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请刘准将军出来接旨！”
　　“刘准将军不方便，他……”
　　张载还没来得及说明情况，刘允已经跨着大步走了出来，他眼神阴沉的看着有些狼狈的传令侍卫，双眸微眯，心知能让他们甘冒风雪也要赶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封赏的旨意。
　　“我哥刚经历一场大战，受伤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刘允将军？这个时候、您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守城驻守？叛军猖狂，若是苗州……”
　　“这用不着你操心，苗州若有事，我刘允自会亲自割下自己的脑袋差人呈送给王上谢罪！”冷漠的扫了一眼传令侍卫，他向旁边礼节性的退了一步，“外面风大，两位既然是王上的传令官，有什么指令，进屋再说。”
　　“刘将军，这王令是给刘准将军的，要是将军身体尚可，还是请将军出来亲自接旨比较合规矩。”
　　“我哥……”
　　“王令到，请季州城守将刘准将军出来领旨！”
　　“又一道？”
　　两道王令同日披星戴月的来到季州城，不止是刘允，就连张载也十分诧异，在张载看来，两道王令的到来，只怕是一道比一道更残酷。
　　“将军，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刘允见张载神色有些不对，忍着满肚子的疑问，点了点头，可是他和张载还没走出几步，就瞥见兄长被徐军医扶着踉跄而出。
　　“大哥！”
　　“哥，你醒了！”
　　“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失而复得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刘允紧紧抓着兄长的手，摸了又摸，反反复复的感受着他真实的温度，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连鼻涕也顾不得擦。
　　“小……允……”
　　身上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双眸已然暗淡无光，可刘准还是尽可能温柔的看着孩子气的弟弟，并尽力的抬起手臂擦了擦他的鼻涕。
　　“你看你，脏兮兮的，哪像个将军的样子。”
　　“哥，小允扶你进去，你身子弱，不能吹风。”
　　“咳咳……”
　　“哥，你怎么了？”刘允焦急的对门外道，“快关门！风大，将军身体不好，会加重病情的！”
　　传令侍卫看着彼此手中的王令，纷纷皱起了眉头。他们不知道王上接连下达两道指令目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哪一道在先，哪一道在后。
　　“我是八天前出京的，你呢？”
　　“我是七天前。”
　　“那我先来宣读。”
　　“恩！”
　　后赶来的传令侍卫将王令揣回怀中，颔胸拱手，礼节性的向后退了一步，并对旁边的张载点了点头。
　　“刘准将军，您可方便听读王令？”
　　“你们等会儿再读会死啊！”
　　“小允不得无礼。”
　　虚弱的声音中是无法掩盖的将帅之风，刘准紧紧抓着弟弟的手腕，刚刚坐下的他勉强站起身，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哥！”
　　“哥没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刘准忍着咳嗽的冲动，撑着气力将东倒西歪的身子板正，沉重如铁的头，径直磕在地上。
　　“臣刘准，叩谢君恩。”
　　“王令：季州城守将刘准未能完成十五日之约，上欺天子，下负黎民，念及其累年功勋，着其即刻赴京受审！”
　　传令官的话，一字一句如利剑扎在心头，刘允不可置信的夺过王令，一遍遍的看着上面冰冷无情的小篆，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笑，可是看到兄长长跪不起的样子，他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一颗早已凉透的心，居然还能再凉几分。
　　“罪臣……”
　　“哥！你奋力杀敌，拼死抵抗，何罪之有！”
　　将王令狠狠扔在地上，刘允一巴掌扇在正准备仗势欺人的传令官脸上，红彤彤的火光映着他的沧桑的脸，好似从地狱归来的恶鬼，那抹本该人畜无害的笑容，此刻狰狞恐怖。
　　“刘允，你敢侮辱王上！”
　　“侮辱？惹急了老子还杀他呢！”
　　“小允！”刘准心力交瘁，连连咳嗽，“休要无理！”
　　“哥，你别管，你好好休息。”
　　刘允深吸一口气，回首对着兄长露出一抹强装的温和，他冷冷的扫了一眼与张载站在一旁的传令官。
　　“你！给老子念！老子倒要听听，还有什么荒唐的话能从那个荒唐的君王嘴里说出来！”
　　传令官正要反驳，感受到张载拽了拽自己的衣袖，再看刘允那张要杀人的脸，视线中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连忙吞咽了几口口水。好不容易展开了王令，惊吓过度的他结结巴巴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居然众目睽睽之下吓的晕了过去。
　　“小允，拿过来我看看。”
　　“给，哥。”
　　捡起地上的王令，刘允昵了一眼给另两位传令兵使眼色的张载，本就讨厌宦官的他，抬起腿，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张载踹出几米远。
