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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引
温唐羽坐在客栈房间发呆,洛轻已回了风裳水佩阁,他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另找了间客栈住下来。当初来扬州追查之事已然水落石出,风裳水佩阁的背后的确是沧溟教,牵涉到风影环的谢弋空、沈青如已死,蜀中血案清清楚楚乃洛轻所为……他却没半点轻松之意,反而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仿佛只是管中窥豹,还有无尽的谜团隐藏在迷雾中。风裳水佩阁出现的青衣人是谁?自从那夜后,洛轻就渐行渐远,仿佛又走回了莽莽苍苍的过去……他无能为力,无法挽回,甚至有时候会怀疑,君有道到底是不是洛轻杀的?
白若虚见洛轻离开,倒也没说什么。出乎温唐羽的意料,他谢绝了君千骑的邀约,也在这间客栈住了下来。而秋儿,那个行踪难测的黄衫小姑娘,如她来时一般神秘,仿佛又消失在了扬州的绵绵柳絮中。
他解下腰畔的断影刀,慢慢擦拭起刀刃来。雪亮的锋刃上隐约透出丝丝红痕,他停了一停,更用力地擦了上去。
“温少侠?”门口有人轻轻叫了一声,他住了手,是路上叫他那人的声音。温唐羽曾在蜀中见过,那人随侍在白若虚身边,只是如何不见韩紫林?
黑衣人捧着茶器立在门前,后面却站着一身白衣的白若虚。白若虚踏入房间,笑吟吟道:“在蜀中时我说要请你喝茶,没想到今日巧遇,也是缘分。”
黑衣随从在两人面前放下小小瓷杯,薄胎光润如玉,显非凡品。随即又往杯子注入茶水,清逸的茶香顿时缭绕溢出。温唐羽心道白若虚行事倒如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却哪里像叱咤江湖的“玉手书生”?与浪迹江湖的自己更是大不相同。今日之茶自然是上佳之品,只不知可有来自苗疆的夜明百合?
白若虚谈笑风生,绝口不提金弓门之事,反令温唐羽心中生疑,忍不住道:“白先生,害了君老门主的凶手,你心中可有查出的法子?”
白若虚放下杯子,微微一笑道:“听说那夜温少侠也在金弓门,可否详述当时情景?也好与君门主所言相互印证。”
温唐羽将当时所见讲述了一番,末了问道:“君门主是否还是认为……凶手是洛轻?”他沉默片刻,不待白若虚开口,又道:“否则昨晚他也不会派出金弓十八卫围攻洛轻。”
他抬起头来,白若虚的脸容隐在氤氲的水汽后,竟似透出一丝悲悯,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无言。
“这些时日你一直在扬州?”
“是。”
白若虚叹息一声:“江湖中已传开,四十年前丧命的蜀僧化名洛轻,即将血洗武林。杜盟主、雷堂主、君老门主已先后死于他手,如今武林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因此由几位武林名宿牵头,五月十五在洛阳凤栖庄举行武林大会——”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青色松纹的纸上,落款却写着“屠魔”二字。
“屠魔?”
“如今在江湖人心中,蜀僧便是四十年前勾结沧溟教的魔头。今日重现于世,为复仇而来,自然又是一个嗜血修罗,这武林大会,本也是为了对付他的。”
温唐羽没接过那张帖子,沉声道:“白先生为何又告诉我?你也知……”
“你是洛轻的朋友。”白若虚云淡风轻,温然笑道,“可是温少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骗了你?他既然能杀杜剑冷,自然也能杀君有道,这是金弓门许多人所见的。”
“他们亲眼并未看见洛轻杀了君有道。”
“可是也没人看见不是他杀的。杀身之仇是何等的大恨?据君千骑所说,他父亲并无什么仇人,除了蜀僧之外,谁会去为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白若虚眯起了眼,“蜀僧重出江湖,必然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温少侠,我劝你——”
温唐羽飞快地打断了他:“当年之事,我已知晓。”他不愿说出玉海棠之事,只微微冷笑道:“当时只怕是杜剑冷对不住蜀僧,而不是蜀僧对不住他罢!”
