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不动了，现在就去弑神

　　统计工作在第三天遇到了意料之中却又令人沮丧的阻力。

　　阻力来自掠食族的石疤。当石耳拿着刻有最新食物分配记录的木片，要求石疤确认他族人领取的份额时，这位脸上带疤的老战士看都没看那木片，只是用粗壮的手指戳了戳石耳瘦削的胸膛，声音像砂石摩擦：“小子，我们掠食族的男人出去打猎，用血换肉。女人处理皮毛，用汗水做衣服。我们该得多少，心里有数。不用这些鬼画符来告诉我们。”

　　石耳的脸涨红了，但他坚持举着木片，声音不大却清晰：“昨天，你们部落领了七份成人肉干，三份半份的（给孩子和老人），还有额外的两份脂肪，因为参与加固东墙。今天狩猎无收获，按规矩，所有部落成人份额减半。这是你们今天应领的。”他指着木片上清晰的刻痕。

　　“规矩？谁定的规矩？”石疤提高了声音，周围几个掠食族的男女也围拢过来，眼神不善，“是那个外来女人定的，还是你们这些摆弄小木棍的人定的？我们的人在外面生死不知（他指的是裂爪），你们却在谷里用这些小把戏克扣我们的口粮？”

　　气氛瞬间紧张。几个长牙族和河边部落的人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望过来。仲裁小组的水纹老妪闻声赶来，试图调解，但石疤明显听不进去。

　　苏棠正在指导小雀绘制新的裂谷防御图，闻讯立刻赶到。她先看了一眼石耳手中记录清晰的木片，然后平静地看向石疤：“石疤，你不相信这木片上记的数字？”

　　“我不信这些！”石疤挥手，差点打到木片，“我只信手里的石矛和分到手里的肉！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们的人力气大，干活多，就该多吃！不然哪有力气保护这个谷子？等狼再来，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靠你们这些数木棍的能挡住吗？”

　　这是最根本的矛盾：贡献衡量与分配公平，体力优先与群体生存，直观感受与抽象记录。

　　苏棠没有立刻反驳。她示意石耳将木片给周围的人都看看。“谁能看懂这上面的意思？”她问。

　　几个河边部落和小岩山的人凑过来，费力地辨认着那些刻痕和符号。有些人能模糊看出大概，有些人则摇头。对于习惯了“眼见为实”、“即时交换”的原始思维，这种延迟的、抽象的记录确实难以信任。

　　“你看，”石疤有些得意，“没几个人懂你的把戏。”

　　“小雀。”苏棠唤道。

　　女孩立刻拿着她正在画的树皮走过来。上面用炭笔生动地画着场景：左边是一群小人（特征明显是掠食族）在用力推一块大石头堵墙，汗滴都画了出来；中间画着几堆肉干和脂肪块；右边则是同样的小人拿着武器警惕地望着谷外。图画下方，有石耳刻下的对应数字符号。

　　“石疤大叔，你看得懂这个吗？”小雀将树皮递过去。

　　石疤愣了一下，低头看画。他当然看得懂。画里描绘的是他们昨天劳作和分配的场景，栩栩如生。他甚至可以指出画里那个推石头最卖力的小人代表的是谁（他自己）。图画比刻痕直观太多。

　　“这……画的是昨天的事。”石疤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对。”苏棠接过话，“画记下的是‘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些刻痕，”她指向木片，“记下的是‘事情有多少’。画告诉你掠食族干了活，该得报酬；数字告诉你，按照我们所有人约定的、为了让大家都能活下去的‘量’，是多少。画和数字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记录’。”

　　她环视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人：“你们不相信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我理解。但你们相信眼睛看到的，对吧？看到有人受伤，我们知道需要治疗；看到火快灭了，我们知道要加柴；看到狼来了，我们知道要拿起武器。”

　　人们点头。

　　“那么，”苏棠提高声音，“‘饥饿’也是能看到的吗？‘还能撑几天’也是能一眼看出来的吗？‘谁干得多谁干得少’如果不记下来，光靠眼睛看、心里记，时间久了，会不会记错？会不会不公平？会不会有人明明偷懒了，却说自己干了很多？”