　　“小允！咳咳……咳咳……你糊涂，张公公是好人！”
　　“哥，哥你别生气，我……我……”刘允见兄长苍白的脸涨的通红，又急又怕，抓着他的手，跪了下去，“哥你别吓我，小允错了，小允不该乱打人，哥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刘准只觉得一口气悬在嗓子，咽不下，也呼不出，耳朵嗡嗡响个不停，模糊的视线中小弟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说什么，他很想回应，可只能啊啊啊出几个干瘪的声音。
　　“快，银针！”
　　眼看着刘准的眼睛瞪大、充血，徐军医一把推开刘允，捞起慌忙跑过来的军医手中的银针包，抽出一根，对准他的脑袋落下三针。
　　“护心丹！”
　　从黑色瓷瓶中倒出三粒暗红色丸药，徐军医犹豫了一下，而后一咬牙，直接将三粒都塞进了刘准的嘴里。
　　“水！”
　　“我哥怎么样？怎么样啊！”
　　剧烈的摇晃使得徐军医手中的瓷瓶滚落在地，他无力的看着同样面色惨白的刘允，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宠溺小辈的老者，微微一笑。
　　“护心丹可保命，将军会好的。”
　　“谢谢，谢谢你！”
　　“哥，你听到了吗？徐军医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
　　刘准昏迷中听到了小弟惊喜的声音，嘴角下意识的弯起一个向上的弧度，可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自己是不可能挺过去，更不会痊愈，徐军医不过是按自己的嘱咐安慰他罢了。
　　“父亲！”
　　昏睡中，身披铠甲的儿子正低头擦着寸步不离的佩剑，他的母亲仍旧如往日一样，手中捻着绣架，眼睛看着阳光下晒着的姜丝。
　　“父亲，你来陪楠儿练剑吗？”
　　“楠儿……”
　　“楠儿……”
　　刘准的声音低沉、微弱，好似来自遥远的国度，只需微风几许，就能不带痕迹的，被吹的远远的。
　　缓缓睁开眼睛，刘准宠溺的看着疲惫的弟弟，轻轻移开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对徐军医作了个“嘘”的动作，便在他的搀扶下，艰难的走到外堂。
　　“将军，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身体好多了。虽还是没有力气，可是精神头很足。”刘准对他笑了笑，“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回光返照吧，你去把传令官的第二道旨意拿过来，我看看。”
　　“可是将军，那东西，不看是不是更好？”
　　“你看过了？”
　　“没有。”
　　“二爷看过了？”
　　“也没有。”
　　徐军医扶着他坐在一旁，将火盆搬到距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见他坚持要看王令，只好再一次走进内堂，把被二爷塞进柴火堆中的王令翻了出来。
　　“将军，您真的要看？”
　　“我终归是个要死的人，死前，做个明白人，不好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吐出来的，面对他如此执着的坚持，徐军医也没有办法，只好把王令放到他手中。
　　“将军……”
　　“别说话，我看看。”
　　也许是气力虚弱的颤抖，也许是心中信念最后崩塌的无力，刘准展开王令，看着上面的八个大字，一口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身子不听使唤的后退了几步，便瞪着眼睛，没了最后的呼吸。
　　“将军！将军！”
　　听到声音踉跄着步子赶来的刘允没有见到兄长最后一面，他扑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尸身，泣不成声，撕心裂肺的声声哀嚎。
　　“哥！”
　　“哥！”
　　“哥你睁开眼看看我。”
　　“哥我是小允啊！”
　　“哥！哥你别丢下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哥！”
　　“哥！”
　　“二爷，将军去了，将军去了！”
　　闻声赶来的孙钏一路跪着挪到刘准的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几次哭的险些背过气去。几日之间，两个好兄弟惨死战场，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如今连将军也战死了，要他如何不伤心！
　　“将军！”
　　“二爷，将军是看了这个……才……”
　　徐军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道带着将军之血的王令从身后拿了出来，他颤巍巍的看着双眸猩红的刘允，后背不由自主的冒出阵阵冷汗。
　　“天诛刘准，祸连九族！”
　　“天诛刘准，祸连九族！”
　　“二爷……”
　　“天诛刘准，祸连九族！”
　　“天诛刘准，祸连九族！”
　　一遍遍的念着王令上的字，刘允抱着兄长的尸身，周身颤抖不止，他看着一生为了秦国赤胆忠肝的兄长，兢兢业业却只得到了这么八个字，心寒至极。胸膛中滚烫的热血早已冷却，如今想着父亲临终前还叮嘱的忠君爱国，只觉可笑。
　　“秦勇昌！我刘氏一族，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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