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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01)
贺斩站在码头熙攘的人潮中,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船票,指尖几乎要将纸页捏穿。
三天了。
自那日书房一巴掌后,姚筝再没正眼看过他。
她忙得脚不沾地——明德学堂最后一批学生要送走,望江楼的账目要清算,还要安排姚太太在香港的安顿事宜。她像一阵风,在姚府和学堂之间来去匆匆,从未停留。
贺斩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跟着。看着她消瘦的背影,看着她眼下越来越重的青黑,看着她偶尔停下脚步、按着太阳穴蹙眉的疲惫模样。他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凌迟,那记耳光火辣辣的感觉早已褪去,留下的却是更深更疼的愧悔。
春桃按照姚筝写的清单,替他收拾好了行李。打开箱子的那一刻,贺斩愣住了——大到盘缠银元,小到一支钢笔、一盒消炎药膏、甚至几双厚实的棉袜,每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一封信,没署名,只写了简单的几行字:
“广州湿热,备了薄荷膏在左侧夹层。”
“煲仔饭海鲜饭凉茶甜品请一定要替我尝尝。”
“军校规矩严,少言多听。保重。”
字迹工整,是姚筝的亲笔。
贺斩捏着那张纸,在房里站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昨日下午春桃偷偷来找他,眼神躲闪:“贺护卫,明天,明天你就走了。小姐她......你要不要再去见见?”
贺斩喉结滚动:“小姐她,怎么说?””
“小姐她......”春桃低下头:“她本来在犹豫,可吉祥忽然派人来,说陈老板明日要去望江楼谈事。小姐就……就说让我代她去送你。”
贺斩闭上眼睛。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像风中残烛,倏然熄灭了。
也好。
他想。
就这样走吧。
带着这份不堪的念想,滚得远远的,别再碍她的眼。
可此时此刻,站在码头上,看着渡轮喷出的滚滚黑烟,听着汽笛沉闷的长鸣,贺斩的脚却像生了根。他一次又一次回头,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明知不可能,却控制不住。
开船前半个时辰。
就在贺斩终于死心,转身准备登船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扛着扁担的脚夫匆匆跑过,嘴里嚷着:“快去看!望江楼出事了!”
“听说吃死了人!”
“姚老板被围了!”
贺斩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猛地转身,抓住一个跑过的汉子:“怎么回事?!”
那汉子被他铁钳般的手抓住阴沉如鬼的脸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望、望江楼!就是全城最有名的酒楼!一群人围在那,说要抓姚老板报官!说是饭菜吃坏了人!兄弟,赶紧过去看能不能趁乱薅点羊毛!”
贺斩松开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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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楼门前,黑压压围了上百人。
姚筝站在台阶上,脸色苍白,却背脊挺直。她面前躺着个面色青紫的中年汉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女围在尸体旁,哭天抢地:“我苦命的兄弟啊!就是吃了你家的药膳才死的啊!”
“黑心酒楼!丧尽天良!”
人群激愤,不断往前涌。
大概是听到姚筝唇干口燥,旁边有人递上来一杯水,示意姚筝润润嗓再说。
趁着喝水的间隙,吉祥冲上来站在姚筝身侧,看似在维护,实则将姚筝完全暴露在人前,声音带着哭腔:“大家冷静!我们望江楼开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事!这一定是误会!”
“误会?!”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吼道:“人都死了!还误会?!”
“全家都靠他一个人养家,现在他的家人孩子可怎么办啊!”
“女人就是没有男人踏实?!——”
“一个没人要的女娃能是真心开店的吗?!”
“就是!报官!抓她去见官!”
人群怒吼着,有人已经伸手去抓姚筝的胳膊。姚筝想开口解释,可声音完全被淹没。她看见人群外,陈彰正慢悠悠地踱步而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诸位,诸位!”陈彰操着他那口生硬的中文,走到台阶前,挡在姚筝和人群之间,抬手一压,朗声道:“我是望江楼的合伙人陈彰。大家稍安勿躁!”
人群稍稍安静了些。
陈彰转身,看向姚筝,眼神温和,声音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能听见:“姚小姐,您看这事......唉,我知道您是好心,想用药膳造福乡邻。可这乡下人肠胃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时消化不了,也是有的。”
这话看似解围,实则毒辣——一下子将责任推给乡下人肠胃弱,不止坐实了望江楼的药膳有问题更是暗示望江楼歧视乡下人。果然,人群再次炸开:
“放屁!我兄弟身体好得很!”
“就是!有钱人瞧不起我们穷人!”
“把他们俩都抓起来!”
“大家听我说,我能理解大家生气和愤怒——”
姚筝从来不是逃避责任的人,她走上前刚准备解释安抚并给出初步方案——
混乱中,不知谁推了一把,姚筝踉跄一步,差点摔倒。陈彰及时扶住她,手臂看似礼貌地虚环在她身后,实则将她牢牢困住。
“这样,”陈彰扬声:“为了表示公正,也为了姚小姐的安全,我提议——先将姚小姐暂时安置在我的空宅等官府查清真相,再行定夺。大家看如何?”
“不行!她要跑!”
“她诡计多端,巧言令色,陈老板,你糊涂啊——”
“就是,陈老板你平日为了街坊是能帮泽帮,她不值得,您可别被她骗了!”