　　人群安静下来，开始思索。

　　“这些木片和小雀的画，就是部落的眼睛和记忆，帮我们看清楚那些一眼看不全的东西。”苏棠拿起另一块木片，上面刻着总食物储备和每日消耗的估算，“比如这个，它告诉我们，如果不找到新的食物，按照现在的吃法，我们所有人，不分部落，最多还能吃八天。八天后，大家都要挨饿。这不是我猜的，是这些刻痕算出来的。”

　　石疤盯着那块木片，又看看小雀的画，脸上的怒容被一种复杂的困惑取代。他本能地抗拒这种陌生的思考方式，但苏棠的话和小雀的画，又让他隐隐觉得有些道理。更重要的是，苏棠提到了“所有人，不分部落”，这触动了他。

　　掠食族现在人少势弱，裂爪失踪后更是群龙无首。如果完全按照“谁拳头大谁吃得多”的古老法则，他们未必能占到便宜。而这种看似复杂的记录和分配，某种程度上，恰恰保护了相对弱势的群体（包括他们中的老弱）的基本份额。

　　“……那今天，我们就只能领这么点？”石疤最终闷声问道，语气已经软化。

　　“按目前的规矩，是的。”苏棠点头，“但规矩可以改，如果大家同意。比如，如果有人今天能找到新的食物来源，或者发明更节省燃料的方法，那么他的部落可以获得额外的奖励份额。这些，也需要记下来，画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认可。”

　　她给出了一个妥协和激励的路径。不是僵化的平均，而是在基本保障之上的、基于新贡献的浮动奖励。

　　石疤沉默了半晌，挥挥手：“……按现在的领吧。”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接受这套新体系，至少暂时。

　　危机暂时化解。但苏棠知道，根本问题没有解决。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更需要这套系统在实际运行中不断证明其价值——公平、透明、有效。

　　她决定加快“可视化”进程。光有石耳的数字和小雀的场景画还不够，需要更直观的“公共展示板”。

　　下午，她在议事石旁边的岩壁上，选择了一大块相对平整的区域，用炭笔勾勒出轮廓。她将岩壁分成几个区域：

　　左侧：物资状态。用简单的象形图画和数字刻痕，展示当前总食物储备（画一堆肉干和块茎，旁边刻数字）、燃料储备（画柴堆和数字）、皮毛工具等。

　　中部：今日工分。列出各部落今天完成的主要公共劳动项目（如狩猎、采集、修补、警戒），用图画表示，后面预留空格，用于添加代表完成情况或贡献度的符号（如“√”表示完成，“◎”表示突出贡献）。这部分需要每日更新。

　　右侧：重要事项与预警。比如“狼群威胁未解除”（画狼头），“北区冰隙危险”（画裂开的冰面和箭头），“节约燃料”（画微弱的火苗和加柴的手势）。

　　底部：人口与健康状况。用最简单的线条人形代表总人数，旁边标注健康、轻伤、重伤的数量变化。

　　她让小雀负责图画的绘制和更新，石耳负责核对数字和刻写。每天傍晚分配食物前，由仲裁小组的一位长者（轮流）站在展示板前，向所有人讲解当日情况。

　　第一次公开讲解是在当天傍晚。水纹老妪站在岩壁前，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图画和数字，磕磕巴巴地解释：“看这里……肉，还有这么多……柴，还有这么多……今天，长牙族、河边族去南坡找苔藓和柴，找到这些（指图画）……掠食族、小岩山修补西边漏风的洞，完成（指‘√’符号）……所有人，今天，能分到这些（指向食物分配区的图示）……”

　　人们仰头看着，听着。岩壁上的信息简单、粗糙，但前所未有地将整个聚居点的生存状态，赤裸裸地、可视化地呈现在每个人面前。那种朦胧的焦虑，被转化成了具体的数字和图画。知道还剩多少，知道今天干了什么，知道明天可能面临什么，这种“知道”本身，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脆弱的稳定感。

