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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回声崖相依漫暮色,紫云厅旧客满堂欢
洗冬节不肖出门去,乃是各个府上自己过的节日。方府早也将宴席安排好了,整个府上所有人,武丁、小厮、门房、账房、管家、丫鬟、老奴、嬷嬷、车夫、伙夫、内外班的戏子、长期的工匠等等,都会在这天齐聚一堂,吃一顿大席。
偏偏衡参是在这一日到的,大清早她便求着方执白一起到回声崖去,说是十月份说好的。方执白隐约记得有这回事,大概还没醒全,迷迷糊糊便答应了下来。
她说衡参旅居梁州,要借住几日。如此一来,衡参便可光明正大地同她一处吃喝。她二人用过早食,方执白看着桌上的饭菜,才猛然间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
她暗叫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向衡参低了头,请她再饶一次失约。
衡参却不乐意了,方执白嘴里没个准话,今日这事“重中之重”,明日那事又“不可推脱”,总叫她像个陀螺似的自己干转,这可怎行呢?
更何况,她也是真想到那地方静一静心。若方执白不肯,大概她便自己去了。
方执白抬着一双眼耍赖,又冲她使小孩子把戏,衡参只将眼一闭,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肯再看。方执白没办法,只好服软道:“过午再去如何呢?叫我将中午这顿吃完吧。”
她好声好气地讲起道理来,统说赵孟之贵、万贯之家,虽不似治国那样庞杂,却也诸多门道,很需要主仆上下一心。洗冬节正是主仆之间的事,如今她初做家主,不能不重视起来。
衡参大多数日子里都是我行我素,唯在方执白这很是讲理。她听了一通觉得的确有理,便只好点了头。方执白笑着又将她哄了哄,衡参叫她哄高兴了,便心软道:“既真是重中之重,不若明日再说吧。”
方执白真仔细想了起来,却摇头道:“不行,明日更有要事要办。”
衡参满脸苦笑,怕她再多想一点又作罢了,便只好快快将话头引到别处去。
方执白是很大方的主子,这天人们撒开了吃喝撒开了玩,时不时便上来敬酒。然衡参在这少家主旁边坐着,每次都偷偷将她的酒杯换了,谁都没有发觉。方执白这日狂喝不醉,倒叫画霓看得摸不着头脑。
这顿饭这样酣畅,吃了快两个时辰。及至方执白终于脱身启程时,衡参已颇显倦怠,不怎说话了。方执白以为她心里有气,一路上很主动地挑起话头来,衡参却每次都应得很懒,叫她心里愈发愧疚。
莫约半个时辰,她们停到一条小溪旁饮马。二人并肩站在水边,还是无言。半晌,方执白心下一横,跨了一步,站到衡参面前去,直截道:“对不住——”
她却没想到,自己后腰猛地传来一道力量,她一下被衡参按到怀里,和她紧紧贴在了一起。
“衡……”她心跳如雷,两只手在空中架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衡参将她放到身后才松开手,她后退一步,眼里也颇为惊恐,只问:“你又要作甚?不怕掉下去吗?”
方执白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衡参是怕她像两渝那次一样,一失手便掉进水里。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凝噎。她稍定了定心,绕过衡参看了一眼,笑道:“这小溪这样浅。”
衡参不答话了,唯向水边望着。衡湘江那次,那种滋味,她真的不愿再来一次。
方执白瞧着她,问:“你生气了,是吗?”
衡参摇头道:“你不要命,我又为何生气?”
方执白亦摇了摇头:“不是这事。今日我许你午后便来,却闹到这个时候,你等得心烦,是不是?”
衡参愣了愣,她完全没想过这事,宴席上氛围很好,她很高兴。还有,方执白在下人面前颇有种微妙的威严,和在她怀里很不一样,她也很愿意看。
方执白看她这模样,却笑道:“方某猜错了么?那你又为何这样怠惰?”
衡参恍然大悟,笑道:“唯你吃的都是假酒,我却着实喝了几两,酒酣饭饱,不许人困么?”
这倒是出乎意料,方执白忍俊不禁,兀自笑个不停。衡参是木头没错,但有时候也颇有些木头的可爱。
既如此,她便说找个邸店歇息片刻。衡参却往西边天上一望,只道:“没多少路了,先走走看罢。”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她二人出了西城门,还再往西,又走十几里。走到方执白都有些起疑了,忽有一片草甸豁然开朗,往外看去,夕阳垂垂,红光动摇 。
崖顶的开阔颇有些壮观,有鸟儿飞于渊中,其唳清响,回声悠然,更叫这里多了一番味道。
衡参深吸了一口气,清透的气味充满了她的身体。她很满意这里,每次来都很满意。她勒住马,回头朝方执白看,融融的光也映在这位少家主脸上,衡参瞧她一眼,竟有些语塞了。
方执白在她斜后面停下来,问她:“就是这儿么?”
衡参点了点头,她转回去,红光亦将她笼罩了。
“坐一会儿吧。”方执白先一步下马,将马儿拴到后面的树上。她二人坐在草甸上,又像并肩,又像对坐,其实还颇有些距离。
她们很安静,一天里所有的波澜都已消散,在这一刻化作心照不宣的沉默。她们无言地看着绵刃山吞没夕阳,晚霞一层一层出现,又一层一层消失。山林里徒有些风声,但并不吹得人冷。
方执白曾以为落日是很颓败的事,可此时此刻,她竟也看出其中的震撼来。这是一块好地方,正如衡参所说,很适合想事。她心里有那么那么多事可想,可她身旁坐着衡参,叫她凝不成思绪。
她的手撑在身后,绒绒的草弄得她有些发痒。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天空变成一片纯蓝。衡参哼起曲子来,是她先前用笛子吹的那首《寒蝉引》,很悠长,很叫人心安。
方执白听了一阵,心跳却愈快了些。她失神地望着远方,远处群山如扇,葱郁背后再看不清,她的前路亦是如此。和身边这人的关系,她空有一颗想好好琢磨的心,却总是无力为之。
衡参哼完了,方执白复回神。衡参转过头来看她,笑道:“这地方怎样?”
