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内外的我们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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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4 章


      卸货区的空旷是一种有重量的空旷。高耸的天花板消失在阴影里,几盏惨绿色的安全灯挂在远处的承重柱上,光晕勉强勾勒出堆积的废弃货架、破损的木质托盘的轮廓,以及地面上干涸的、不知名的污渍。空气冰冷,弥漫着灰尘、铁锈和淡淡的机油味。远处,城市苏醒前最沉滞的寂静笼罩着一切,但在这寂静之下,是无数管道、电线、以及沉睡的机器所发出的、几乎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嗡鸣。

      宋渡今站在卸货区边缘一扇厚重的金属卷帘门旁,手指搭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电子锁面板上,没有立刻动作。他侧耳倾听着,眼睛在昏暗中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影的角落,像一台精密的全景扫描仪。老船长紧贴着他的小腿,身体微微下伏,耳朵转向不同的方向,鼻翼轻轻翕动。

      温绪言靠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柱子上,尽量均匀地呼吸,以减少肋部固定带带来的压迫感。肾上腺素在逐渐消退,疲惫和疼痛重新涌上,但恐惧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裹住了他,让所有感官保持着一种尖锐的清醒。他看着宋渡今的背影,那背影在安全灯的绿光下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他们刚刚从那个短暂称之为“家”的公寓里被连根拔起,像两颗被投入激流的石子,此刻正站在城市庞大躯体内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不知前路何方。

      “这道门后面,是相邻一条背街的小巷,”宋渡今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空旷的空间吸收,“巷子很窄,没有监控,但连接着三个不同方向的路口。我们需要在五分钟内穿过巷子,到达下一个预定汇合点——一个24小时自助洗衣房。那里有公共卫生间,可以稍微整理一下,换掉可能被灰尘沾染的外套,然后从洗衣房的后门进入居民区内部道路网。”

      计划听起来清晰,但温绪言听出了其中的不确定性。“预定汇合点……安全吗?对方会不会也能猜到这些常规的应急路线?”

      “任何预设路线都有被推测的可能,”宋渡今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倾听和观察的姿态,“所以我们需要增加变量。洗衣房只是第一个节点。从那里开始,我们不再完全按照王振海之前给的固定坐标移动,而是根据实时观察,选择最不规律、人流量最不可预测的路径。步行,混杂在早起的零星人群中,利用城市本身的复杂性和流动性作为掩护。”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温绪言,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你的身体,能支撑多远的步行?需要实话。”

      温绪言估量了一下。肋骨的疼痛是持续的,但并非无法忍受。主要的麻烦是固定带限制了呼吸深度和行动幅度,无法快速奔跑或长时间疾走,普通的步行速度应该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但疲劳会累积得很快。

      “慢慢走,一两个小时应该可以。但不能快,也不能有剧烈动作。”他如实回答。

      宋渡今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我们会控制节奏。必要时,可以寻找中途的临时隐蔽点休息。关键是保持移动和不可预测。”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从现在开始,我们尽量少说话。非必要交流用手势。我是‘领路’,你是‘跟随’,老船长是‘预警’。明白?”

      温绪言点头。他明白,从现在起,他们不再仅仅是作家和前情报分析员的儿子,而是一支被迫转入地下的微型行动小队,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关乎安全。

      宋渡今终于在那电子锁面板上快速输入了一串数字,又用一张特殊的卡片在某个隐蔽的读卡区划过。沉重的金属卷帘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缓缓向上卷起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凛冽的、带着湿气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走。”宋渡今率先侧身钻了出去,老船长紧随其后。温绪言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间的不适,跟着钻出。

      门外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背街小巷,宽度不足两米,两侧是高耸的、没有窗户的建筑物外墙,墙面斑驳,爬着干枯的藤蔓。地面潮湿,散落着垃圾。巷子一头被杂物堵死,另一头隐约可见远处路口黯淡的路灯光。空气里是城市角落特有的、复杂的腐败与潮湿气味。

      宋渡今没有选择直接走向那个有光亮的路口,而是沿着阴影最浓重的墙根,向相反方向的死胡同走了几步,然后在一个堆满废旧建材的角落停下。他示意温绪言蹲下,自己也俯低身体,融入阴影。老船长趴在他们脚边,耳朵警惕地转动。

