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为人之白银

　　距扬溪西边约莫百里有座瑜州城。城主上官煜为人公义耿直，爱民如子，且颇有管理才干，因此偌大的瑜州城虽不及扬溪富庶秀美却也繁华安泰。

　　城中有座名气颇大的玉阳楼。东家姓耿，是个憨实本分的商人，虽赚不到大钱，但城内百姓多看他为人份上也多多照看他家生意，一家人虽不算富贵但也不愁吃穿。

　　可耿氏夫妻二人辛劳了大半辈子还未享福便于五年前双双病逝，留有一独子名耿青，这耿青自幼痴迷书文，不爱经商，原本殷实的家产不消两年便被他亏损大半。直自三年前来了位女厨子，这酒楼便每日宾客满座，生意鼎盛红火从未停歇。

　　话说这厨娘不仅年轻貌美，且生有一双妙手，但凡食物每每经她烹制，即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是鲜美至极，堪比琼瑶珍馐。瑜州城内无论权贵贫民无不想要一尝她的手艺，当然若能有幸见得佳人风采那更是人生一大快事。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大厅内坐在左上角临近楼梯口那桌的两人，吸引不少了食客关注。
　　一名少年弯着脊背姿态诡异地蹲坐在椅子上。若说他粗俗，可那两只干净修长的手又五指并拢地十分正经地微弯着搁在桌沿上，套着云纹锦靴的两只脚也平稳端正地踩在凳子上，姿态神情无不静谧秀气，但那动作也确实大违礼数，很难不惹人注意。

　　“菱，不要蹲在凳子上。很没礼貌唉！”旁边位上的娇小少女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挺直脊背，向那少年不住地使眼色。

　　喧闹的酒楼压住了少女软糯的嗓音，邻座的一对中年夫妇好奇地竖耳倾听，却依稀只听见凳子，礼貌之类的词语。

　　那少年秀气粉白的耳朵微动了下，将少女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他动作僵硬地连续放下两条腿，调整了下姿势，倏地起身，脊背挺地笔直。
　　不只因其诡异的举动，还因为那张容貌，大厅内早已有不少束目光在关注着他。众人只见他往椅子外迈了一步，面向左侧的少女忽然蹲下，双手老实乖巧地平搭在少女的腿上，竟就地蹲坐在她的椅子边。

　　白银也被他的动作惊地一愣。正巧这时送菜的伙计已端上一大盆鲜红喷香的红烧肉，那小二见得此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下，但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很快面带老成的笑容热情地招呼了声“客观慢用！”便转身回厨房。

　　高挺的鼻子轻轻嗅了嗅，这安静的少年动了动脑袋，尖瘦的雪白下巴直接搁上了少女的大腿，轻启红唇，吐出几个生涩平板的词汇，“银……银……肉。”他至今连一句连贯的句子也没说出过，却意外的吐字清晰。

　　白银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深觉和菱在一起，自己脸皮的厚度又磨练上了一层楼。
　　她叹了口气，执起筷子夹了块冒着热气的喷香肉块吹了几下，待凉了片刻才送到少年嘴边。“要嚼嚼，不要直接吞！”

　　少年张嘴，伸出舌头连快筷子带肉含进口中，听话地嚼了半天才咽下。又张嘴，一块大小正好的肉块已经送来。

　　少年跟家犬似的蹲坐着，少女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一个吃一个喂。
　　食客们看得瞠目结舌。

　　一楼的大厅里原本大快朵颐的客人们此刻无不惊怪好奇地瞅着这边。
　　不一会那一大盆特制红烧肉就被那少年一人消灭干净，如此纤瘦窈窕的身板，看不出竟这么能吃？这吃法能有几户人家养得起。不过看那二人衣着虽低调，却衣料名贵，绣有暗纹，无不彰显其富贵身份，多半是富家子弟。料及此处，原本嘲弄嬉笑渐响的议论声又转为窃窃私语。

　　白银喂的手累，淡定地扫了一眼满堂食客，小声道：“菱，别蹲着，坐椅子上！”说完便夹了几道菜自己先填了几口。

　　被那少女的视线瞟过，众人不好再看，纷纷移开目光。

　　“咳咳——吃菜吃菜！”

　　“今日遥夜姑娘做的这道凤穿牡丹可真是美味至极。”

　　满桌的菜肴不仅色泽鲜美，香味勾人，连拼盘样式也精致讲究。白银口水直流，奋力夹菜刨饭，吃的满嘴流油一时顾不了他。可过去了好半响，腿边的少年却依旧保持着蹲坐的姿势纹丝不动。
　　白银叼着口菜叶，抖了下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瞥可不得了，她一口嚼了一半的美味佳肴差点就给喷了出来。

　　白银艰难地咽下，放下筷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脑袋，“吃饭你都能睡着！？”

　　纤密如翎羽的睫毛平静地遮盖住漂亮的眼睛，削尖的下巴一动不动地搁在白银的腿上，呼吸清浅，少年睡的极其安逸沉静。额心的菱角青纹被垂落的长发遮住部分，那张冷艳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犹如冰雪一般显得有些清冷和无情，可唯独那薄红的嘴唇和嘴角极不相配的沾染了未擦干净的红烧肉酱汁，竟添得几分孩童般的纯真稚气。

　　——

　　“小二，结账！”

　　白银正准备掏钱袋结账，一位锦衣华服的弱冠青年酒气冲天地从门外冲撞了进来，“遥夜！你出来！嗝——本公子有何不好！你竟宁愿当个厨娘也不愿做我的妻子！嗝——”