陈彰叹了口气,看向姚筝,眼神无奈又同情:“姚小姐,您看……为了平息众怒,也只能暂时委屈您了。”
姚筝站在望江楼的中央,甚至还能听到当年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从四张小桌,渐渐扩张到一栋小楼。甚至在愤怒的人群中还能看到那些经常接受自己施舍的叫花子,逢年过节周边的街坊邻居,此刻因为她的落难而露出兴奋开心的表情。
她不理解。她实在是太不理解!
“我不求各位十分信我,但至少,但至少,我自认平日对大家还算可以——”
“姚小姐,差不多得了。”
姚筝侧脸看着陈彰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丝几乎藏不住的猫捉老鼠般的愉悦,忽然全明白了。从吉祥的投靠,到今天的食物中毒,再到陈彰恰好出现公正提议——全是一场戏。
一场要名正言顺将她囚禁,吞掉望江楼的戏。
——有这个必要吗?
她想挣扎,想揭穿,可四肢忽然一阵发软,眼前发黑。
是那杯水……
此时,姚筝已经记不清给自己水的伙计长什么样子!
“我......”她晃了晃身子,眼睛发直张了张嘴,声音微弱。
陈彰再次箍紧姚筝的胳膊几乎是嘴唇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别怕,姚小姐。我的宅子很安静,没人会打扰你。”
他的手指在她后腰轻轻按了按,那动作看似搀扶,实则充满占有和玩弄的意味。
姚筝浑身发冷,恶心得想吐。
就在这时——
“走水了!走水了!”望江楼侧后方突然冒出滚滚浓烟,火舌瞬间窜上屋檐!
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混乱中,一道身影如猎豹般穿过人群,撞开陈彰,一把将姚筝拦腰抱起!
是贺斩。
陈彰被撞得一个趔趄,抬头看见贺斩,眼神瞬间阴冷如毒蛇:“抓住他们!”
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壮汉立刻扑上来。贺斩将她背在身上,早就准备好的布条将两人缠在一起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刀,刀光闪过,逼退最近一人。他不敢恋战,转身冲进旁边的小巷。
姚筝在颠簸中勉强睁开眼。她看见贺斩绷紧的下颌,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见他眼中近乎疯狂的决绝。
“贺,斩......”她虚弱地唤他。
“别说话。”贺斩的声音沙哑,脚下不停。
他们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姚筝感觉意识正在流失,四肢软得不像自己的。是那杯水药性发作了。
“贺斩......”她拼尽全力,将自己从贺斩的背上撑起想要下来:“去码头......上船......别管我......”
“闭嘴!”贺斩低吼,将她往上托了托,跑得更快。
终于到了码头。
渡轮已经鸣响最后一道汽笛,即将起航。舷梯正在收起。
贺斩冲向检票口,前面还有七八个人在排队。工作人员慢条斯理地检查船票和行李,不时呵斥两声。
追兵的声音从码头入口传来。
贺斩低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姚筝,又看看手中的船票——只有一张。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放下姚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迅速蹲下身,用手抓起地上的泥土,小心地、胡乱地抹在她脸上。接着,他扯乱她的头发,解开自己的外褂,将她整个裹住,遮住她身上那件显眼的月白旗袍。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背起姚筝,走向检票口。
“票。”工作人员眼皮都没抬。
贺斩递上船票,陪着笑:“官爷,行行好,我媳妇怀孕了,不舒服,我赶着送她回娘家,实在是来不及再买一张了。”他另一只手悄悄递过去两枚银元。
工作人员这才抬眼,打量着他和他背上昏迷不醒满脸污垢的姚筝。他接过银元,放在嘴边吹了一口,听到清脆的回响后,满意地塞进口袋。
“上去吧。”他摆摆手:“快点,要开船了。”
贺斩千恩万谢,背着姚筝快步登上舷梯。就在他踏上甲板的瞬间,舷梯被彻底收起。渡轮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离开码头。
贺斩回头,看见码头上,陈彰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到,正阴沉着脸望着逐渐远去的渡轮。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陈彰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道视线如跗骨之蛆,冰冷刺骨。
他收回目光,背着姚筝,找出之前寄存的行李,挤过拥挤的甲板,找到姚筝为自己定的单人间。
——实在是没想到,当初姚筝为了让他住的舒服,特意选择的单人间现在却成了两人的避风港。
姚筝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贺斩将她放在床上,跪在她身边,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
恐惧像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小姐......小姐!”他低声唤她,用被子裹住姚筝冰冷的手脚,然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额头贴着姚筝的额头,用体温温暖她。
江面上,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渡轮拖出一道长长的、浑浊的尾迹,驶向未知的黑暗的江心。
陈彰站在码头,直到渡轮完全消失在暮色中。他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冰冷。
“跑了?”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也好。”
猫捉老鼠的游戏,如果老鼠不跑,还有什么趣味?
他转身,对身后的随从吩咐:“去查那艘船去哪儿。还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告诉沈墨渊,我改主意了,哪天还给他一个新玩具。”
随从躬身应下。
陈彰望向漆黑的江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刺绣。
他想起她在沈县长的家里一语戳穿自己的间谍身份,雅间里不动声色的机锋,想起她刚才被他困在怀中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濒死猎物般的惊恐。
多美的眼神,要是挖出来,看着她一点一点黯淡,多有意思。
可惜,逃了。
江风骤起,陈彰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江面,转身,从容地没入桐城璀璨的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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