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田园杂兴

　　牛三婶的二儿子赞叹道：“枣子，真有你的。怎么就想到这么做呢，这是咋黏上的？用的浆糊么？”
　　“我留了眼，用竹签当钉子镶合起来的。”
　　“好精巧的心思，做的跟真的似的。”
　　“那是自然，我吃过的鸟肉比你们吃过的鸡肉还多，可不得比你们做的更像那么回事儿，才对得起下了我肚子的鸟雀？哈哈。”
　　公孙望一脸不以为意，他向来就不喜这样形似无神的东西，何况形似的程度也不高，上色乱七八糟。当即开口挑刺道：“要说真，还能有侯顺的真？”
　　侯顺，石舅舅的三儿子，编了笼子捉了两只麻雀关进去的那位。
　　侯顺还当人家是夸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当不得公孙少爷这般夸，我就是想着有鸟不得要笼子装么。”
　　牛三婶的二儿子笑道：“顺子，你就是想偷懒罢！”
　　“可不敢这么说，”侯顺连忙摆手，要是被他爹知道他偷懒，非打他屁股不可。
　　侯顺想将话题引开，把目光投给了石明远：“你觉得咋样？”
　　石明远扭头问枣子：“做这个不容易吧？”
　　枣子笑了笑：“还行吧。”
　　石明远的一眉一眼都平顺的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听他淡淡的道：“木匠说，木有木性，木器顺性而成，才不会动辄变形。竹子也有竹子的性子，竹子的性子中直，紧密均匀，柔韧又锋利，比木头的性子更简单直白也任性的多。你要是顺着它的性子，就像剖竹篾，一顺就能顺到底；可你要逆着它的性子横着来，稍不留神就会迸裂。千百年来竹席竹筐等物，正是顺着这种性子，将它顺性解成竹篾，再求变化，得来的成果。”
　　“编竹器，与我们种地一样，你得先知道此地气候，土地肥薄，能否蓄水，弄清楚了这些，才知道在这里种什么能有好收成。你心思固然灵巧，可你只想到了你的心思，可有想过竹子的性子？想必这鸟返工过不少次吧？正是因为你没想过，所以才会事倍功半。”
　　石明远将那竹鸟还给枣子：“你与其跟着我学做竹器，不如去找怀宝哥学木匠手艺，木头种类繁多，大抵你怎么样的心思都能找到适合的木料吧。”
　　这是明远要赶他？
　　枣子被吓的面色惨白，外头有那么多人想跟着石明远学手艺，他是沾了他娘的光，才被收进来的。看看石明远家如今的光景，就是前阵子搭竹棚的活儿，也让不少人家手头松裕了许多。他老子娘近来常自以为小声的计划着他学成后，扩两间房子给他讨媳妇。他面上不显，其实也十分期待自己学到手艺后的生活。如果就这么三两天什么都还没学会就被赶走了……别说他娘那一关了，就是自己这里，也过不去啊。
　　侯顺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料到就这么一只鸟，还是一只在他们眼中别致精巧的鸟，会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
　　“明远，不至于吧。”侯顺与石明远关系最好，站出来做和事佬道，“来之前我爹说，不懂的要多问问你，你说哪里不对，我就赶紧改。这才刚开头，枣子以后改了不就成了。”
　　石明远其实也并没有赶人的意思，夏渺渺与唐六婶关系这般好，若是才几天就把枣子赶回家了，唐六婶即便知道是自己儿子学不来，心里也难免会有疙瘩。更何况侯顺说的没错，本就是来这里学的，要是都会了，不会犯错了，要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就是看这几个压根没搞明白为什么都是匠人，还要分出个木匠铁匠什么的。匠心独运是好事儿，可一个新手，自己手中材料的特质还没弄明白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其上的话，那他以后还怎么教？
　　正好人都在，他就顺势一次性全敲打了一遍，省的以后一个个提醒。也顺便建立点威信，省的像侯顺这样跟他关系好的，随便编个笼子就像糊弄他，哼。
　　石明远见一个个都面带忐忑，已达到预期效果，故作大度的点点头：“那就再看看吧。今儿你们就剖竹篾吧，先好好看看竹子到底什么样再说。”
　　而后窝角落里琢磨夏渺渺想要的折叠椅去了。
　　薛山那里人多，木匠就一个石怀宝，还要先紧着他们家新居的家具先做，如今那边就只有两条缺角的条凳，每次吃饭都要蹲下一大片。夏渺渺便想着让石明远琢磨下竹椅的做法，回头交给他们，让他们闲着的时候自己做。想的是好好的，什么椅子都可以，跟石明远开口的时候见这人似乎完全没把这事儿的难度瞧进眼里，夏渺渺不知不觉就提了诸多要求。坚固耐用这是肯定的，最好能折叠带走，这样他们去天边也能带几把去休息，一部分要做小一点给孩子用，一部分得加上扶手跟椅背，方便老人用什么什么的。
　　石明远心说去干农活又不是去走亲戚，累得慌了往田埂上一坐不就完了？
　　不过最近他做竹器也找到了乐趣，与夏渺渺商量了下如何折叠如何展开等问题，思索了两日，有了些眉目，今日准备动手试试。