白若虚在淡淡的雾气里看着他,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道:“当年之事江湖中已有定论,你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温唐羽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颓然道:“洛轻的本意……也未必想杀了杜剑冷。”
“温少侠,你相交的是琴师洛轻,并不是蜀僧罢?”
温唐羽抬起头,对面白衣人的脸容藏在水雾里,脸上的悲悯似乎更深了一层,那人幽幽道:“今日一见,洛轻双目戾气隐隐,绝非善类,只怕未必是你所想的那般。温少侠名门子弟,又何必与妖人为伍?”
温唐羽凝视着杯中浅碧色的茶水,叹了口气。他记起初识洛轻的时候,他站在风裳水佩阁正午的天光下,眼神清澈,笑容温和。乌木琴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碧琉璃清浅的光泽澄明如水。
碧琉璃……
他低声问道:“白先生,有没有什么毒药,是能让人性情大变的?”
白若虚沉思一阵,摇头道:“据我所知,并没有这样的药物。只是……蜀僧并不是什么性情大变,你现在所见才是真正的他;而所谓的琴师洛轻,也许不过是个幻像罢了。”
见温唐羽默然不语,他叹了一声道:“苗人有种蛊虫叫做噬魂蛊的,炼制极为不易,据说以三魂七魄为食。中蛊者时日愈久,魂魄残缺,往往会做出许多与素日大相径庭之事来。甚至……有人说噬魂蛊能召回前世的记忆,有的中蛊者忽然之间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也不过是听说罢了,温少侠就当无稽之谈罢。”
温唐羽道:“这噬魂蛊可有解法?”
白若虚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知。温少侠当真以为他中了噬魂蛊?”
温唐羽道:“我们曾与一青衣人交手,那人似乎与苗疆有所牵连。那夜过后……洛轻便有些不一样了,也许是中了噬魂蛊之故?”
白若虚挑了挑眉,似乎对那青衣人颇有兴趣:“温少侠怎知他是苗人?”
温唐羽缓缓摇了摇头:“我也是猜测,不能断言。但是洛轻确是与那人交手后猝然昏了过去,醒来后……去了金弓门。”
白若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皱眉道:“若真是噬魂蛊,也只有施法者可解。只是噬魂蛊发作极快,只怕还未找到施蛊之人,蜀僧已将武林翻了个底。”
温唐羽脸色铁青,嘴唇发干,端起茶来一饮而尽。要找到那个青衣人……驱役蛛蝶,弹指施蛊,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怖的人物?他记起那夜自己中的迷魂香,淡淡的竹叶清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白若虚笑了笑,又在他面前的空杯中注满了茶,闲闲道:“这茶如何?”
杯中碧色如玉,烟气如云,空翠的清香一点一点升了上来。温唐羽怔怔看着,忽而心中冰凉,他曾在蜀中喝过那样一杯茶,仿佛滴入了万顷竹海的一颗精华,茫茫不知前世今生。
那香有个他不知道的名字:“失魂引”。
朱雀长老!
当时朱雀长老为何要对他用这迷香?他一惊之下冷汗涔涔而出,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问了自己什么。郁离楼要知道的消息,定然绝不简单;朱雀长老用了两个名字来交换的秘密,他却遗忘得干干净净……那么青衣人呢,他与朱雀长老又有什么关系?
他涩然道:“白先生精擅医术,不知对迷香可有研究?有种香味道极淡,像是竹叶清气,闻之脑中昏沉,风吹即解。却不知是什么香?”
白若虚脸色微变,疑道:“竹叶清气?”
温唐羽点了点头:“青衣人曾用过这迷香……对付我。”朱雀长老一节疑团重重,他却隐住不说。
黑衣人自斟茶后一直侍立一旁,仿佛融入了背后的白墙红窗中。此时突然开口道:“他若用此香对你,已算得大大的手下留情了。”
两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白若虚低声叱道:“放肆!”