　　石疤也站在人群里看。当他看到代表掠食族贡献的那个“√”符号，以及旁边小雀画的他们修补岩洞的小人图时，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

　　公开讲解后，当天的食物分配异常顺利。争议少了，因为“该得多少”有了一个公开的、看似客观的依据。

　　夜里，苏棠在记录点评估这一天的得失。可视化公示板初步成功，但维持它需要持续投入人力和权威（解释权）。石耳和小雀负担很重，需要培养更多人。更底层的问题是，这套系统完全依赖于她的设计和推动，以及各部落首领暂时的容忍。一旦她出事，或者发生重大危机（比如食物彻底耗尽），系统可能瞬间崩溃。

　　她正思索着，小雀悄悄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块树皮，脸上有些不安。

　　“巫者大人……我，我今天画展示板的时候，看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小雀将树皮递过来。

　　苏棠接过来看。树皮上有一幅炭笔草图，画的是裂谷深处那片灌木丛的边缘地带，也就是发现磷光苔藓的地方。小雀的画很仔细，画出了岩壁的纹理、苔藓的分布、甚至几块石头的形状。但在画面一角，靠近岩壁底部的地方，小雀用虚线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很不自然。像是一个规则的、狭长的缝隙，或者凹陷，边缘过于平直，不像是自然风化或岩石开裂形成的。更奇怪的是，小雀在旁边用炭笔点了几个小点，写了两个字（苏棠教她的少数几个常用字）：“无苔”。

　　意思是，那个不规则的缝隙或凹陷周围，没有生长苔藓。

　　“你确定这里不长苔藓？”苏棠问。裂谷深处潮湿，苔藓几乎无处不在。

　　小雀点头：“我今天跟鹰翅叔叔他们去的时候看到的。别的地方都有，就那里光秃秃的，石头颜色也不一样，深一点。鹰翅叔叔没注意，我蹲下来画别的东西时看到的。”

　　苏棠的心跳微微加速。一个规则的、不长苔藓的缝隙或凹陷？在裂谷深处，靠近黑石区域的方向？

　　这让她立刻联想到了冰原上那个造物残骸，以及任何非自然结构可能具有的“异常”属性——比如排斥生物附着，或者散发微量但持久的什么东西（热量？辐射？冷气？）抑制了苔藓生长。

　　“这件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苏棠低声问。

　　“没有。我只画下来了。”小雀说。

　　“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鹰翅和石耳。”苏棠嘱咐，“明天，你带我去看看。我们悄悄去。”

　　小雀用力点头，眼睛里有紧张，也有被赋予秘密任务的郑重。

　　苏棠看着树皮上的草图，眉头紧锁。又一个异常点。裂谷本身，难道也藏着类似黑石或冰原造物的东西？还是说，这只是巧合的地质现象？

　　她想起刚降临这个世界时，以为面对的只是一个残酷但“单纯”的原始时代。现在却发现，这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她所见所知的原始生存，仅仅是浮在水面上的一角。水下，是连绵的、沉默的、来自未知时代和文明的遗迹与谜团。

　　数字与图画，帮她稳定了浮冰之上的人类聚落。但冰山之下的阴影，却随着每一次探索和发现，变得更加庞大和深邃。

　　她收好小雀的树皮，将其与记录冰原造物的石板放在一起。

　　夜空中，云层散开，露出几点寒星。那颗“移动的星”没有出现。但苏棠感觉，它，或者制造它的存在，仿佛正透过无垠的虚空，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冰雪覆盖的大地，以及大地上这群点起微小火光、试图用数字和图画丈量命运的渺小生灵。

　　明天，她将再次走向裂谷的阴影深处。这一次，不是为了生存资源，而是为了触碰另一个可能沉睡于此的、冰冷的秘密。

　　她知道这很危险，可能毫无意义。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去看清，不去理解，那么这些秘密终有一天，会以她无法预料的方式，主动找上门来。

　　在主动探索与被动等待之间，她选择前者。这是她作为“异客”，在这个错位时空中，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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