      几秒钟后,巷子口的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但绝不属于自然声响的动静——像是硬底鞋踩在潮湿水泥地上的、刻意放轻的摩擦声,只有一下,随即消失。

      温绪言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宋渡今的手无声地按在了他的手臂上,力道稳定,是一个明确的“保持静止”的信号。两人一狗在堆叠的木板和废砖块后面,仿佛化作了另一堆没有生命的杂物。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感官中被拉长。温绪言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不敢呼吸,肋部的固定带因为屏息而更紧地压迫着伤处,带来尖锐的痛感。他看向宋渡今,后者微微侧着头,眼睛眯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和巷口方向极其有限的那片视野上。他的侧脸在巷子深处近乎全黑的光线下,只剩下一个冷硬而专注的轮廓。

      大约过了漫长的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巷口那边再没有任何声响传来。既没有离开的脚步声,也没有继续深入的迹象。只有城市恒定的、模糊的背景噪音。

      宋渡今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对温绪言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然后,他像一只蓄势已久的黑豹,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向巷子口的方向快速移动了几米,躲入另一个阴影处。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船长留在温绪言身边,但身体转向宋渡今移动的方向,保持着警戒。

      又过了片刻,宋渡今从阴影中打出“安全,跟上”的手势。

      温绪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忍着肋部的疼痛,学着宋渡今的样子,尽量轻而快地移动到他的位置。短短的几米距离,因为紧张和伤痛,让他额头冒出了冷汗。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对方放出的‘触角’,”宋渡今凑近他耳边,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说,“不能冒险。换路线。”

      他没有走向巷口,而是转向那堆堵住另一头的杂物。他在杂物堆里快速而无声地翻找、挪动,很快清理出一个勉强可以让人弯腰通过的缝隙。缝隙后面,竟然是另一条更窄、更黑暗的、似乎是建筑物之间的夹缝。

      “这里通往后面一栋老式筒子楼的内部天井,穿过去可以到另一条平行的街道。”宋渡今简单解释,率先钻了进去。

      温绪言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夹缝极窄,布满湿滑的青苔和蛛网,他必须侧身才能通过,固定带摩擦着粗糙的砖墙,肋部的疼痛让他咬紧了牙关。老船长灵活地钻了过去。

      当他们从令人窒息的夹缝中钻出,踏入一个四方形的、堆满盆栽和杂物、弥漫着浓郁生活气息的天井时,温绪言几乎要虚脱。天井上空,一方狭窄的深蓝色天空正在缓慢地褪去最深的黑色,透出黎明前那种灰蒙蒙的质感。几扇窗户里亮着灯,隐约传来早起的人洗漱、开火的声音。一种属于日常生活的、微弱的温暖感扑面而来,与他们刚刚经历的紧张和危险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宋渡今没有停留,快速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温绪言穿过天井,从一扇虚掩着的、通往楼梯间的铁门出去,来到了另一条安静的小街。这条街两侧是低矮的老房子,偶尔有窗户亮着灯,街面干净,与刚才那条背街小巷截然不同。

      “暂时安全,”宋渡今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正常音量,但依然压得很低,“但不确定刚才巷口是不是真有人。我们必须假设行踪有暴露风险,加速转移。”

      他说的“加速”,依然是控制节奏的步行,但方向变得更为曲折。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在迷宫般的旧居民区小巷里穿梭,时而穿过晾满衣物的院落,时而贴着某个早点铺的后墙走过(里面已经传来炸油条的香气),时而又拐入一条种着香樟树的僻静小路。宋渡今似乎对这个区域的脉络异常熟悉,每一步选择都毫不犹豫,却又不断改变方向,绝不走直线。

      温绪言尽力跟上,疼痛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不敢掉队。他看着宋渡今在前方引路的背影,那背影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出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这个人,在父亲去世后,被赵老教导,学会了观察、分析、在城市的缝隙中生存,或许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一天?这个念头让温绪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同情、钦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连接感。

      他们终于到达了那个24小时自助洗衣房。明亮的荧光灯透过玻璃门照射出来,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台洗衣机在沉闷地滚动着。宋渡今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观察了几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才示意温绪言快速进入。

      洗衣房内温暖而干燥,弥漫着洗衣粉和衣物烘烤后的气味。公共卫生间很简陋,但足够他们做简单的清理。宋渡今从应急背包里拿出两件干净的、毫无特色的深色外套,让温绪言换下身上那件在通道和夹缝中沾了灰尘的外套。他自己也迅速更换。换下的外套被塞进背包底层。

