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中郎将的修罗场

作者:与虎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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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蜀郡月夜


      成都已下,蜀王李瑥身死,内侍收殓蜀王血脉,皆言其自尽殉国。然老宫人垂泪私语,谓蜀王一对儿女生前最是乐天知命,小小年纪常言“草木犹有生机”,今竟齐齐决绝若此,其中隐情,恐非史官一笔所能尽述。
      王女青召来主事内侍,吩咐道:“按礼制妥善安葬,寻个山明水秀的清净处,不必入王陵。至于侍奉他们的宫人,若有知其详,欲言者,带来见我。其余无谓枝节,不必再深究。”
      她必须如此处置。
      然而,当夜她在灯下独坐,眼前挥之不去那两个孩子的样貌。
      “草木犹有生机……”
      这便是天家贵胄的宿命,她与他们,并无本质不同。

      王女青此番出征的第一项重任,削平蜀藩,至此才算真正终结。
      但第二项任务,折断司马氏这把刀,悬而未决。
      从永都出征前,萧道陵承诺她:“蜀藩府库、官仓及其党羽私藏,皆为逆产,破城之日便可尽数没收,充为军用。对于蜀中百姓,可以朝廷名义预借粮草,立字为据,来日抵扣赋税。至于谁是逆,谁是民,分寸在你手中。一切以军需为名,永都自会追认。”
      在南郑时,她则对司马复说:“大将军允我,益州府库钱粮皆可便宜行事。郎君攻蜀若有急需,青青分内所有,必不吝惜。”
      而今,司马氏大军自南郑挥师,历经葭萌、剑阁与龙泉山数场血战,伤亡惨重,兵士疲敝。王女青未曾食言,允其就食于成都,开放蜀王府库与官仓,任其补充钱粮军械,甚至就地征募降卒,以补兵员之缺。司马复亦守其底线,只取逆产,于蜀中百姓秋毫无犯,一时颇得民心。
      大局既定,二人间的政治分歧也再无遮掩的余地。

      成都的暑气在雨后蒸腾,混杂着泥土与隐约未散的血腥气。蜀王府的宫室已清扫完毕,但压抑仍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王女青与司马复对坐于昔日李瑥理政的偏殿。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不散两人之间的凝重。

      “大将军已命荆襄诸将出兵策应,封锁东侧水道,意在将郎君困死蜀地。”王女青目光落在殿外一丛被风雨打折的芭蕉上,“郎君须加快东出的准备。”
      彼时,他们同住在刚刚易主的蜀王宫苑,白日因军政要务相见,入夜后,处理完各自的公务,也常会不约而同在书房相遇。

      “又是东出。”
      司马复放下手中的兵员名册。他一身天青色常服,洗去征尘更显雍容,只是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忧郁。
      “青青,萧道陵要的是瓮中捉鳖,我为何要自投罗网?眼下益州在你我之手,兵精粮足。你我何不联手,一举拿下荆州?我司马氏在交州根基稳固,若能再得荆州,便可以益、荆、交三州之力合围扬州。届时,建康城内,王谢门阀只能开门相迎。南方四州连成一片,尽为你我之土,你再不必受永都掣肘。这才是万全之策,你我也可相守一处。”

      这番图景,强大安稳,且充满了情感诱惑。王女青心中并非没有波澜,但她还是说:“郎君可知,永都中领军章阚,上书请辞。”
      “你舅父?”司马复蹙眉,“听闻是因永都之变时渎职被劾。”
      “太尉向来中正,说他才不堪位,并未力保。大将军默许了。我并不亲近舅舅,但此事意味着,陛下与皇后离去半载,大将军已开始清算换血。舅舅被劾,下一个会是谁?郎君之策,确能保我安危。但如此一来,我与李瑥又有何异?我是大梁正统,可以战死,可以败亡,唯独不能身负叛名。”

      这是她的底线,无法逾越的血脉枷锁。
      “所以,”她继续说道,“我的主张不变,郎君你必须领司马氏东归,治理江东。南方糜烂,豪强割据,需有能者镇之,郎君是最好的人选。”她看着他,“郎君以何种形式治理,我皆无意见。郎君便是自立,也未尝不可。”

      司马复闻言苦笑。他知她言不由衷。若他当真自立,失了大义名分,江东门阀必群起而攻,永都的讨逆大军也将集结各路豪强随之而来。

      “至于荆州,我早已说过,我会亲自拿下。大将军下令封锁水道,我正可借桓渊之力,于江上制造混乱,助郎君东去。事后,我将罪责归于荆襄诸将督查不力,纵寇出逃,再以大都督之名,收其兵权,整饬防务。如此,益、荆两州在手,我在朝中,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将一切计划和盘托出,又补充道:“我从未想过欺瞒郎君。”

      司马复静静听着,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青青,你从未骗我。但你也从未将我视为同路者。在你心中,我始终是刀,而你是执刀人。你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与我分道扬镳。是否如此?”