温唐羽却轻声一笑:“想来也是。若是他要取我性命,不如下毒的好,怎会用这风吹即解的迷香?”那人面上露出诧异之色,随即又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白若虚叹了一声道:“你出去罢。”温唐羽看着他走出去,目光看着门外,慢慢道:“他说得不错,青衣人确实不想杀我。依他驱役蛛蝶之能……”他陡然住口,转头对上白若虚的双眼。
“蛛蝶?”白若虚颇为讶异,眸子中似有火焰一闪,却转瞬即灭。他微笑道:“驱役蛛蝶自然难得,而温少侠能从蛛蝶口中逃生,亦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想到那在暗夜中闪着金光的蛛蝶,温唐羽此刻仍心有余悸,苦笑道:“纵然让我中十次迷香,也不想再遇上这没毛畜生了。我也是见到蛛蝶,才推测此人与苗疆有关的。白先生,除了苗疆百里家,还有什么人能豢养这种毒虫?”
白若虚脸色渐渐有些苍白,见温唐羽注视着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想不到温少侠知道的事也不少。我只知蛛蝶产于苗疆,却不曾亲见,据说毒性……极是悍烈。”
温唐羽只当他忌惮蛛蝶之毒,微笑道:“好在青衣人手上那什么蛛蝶之母已经被打死,想来一时再也召集不到那么多毒虫。此人武功并非极高,白先生若是遇上他,也不必太过担心。”忽而想起白若虚不谙武艺,又道:“紫林兄的功夫便不在此人之下,只是要提防他乱扔迷香。白先生这次来扬州,紫林兄未随行在侧么?”
白若虚看了他良久,慢慢道:“他另有要事脱不开身,我便没让他跟来。”他微一沉吟,又道:“如温少侠所说的迷香,怕不有数十种罢,要带上花香竹香,也是不难。只还有什么别的特点没有?”
温唐羽低低道:“似乎还能……令人忘掉一些事情。”
白若虚长眉一轩:“哦?”他两眼发亮,苍白的脸也慢慢恢复了平常神色。长长出了口气,微笑道:“这香大概是‘失魂引’罢!”
温唐羽面色笼上一层寒霜,沉声道:“江湖中何人用这‘失魂引’,还望白先生告知。”
白若虚道:“‘失魂引’并不贵而难得,江湖中不少人都有此物,就连我——”他忽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两寸许高的青色瓶子来。
“这便是‘失魂引’。”白若虚的语气平淡轻快,“在下身为医者,有时也免不了用上此物。”
温唐羽接过瓶子,瓶身上果然刻着深青的“失魂引”三字。他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终于把心一横,猛的拔出了瓶塞。新鲜青竹苍翠的气息飘渺地散了出来,转眼又被四月的和风吹开。
正是朱雀长老那杯茶中的气息。
他塞上瓶子,手心却微微洇出了冷汗。白若虚早去开了窗户,靠在窗边道:“如何?可是这香?”
温唐羽点了点头,将瓶子放回桌上。
白若虚道:“这香便送给温少侠,就当在下一点心意罢。若再遇上那青衣人,也可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立在红色的窗棂前微笑起来,笑容温暖如日色,雪白的衣衫折射出淡淡的光。
温唐羽心中一暖,握住了那瓶“失魂引”。他一直不明白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若虚怎会成为北盟主铁千箫的心腹,武林中呼风唤雨的“玉手书生”。眼前白衣人的笑容,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温暖耀目,令人不由自主想去亲近。
恍惚便是初见时正午天光下的洛轻。眷恋着红尘繁华,忘却了生前种种恩怨的洛轻。
“温少侠,你还是执意护着蜀僧?”
“蜀僧”二字如当头一盆雪水,温唐羽慢慢道:“无论如何,我总相信君有道不是他杀的。还望白先生查明真相,莫要心中先存了偏见才好。”
白若虚一怔,笑容渐渐淡去,良久点头道:“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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