      温绪言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眼底的阴影和凌乱的头发,感到一阵陌生的恍惚。仅仅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书房里,为笔名和第二章的发布而心神激荡。此刻,他却像一个逃亡者,在陌生的洗衣房里清洗脸上的尘土。

      “我们在这里不能超过十分钟,”宋渡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喝点水,补充点能量。”他递过来一小瓶运动饮料和一块压缩能量棒。

      温绪言接过,机械地吃着。能量棒没什么味道,但糖分和电解质迅速被身体吸收,驱散了一些虚脱感。宋渡今自己也快速进食,同时眼睛始终通过洗衣房的玻璃门,观察着外面街道的动静。

      “宋渡今,”温绪言忽然低声问,“如果……如果刚才巷口真的有人,他们为什么没有追进来?或者,他们会不会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们了?”

      宋渡今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离开窗外。“几种可能。第一,那确实只是无关的声响或我们的错觉。第二,对方只是外围的观察哨,职责是确认目标是否离开巢穴,以及大致的离开方向,并不承担直接接触或追踪的任务,以免打草惊蛇或暴露自身。第三……”他喝了一口水,“第三,他们在等我们进入一个更有利于他们控制、或者更不容易引起注意的环境。比如,等我们走到某个他们认为可以无声无息带走我们的地方。”

      温绪言背脊窜过一阵寒意。“那我们这样绕路,有用吗?”

      “增加他们的追踪难度,拖延时间。”宋渡今转过头,看着温绪言,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们真正的优势不在于完全消失——在现代化的监控和追踪手段下,两个大活人在城市里完全消失极其困难——而在于制造足够多的不确定性和时间差,迫使对方不断调整方案,从而暴露出更多的信息和破绽。同时,为我们联系上王振海或者其他支援争取时间。”

      他看了一眼手机——不是之前那台,而是从应急背包里拿出的另一台干净手机,没有SIM卡,只依靠预装的加密通信软件在特定Wi-Fi环境下尝试连接,但目前没有任何网络信号。“王振海的通道依然关闭。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这三个字在洗衣机沉闷的滚动声中,显得格外沉重。

      十分钟到了。宋渡今示意离开。他们没有走洗衣房的正门,而是从标识着“员工通道”的后门出去。后门连着一条堆放着垃圾桶的小巷,穿过小巷,他们进入了一片更加复杂、房屋低矮密集、巷道如蛛网般交织的老城区。天色又亮了一些,灰蓝色变成了鱼肚白,一些早起的老人在巷口生炉子,或者提着鸟笼慢悠悠地走着。

      混入这些早起的人群中,他们确实变得更不显眼了。但温绪言的心却悬得更高。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每一个在窗口张望的身影,都可能藏着不怀好意的目光。这种无处不在的疑神疑鬼,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折磨。

      他们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温绪言的体力接近极限,肋部的疼痛变得难以忽略,步伐开始踉跄。宋渡今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放缓脚步,目光扫视着周围,最终停留在一条岔路口一个废弃的、门脸用木板钉死的报刊亭上。

      “在那里休息五分钟。”他低声说,带着温绪言绕到报刊亭后面。这里堆着更多的垃圾和废弃物,但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三角空间。

      温绪言几乎是瘫坐下来,背靠着冰凉的木板墙,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宋渡今蹲在他面前,从背包里又拿出一小瓶水,拧开递给他,同时低声说:“调整呼吸,慢一点。疼得厉害吗?”

      “还行……能坚持。”温绪言接过水,手有些抖。

      宋渡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喝下水,然后目光落在他因为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身体和紧蹙的眉头上。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们可能去不了城东的安全屋了,”宋渡今忽然说,声音压得更低,“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们无法在白天完全到来之前,安全穿越半个城市。而且,我怀疑对方既然能在那条背街小巷布置‘触角’,也可能在我们可能前往的各个预设安全点附近都有所布置。”

      温绪言的心沉了下去。“那……我们去哪里?”

      宋渡今的目光投向报刊亭木板缝隙外,那条逐渐被晨光浸染的、安静的老城小巷。“我们需要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也绝不会去搜索的地方。一个……完全公开,但又绝对私密;完全普通,但又足以提供临时庇护的地方。”

      温绪言困惑地看着他。

      宋渡今转回头,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决断:“还记得你写林深查资料的地方吗?”