      王女青没有否认,“是,我视郎君为刀,一柄无双利刃。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让郎君折在蜀中或是毁于我手。让郎君东归,是为郎君寻最能施展的战场。”
      司马复道:“我本想说,你从未将我视为伴侣。现在,连同路者都不是了。”
      王女青摇头,“分道扬镳是为殊途同归。郎君,江河奔涌,各有其道,强行并流只会泛滥成灾。你东我西,看似背向,实为合围。这难道不是最深的同路?”

      殿内依然沉寂。
      王女青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她其实也不好受。
      她强行收敛心神,转而陈述具体方略。
      “东归之路,荆襄诸将是障碍。我会令桓渊在巴郡至夏口水道制造混乱,为郎君开路。永都若问罪,首要责任必在荆襄水师布防不力。我这大都督,一个失察的罪责是跑不掉的。但这份代价,在我计划之内。”
      她又道:“我将命扶苏持我令符返汉中,调我王师主力两万东进,驻白帝城与江陵对岸,以为威慑。同时,以行营名义斥责荆襄诸将剿匪不力,畏敌纵寇。待时机成熟,我便亲赴荆州,整饬防务,收回兵权。”

      一连串安排,既为司马氏开路,也为她攫取荆州铺路,将过错推予荆州地方。司马复听完,望着她,许久才开口:“青青无须哄我,这般走下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如同殿外暮色。

      此后数日,巨大的宫苑更为寂静压抑。
      爱意越是汹涌,越是心照不宣的禁忌。
      王女青决定离开成都,先行前往巴郡的江州,与桓渊当面商议后续。这既是军事上的必要,也是为了让情感有冷却的间隙。

      出发前夜,司马复请她去自己居住的院落。
      院中晚桂幽香,石桌上已备好几样清淡小菜,是他亲手所做。
      席间无言,只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声响。
      饭后,他命人取来一个行囊,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药丸,皆用油纸细细包裹。“你的药,我让人重新备了,路上按时服用。”他看着她,“我试过了,没有毒。”
      原本是句调侃。
      王女青道:“郎君,我也舍不得你。但以你我所处境地,只能如此。我从小到大,忍受惯了,即便早些年不能忍,最终也改变不了。所以,难为郎君了。”

      “青青,”司马复开口道,“我想与你一起去江州。”
      王女青立刻回绝,“安全第一,郎君不可轻动。桓渊其人,我总觉尚有未明之处,需亲自探查。郎君在成都,扶苏率三千人随我同去,我不会有事。”
      “万一,我真在江州出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扶苏会持我兵符助你。届时,我麾下王师尽归于你。你可按你心意为我复仇,巴郡与荆州,唾手可得。这非我所愿,但若天意如此,这或许便是最好的。郎君治世之才,我认可。”

      这番话,猝不及防刺入司马复心口。
      庭院里晚香玉的气息骤然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却撞进一双含泪的眼。那里面盛着温柔与期许,瞬间将他所有的情绪尽数缚住,只余下无边无际的酸楚。

      但他不甘心。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捧住她的脸,指腹的力道有些失控。
      “你总是如此,青青。”他的声音带着战栗,“每一句都情真意切,每一句,却又都是引我走向你要的路。”

      他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俯身吻住了她。
      这一吻并不缠绵,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力度,带着他一路行军的尘沙与血气。这是困兽的撕咬,是溺水者的挣扎,是他近来无处倾诉的情感出口。

      吻罢,他并未离开,额头抵着她。
      “青青,我情路艰难,为相国不屑。相国训斥我,说司马氏从不做选择,司马家的儿郎,既要做成经天纬地之事,也绝不亏待自己的身心。”

      夜风吹过,院墙上的藤蔓沙沙作响。
      八月的成都之夜,因这直白而炽烈的进攻,充满了山雨欲来之势。
      他再次俯身,深深吻她,半晌,平复呼吸,抵着她的额头说:“这次,我被相国的话说动心了。所以青青,别教我如何放手。教我,如何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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