间漏在王天风头上。他用力按住破桌上的一只铁碗,以免碗中所剩不多的饮用水洒在下面的地图上。泥土在又一阵爆炸过后掉进了碗里,王天风看着它们沉淀,将表面还算澄清的一点水喝了下去。他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情况,自己的部队被敌人的狂轰滥炸打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在临时构筑的简易掩体和战壕里躲避。可上海外郊土地土质松软,地下水位很高,土壤里含了大量的水分,战壕的坚固程度很难达到要求。于是狡猾的敌人不再携带重磅炸弹,改换了数量更多的轻型炸弹,一样可以轻易粉碎王天风的阵地掩体。
他掸了掸头上和肩头的泥土,拿起桌角放着的光饼,用力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带着泥土和硝烟的苦味儿的坚硬面团,摘下行军水壶,喝下最后一口饮用水,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敌军冲锋。
立仁在一阵火光冲天的爆炸后,以扑倒的姿势进了指挥所。他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土,“补给运不上来了,后方补给站被敌人炸了。不管怎样也要等到晚上才能行动。”
“这么打法太傻了!太傻!”王天风重重捶了桌子,“老兵和军官都是最宝贵的有生力量,b白不该白消耗在阵地上。”王天掩饰着哽咽,“应该尽早撤到二线国防工事据守,依托坚固工事拖住敌人,做有计划的撤退。这一样可以给上海和南京的撤离争取时间。怎么能把所有的本钱拼在这里。他要政治影响,要国民士气,现在已经够了。”王天风怒吼着。
立仁很清楚王天风在说蒋 介石,“但是你了解的,委座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战场得失。
“你的委座还在幻想英美和国际社会的‘正义’呢,”王天风嘲讽地说出正义两个字,愤愤地将铅笔摔在桌上,“我不关心那些国际影响。只希望我们用命换来的时间能保证那些工厂和学校撤到武汉去。”
说话间又一枚炮弹带着哨音飞过指挥所,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炸开。王天风放低身姿端起望远镜再次观察前方战场情况。残存的断肢裹在燃烧的军服残片里散落在阵地上。松软的战壕被敌人的炮弹炸开一个个巨大的弹坑,浓烈的黑烟弥散在战场上,带着燃烧的热浪蔓延开来。
轰炸停止了,这意味着敌人即将开始冲锋。
王天风将望远镜扔在桌上,紧了紧钢盔系带,拿起立在一旁柱子边的步枪。
“你要干嘛。”立仁按住王天风握枪的手,“你是师长,不是团长。你该待在你的指挥位置上。”
王天风冷笑着,“参谋长,你出去的这一会儿,我的一团长已经阵亡了。二团也在和敌人拼死决战,我现在就是这些年轻人的团长。”说话间,他冲出临时指挥所,沿着交通壕冲进前沿阵地。
“先别开枪,等敌人进到射界。这都不懂吗,你们班长呢?”王天风制止新兵,随后将自己的枪架在沙袋上,目光盯着前方正在逼近的敌人。
“班长在烧着呢。”新兵带着哭腔指了指几步外的战壕边。一段残存的躯干正在燃烧着,偶尔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一堆快要烧尽的劈柴。惨烈的景象让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吓尿了裤子。
阵地上多半是这样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新补充兵员,在后方象征性的开了几枪便被送上了战场。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比诺诚大不了多少,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成为消耗日军子弹的活靶子,而后变成一张单薄空洞的阵亡通知书,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报箱里。王天风想救他们,救所有人,可他无能为力。战场的残酷和血腥他早已麻木,可想到那些接到阵亡通知的悲恸面容,他心中只有悲凉和巨大的无助感。