方执白脸上挂着浅笑,闻言点头说好,又问:“你怎样,还困吗?”
衡参抬着脑袋想了一想,困,干脆直接躺倒在草甸上了。她抬手盖着眼睛,咧着嘴笑:“那衡某就小憩一会儿,你若想走,记得将衡某带上?”
方执白笑道:“我可没有带人骑马的本事。”
她暗暗想,她如今心猿意马,就是有这本事,也做不来那种事。衡参只笑,不再说话了。
她真如她说得那样困倦,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静了一会儿,方执白悄悄试下,看她大概深睡了,便挪过去,叫她枕在自己膝上。她只肯想,这里草虫颇多,若钻到她耳朵里该怎么好?
夜幕已悄悄降临,草地上浮动着一层月辉。衡参身上很热,就算隔着几层冬衣,也尽数传到方执白腿上。这位少家主不禁有些无措,她舍不得挪开,可衡参醒时怎么解释呢?
草虫不大够,她又在想了三四个搪塞衡参的理由,倒将她自己想得更为羞赧了。
她因为衡参的温度兀自心动,这个傍晚,没敢再捉自己的脉搏。她已用那一碗水忍耐了多少个夜晚?如今只此一回放任,只此一回……
她只当自己暗中为之,却不知道,衡参是个有半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的人。
方执白弯腰来试鼻息的时候,衡参就已经醒了。她只觉好玩才装睡一会儿,却不料方执白会那样对她。
枕到那人身上的时候,她整个人滞了一瞬。她不敢有什么动作,可只是这样而已,方执白什么也没再做了。
不知为何,衡参就这么装了下去。她只是徒然有一种感觉,叫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安抚着,她好像第一次生长在这片大地上。
这一日后,她们谁也未曾提起过这一次相依,各有原因地,就这样瞒了下去。
却说转眼之间,春节已在眼前。虽紧锣密鼓地操办了很久,真到这天,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清晨。
年初一是到处拜年的日子,然而梁州各府都要待客,实在抽不开身,便只叫人送礼出来。
方府亦是如此,这一晌方府的家丁、跑腿忙得连轴转,总算将梁州跑了一遍。方执白自己则在紫云厅待客,梁州这一日八方来客,道路上竟比平时还热闹些。
慢说过年应是各家团聚,却有人为了梁州这些贵人,不远万里也要过来拜年,这在多少年里都不是稀罕事。只看那各个府前停满了马车,里头会客厅里坐着站着的,都是商政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走街串巷,或也不为那主家本人,就为这会客厅里诸多人脉。
两渝之前,方执白或还不大习惯这事。她在那边应酬过甄霭芳,讨好过各路掣盐司、水运司,亦同安远宁打了一阵交道,如今在官商之间周旋已颇为从容。
衡参也在紫云厅待着,她身上穿了几件方执白的衣服,将“桑商衡老板”扮得颇像。她专学商人那种唯利是图的样子,方执白看了恨得牙痒,却因外人在场也不好说什么。
大抵是叫衡参学到了真东西,她和这群初次见面的商人聊得颇好。方执白后来懒得看了,只是有些东西衡参实在不懂,开口便露了怯,方执白还得留心这边,时不时为她周旋几句。
过了晌午方府才总算清静下来,这一个年,到这会儿也算是到了尾声。衡参又在方府大吃了一顿,过晌直接困晕了过去,方执白却不午休,捧一卷书,只在一旁矮榻上坐着。
她真不大懂这人,小孩子长身体睡就罢了,这人已二十有余,怎还这样好眠?昨日回声崖边,她以为衡参已睡了颇久,没想到这人回来连守岁都撑不住,亥时刚到便睡死在床上了。
今日又是如此,哪来这么多觉呢?
她的书已换了一卷,衡参才终于醒了,却也不起,在榻上笑眯眯地看她。方执白历来是个爱读书的,却也受不住旁人这样盯着。半晌,她只将书卷一放,笑道:“我这哪里是待了个客人,我这是供了尊活佛。”
衡参哈哈大笑,笑了一阵,高深莫测道:“方总商,若你从前折腾这些时日,你早该厌烦了,今日如何?”
方执白不知她想说什么,只默然歪了歪脑袋。
“你不是最烦这般折腾了么?一会儿做方家主,一会儿做小辈,一会儿又做方总商。”衡参望着她,笑意很浅,却很认真。
方执白后知后觉,自己这次似乎真的没怎么心烦。甚至,今日她周旋于官商之间,还有些因自如带来的雀跃。
她忽地想起荀明的一句话:“不要总想着找结果,你只往前走去,慢慢地,什么都豁然开朗了。”
那天她没能听懂,却不料叫衡参启发了一下。她有些呆滞地坐着,不禁自问,她真的慢慢豁然开朗了吗?
看她这模样,衡参兀自笑了一笑,便又躺下,叫她自琢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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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泰山记》姚鼐: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