　　他听见后面长出口气的声音，听见侯顺拍着枣子的背叠声安慰他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听见牛三婶的二儿子低声抱怨他不讲情面，微微勾起了嘴唇。
　　他们家好为人师的是夏渺渺，从来就不是他。虽说赞成夏渺渺“反正好被山寨，便宜陌生人不如便宜邻里亲戚”的说法，但是要他像夏渺渺教导他和灵子一样闻言软语，那是不可能的。
　　有脚步慢慢朝他靠近，片刻后公孙望坐在了他旁边。套上夏渺渺缝制的手套，一边帮他修整竹篾上的毛刺，一边道：“过几日我奶奶要去闲云寺讨清净，依照惯例，是我陪她去的，大约要住上个两旬或一月。”公孙望笑道，“我到时候回来，不会被关在门外吧？”
　　石明远看了他一眼。四人中，其它三人跟着他学是为了赚钱糊口，大富大贵或许有些难度，但是糊口应该不成问题，这三个他知道怎么教，教什么。唯独公孙望，名望钱财都不是他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感悟要如何教？起初说想学那种竹枕的编织，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教完了，如今却还赖在这里不走。
　　石明远蓦然放下东西起身进屋拿了一沓纸出来递给他：“你拿回去抄一份吧，明儿带过来还给我，莫弄丢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簪花小楷有些眼熟，上面杂乱的记录着一些竹器制作方向，还有很多图案跟说明。当他翻到第二页，看见空白处随意涂抹的半盏荷花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些出自谁之手。
　　难怪石明远祖上数代生活于此，他也只能查到一点石匠的历史，这些奇奇怪怪的竹器像凭空出现的一般。原来是夏渺渺带进来的啊……而夏渺渺……他追查到两人曾经卖书的书肆，已经大致猜到这人是谁了。
　　一个富家千金，还是一个与当朝太子曾经想娶的富家千金，能放下身段下嫁给一个农夫，不嗔不怨，怡然自得的生活……
　　“你娶了个好妻子。”
　　……
　　夏渺渺帮石明远收拾好今天要带进城的东西，伸了个懒腰道：“今日去了就别再接活儿了，再过几天就要搬家了，事情还多着呢。”
　　石明远点头应承了。这活儿也不是他想接的，那是跟她名字同音的人强塞给他的。不过看在银子给的足的份上……罢了。
　　“走了，你要困，就回屋再睡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夏渺渺又打了个呵欠：“春困秋乏夏打屯儿，睡不完的是冬月觉。就是因为没什么事儿，才越来越懒散了。你赶紧去吧，路上当心点，早去早回！”
　　石明远到的时候，隔壁帮人修补农具的老丈已经在了，看见石明远颇为诧异的打招呼：“好些天不见你来，还以为你已经赚足过年的银子，准备在家猫冬了呢，哈哈哈。”
　　“还不到那时候。”
　　“你不在这阵子又来了个卖渔具的后生，等会儿你跟他挤挤吧。”
　　“行，”石明远带了两张折叠凳过来，递了一把给老丈，“我今后就不来了，前阵子多谢老丈帮衬，这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带身上方便，不嫌弃就收下吧。”
　　老丈也不客气，当即丢下自己坐惯了的厚实木凳，撑开竹凳子看看又摸摸。竹子本就是中空的，比实木凳子轻便多了，成年的老竹子也耐用的很，折叠起来还不占地儿，随身带着再轻便不过。老丈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后生手真灵巧。”
　　石明远又等了一会儿，林习淼才来，验过剑上的名字，付了钱，高高兴兴的带走小伙伴走了。
　　回程的路上，小伙伴见他爱不释手的样子，疑惑道：“不就是一把竹剑么？值当你这么高兴？”
　　“竹乃木中君子，宁折不弯，有凌云傲骨，竹剑是君子之剑。我们迭城好多人喜欢呢，你们盛京没有吧？”林习淼一拍脑门，“哎呀，我应该给你也订一把的！”
　　小伙伴嫌弃道：“我才不稀罕呢！”
　　“咦？那倒是稀罕了，从小到大，咱们俩总是喜欢上一样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我那么喜欢，你却不喜欢吶。”
　　小伙伴不屑的哼了一声。与林习淼又逛了半圈，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后方回了表哥府上。
　　金桂谢了金菊绽。
　　开满菊花的院子里，两个老人正在手谈，旁边站着几个下人，或执扇驱赶虫蚁，或煮茶，或记录棋局。
　　林习淼的小伙伴嘟着嘴，撞进其中一位老者怀中，撒娇道：“爷爷，我看中一个匠人，咱们将他买下，带回盛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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