　　那公子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孔被酒气熏的通红，他悲愤地跌跌撞撞直奔向厨房方向，嘴里大声含糊嚷道：“遥夜遥夜——我对你之心天地可鉴……嗝——我——已说服爹娘接纳你，可你为何仍不愿多看我一眼！”

　　“秦公子，您瞧这儿这么多客人在，你在这闹着，遥夜姑娘也不会出来，反叫人看着损您名声，不如您先去楼上雅间歇着……”掌柜使了个颜色，令小二去上前搀扶起那脚步虚浮的年轻公子，自己慌忙恭敬地从柜台绕出来赔笑道歉。

　　“名声？哈哈！若坏个名声便可叫遥夜出来，本公子败就败了如何！？”锦衣公子一把推开小二，自个儿醉眼惺忪地摸向后厨房。

　　“遥夜——”酒醉的沙哑喉咙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正闹着，一名眉目清俊的青年掀开通往厨房的布帘，疾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相貌伶俐的小二。
　　他整了整衣衫，正色朝这方走来，含笑行礼道：“秦公子。你这般三天两头地光临鄙馆，太给我耿青面子了。今日不如我请客，你我二人上楼再畅谈一番如何？”

　　秦公子顾自低念了一遍这名字，“耿青？”混沌的眼睛忽而清明了一瞬，他冷笑着打量了来人一番，借着酒劲突然拎起一旁饭桌上的陶罐酒瓶抬手砸向那清俊文秀的青年人，“好你个耿青……！”

　　“少东家！”

　　耿青躲闪不及，被秦公子正面当众打中脑袋。

　　清澈的酒水混着碎片和额角溢出的鲜血的流了满面，脏污了一身素色长衫。

　　东家被打，伙计和掌柜哪有功夫来收银子。
　　白银捏着一角碎银只得拉着菱就近到一桌食客身边，坐在那空余两张的椅子上看热闹。她一点也不害羞地朝同桌上诧异望着他们二人的年轻夫妇点头笑了笑，又扭头睁大眼睛好奇地观看着现场版狗血三角恋。

　　不是每个人都似白银这般事不关己神经大条的。见青年额头被打出了血，一厅食客不由有些惊乱。这秦家虽十年前才举家从扬溪迁至瑜州城，可在这一方仍是第一豪富，一个小小的酒店东家哪里惹得起。秦小公子迷恋遥夜姑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今日这苗头算是当众别上了。

　　众人都惊慌不已，唯独那耿青倒是面不改色，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绣了朵粉白荷花的帕子，稍稍擦拭了脸颊一番，转身向一众食客作揖致歉，“实在抱歉，打扰了各位兴致，这一顿饭食算是本店请了。”
　　白银一乐，好啊，饭钱也省了。登时眼角眉梢惬意地舒展开来。

　　青年清俊的脸上额头红肿一片，额角的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沿着眉角脸颊滑下。
　　酒香和着鲜血的腥味竟格外的香甜，坐在木椅上半阂着双眸的冰冷昳丽的少年鼻翼微动，他抬头，漂亮空澈的双眸死盯着那串鲜红的液体。

　　白银察觉异样，抬掌狠拍他的额头一下，冷眼瞪他，咬牙低恼道：“不许舔！”
　　菱有些莫名地微歪了歪脑袋，视线移到她脖颈上那处结痂的粉色疤痕上。
　　白银恼怒，又羞又气道“听我的准没错！”言罢又不放心地指指少年的肚皮，面不改色地扯谎，补充道“舔了他的血会肚子痛！就像那晚一样！”

　　恍当一声，那秦公子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神色大变，似突然受到极大的惊吓和震撼，扶着椅子向后摔倒在地。他面色惨白，酒醒了大半，喃喃地颤声低语着，“这帕子……不可能……不会……不会是她……”

　　耿青眉头一皱，正欲说什么，门外涌入十来名身强体壮的蓝衣家仆。
　　“公子！”其中一名衣服做工精良做书童装扮的少年冲了上来，跪在在秦公子身边，急得眼眶发红。“你们竟敢伤我们公子！秦通！”那少年怒目，尖声大喝一声。后方为首的一名大汉应声，撸起袖口率领一众家仆上前就要抓人。

　　“秦仲离！光天化日之下命家仆作恶，你以为上官城主会放任不管吗？”耿青面色微变，上前一步喝道。

　　秦仲离阴沉着脸在书童的搀扶下爬起来，清秀的面孔狰狞起来，“作恶？哼……打！什么事本公子担待着。尽管给我往死里打！打到遥夜出来为止！”手臂一挥，一众家仆摩拳擦掌地接连上前。

　　“你！”

　　争斗一触即发。

　　一道夜莺般婉转的女声凭空喝出，“住手！”随着那声音的出现，一名着绛紫短衫配石榴长裙的女子从酒楼厨房的方向匆匆小跑过来。

　　桃花粉面，云鬓堆鸦，翠眉弯弯，唇儿如樱。那女子的发上只插着一支简洁素净的掐丝银簪，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妆容，可那面容当真生的是姣美似月又如花。

　　“小夜，你怎么出来了！？进去！”

　　“遥夜！”

　　两道男声同时疾呼。只是一道忧心忡忡，一道喜不自胜。
　　原本骚乱不安的食客在这名女子出来之时迅速安静下来，这遥夜姑娘极少露面，今日真是黄道吉日，赶巧窥得花容，就算闹起来，也怎么赖着都不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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