“弹药,我就收罗到这么点了。”一个列兵挎着一串子弹袋猫腰爬过来。
“听我说,敌人到了五十米再开枪,这样不浪费子弹,他们的炮兵担心误伤自己人也不会朝我们开炮了,明白了吗?”王天风对着新兵们说道。
“好汉。”列兵放下子弹,惊愕地看着王天风。
王天风一怔,那声音他认得,是京沪公路上的劫匪于大林。此刻他正满脸硝烟的蹲在自己面前。
“师长。”于大林改了口。
摸上来的敌人越来越近,王天风率先开了火。
敌人强行冲锋了一阵,遭到了王天风部队的顽强抵抗,见伤亡太大便退了回去。
战场上再次出现短暂的宁静。那是又一次灭顶般炮击的序幕。
远方的天空中升起了日军的探空气球。没有制空权的中国军队就这样被敌人无情地嘲笑着。气球肆无忌惮地在战场上空闲庭信步,将王天风的阵地窥探的清清楚楚,为己方炮兵指引坐标。密如雨下的炮弹倾泻下来。阵地被浓烟和重雾笼罩,几步外的临时指挥所在一阵轰鸣中灰飞烟灭。眨眼间,另一颗炮弹在他们身后炸响。王天风本能地扑过去,将立仁护在身下。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巨大的气浪夹杂着弹片风暴一般向他们袭来,仿佛要将他们撕得粉碎。残断的尸体,破碎的骨头,四散纷飞,流净了最后的血。泥土混着燃烧的炽热倾斜下来,将空气变得稀薄。王天风和立仁几乎要窒息。
炮声停止了,阵地恢复一片死寂。
于大林用力擦了眼角边流着的血水,推开刚刚还被教训的小战士的尸体,爬过堆积的残尸断肢,艰难爬向王天风所在的尸体堆,拼命拽起那只带着手表的血手,疯狂扒开凌乱的尸块和泥土。
混着硝烟味道的氧气让王天风从窒息导致的眩晕中渐渐清醒过来。他拼命拍打着一旁的立仁,见人动了下眼睛,转头对于大林问于大林其他人在哪儿。
“没了,就剩我了。”
王天风怔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刚被他训斥的稚嫩脸庞。他只剩下半个肩膀和头颅,孤零零躺在尸体堆成的小丘上。生命脆弱转瞬即逝,甚至来不及为它悲伤。
“先撤,晚上增援和补寄到了,再把阵地夺回来。”王天风拽起立仁,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猫着腰艰难地在低矮的交通壕里拖着立仁前行。
于大林紧随其后,拖着三只汉阳造警惕着四周。
交通壕的另一侧,二团长正带人搬开阻路的尸体,在敌人扑上来前接应到王天风,
和训练有素的老兵们一起护卫着长官们撤到后方阵地。
“黄长官。”范希亮朝着正走过来的王天风敬了军礼。军装早已成了硝烟和鲜血的扎染,小臂上的伤口依旧淌着血。
王天风回敬军礼,用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与范希亮握了握。
立仁靠在掩体壁上喘着气,额角的鲜血顺着被硝烟熏黑的脸颊淌下来。
“杨主任,这你的命令。”范希亮递给立仁文件。
立仁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仰天大笑起来。
王天风夺过来看,原来楚材将立仁调回了南京。范希亮是来接替他的。楚材可算干了一件人事。
立仁悻悻得望着一脸欣慰神色的王天风。
“今晚就趁着天黑把杨主任和那些伤员先转运到后方医院去,那有人接应。”范希亮捡起立仁扔在地上的命令。
立仁不想离开,可军令如山,他必须先赶回南京报到,撂下一句“你得活着回来”便出了指挥所。
王天风当然明白他没出口的话:为了白露!
“水的问题现在最棘手。周围河里浸泡了大量尸体,河水即使经过净化消毒依然不能饮用。很多士兵忍不住去喝河里的水染病。非战斗减员很严重。”
“从司令部过来时,看了天气通报,未来几天会下暴雨。”
王天风舒了口气,摸索着口袋,掏出半块坚硬如石头的剩饼,“没有水,这东西就是老虎豹子也咽不下去。”
饼当啷一声砸在王天风脚边的军用水壶上。
窒闷的炮火声淹没在远处前沿阵地的嘈杂枪声里,敌人又发起了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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