      温绪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市图书馆?”

      “对。旧馆区,古籍文献部的地下书库。那里结构复杂,通道纵横,有大量闲置的、几乎无人使用的密集书架区和修复工作室。赵老早年参与过那里一部分安保系统的评估升级,我知道一些……非官方的入口和可以利用的监控死角。最重要的是,”宋渡今的语速加快,“那里每天有固定的开放时间,会有大量读者和工作人员进出。我们混进去,然后消失在书海的迷宫里。对方就算再大胆,也不敢在那种公共场所、有完备监控和安保的地方,明目张胆地大规模搜捕。而小规模的渗透和查找,在那种复杂环境里,如同大海捞针。”

      这个计划大胆到近乎疯狂,但仔细一想,却又蕴含着某种逆向思维的智慧。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可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图书馆——知识的殿堂,记忆的仓库——对于他们这两个与“守护记忆”息息相关的人来说,似乎又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隐喻。

      “可是,我的样子……”温绪言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裤子和因为疼痛而无法挺直的身体,“还有老船长……”

      “图书馆不允许宠物入内,但古籍部地下书库有独立的通风管道和货物通道,老船长可以从那里潜入,它会找到我们。”宋渡今显然已经考虑过细节,“至于我们,需要再做一次外貌上的简单改变,并需要一个合理的、进入古籍部的理由。”

      他从背包的侧袋里,又拿出两副普通的黑框平光眼镜,递了一副给温绪言,自己也戴上一副。眼镜稍微改变了一些面部轮廓和气质。他又拿出两条深灰色的围巾。“戴上,遮住下半张脸,可以解释为防尘或保暖。古籍部经常有研究者这样打扮。”他自己也利落地围上。

      温绪言依言戴上眼镜和围巾。镜片后的世界稍微有些模糊,但确实带来了一种心理上的遮蔽感。

      “理由呢?”他问。

      宋渡今从背包最底层,拿出一个扁平的、印着某大学图书馆藏书章的旧文件夹,里面是几份泛黄的、关于本地近代建筑史的复印资料。“我们就扮作某个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导师布置了关于老城区保护性建筑的文献调研,需要查阅古籍部收藏的一些旧图纸和地方志。这个身份经得起简单的询问,也符合我们出现在那个区域和那个部门的合理性。”

      他把文件夹递给温绪言:“你拿着,你是‘负责查阅资料的学生’,我是‘陪你过来、熟悉这里环境的师兄’。少说话,如果有工作人员询问,由我来应对。”

      温绪言接过文件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触感。这一切准备得如此周全,仿佛宋渡今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需要利用图书馆作为庇护所的一天。这份深谋远虑,让人安心,也让人心悸。

      “图书馆还有两个小时才开门,”宋渡今看了一眼天色,“我们需要先找个地方隐蔽等待,然后混在第一批入馆的研究者人群里进去。”

      他说的隐蔽处,是报刊亭斜对面一栋老居民楼半开放式的楼梯间。他们坐在冰冷的楼梯上,被堆放的自行车和杂物遮挡着。天色越来越亮,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逐渐增多,送牛奶的三轮车叮当作响,早点铺的蒸汽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寻常的市井晨景,此刻在他们眼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温绪言靠在墙上,疲惫如潮水般一次次试图淹没他。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闪过今晚的画面:手机屏幕的冷光,黑暗中垂直的铁梯,狭小窒息的管理,宋渡今在阴影中专注倾听的侧脸,洗衣房荧光灯的惨白,还有此刻楼梯间灰尘的味道……

      “宋渡今。”他忽然轻声开口。

      “嗯?”

      “如果……如果我们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真实。宋渡今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绪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宋渡今最终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也许会被审问,关于我们知道什么,关于名单在哪里,关于赵老和王振海。也许会被用来作为谈判或交换的筹码。也许……”他没有说完,但那个“也许”后面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你后悔吗?”温绪言又问,这次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宋渡今。隔着平光眼镜,宋渡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他能看到对方下颚线条的紧绷。

      “后悔什么?”

      “后悔在便利店走向我。后悔提议观察实验。后悔……让我参与进来,把你也拖到更危险的境地。”温绪言的声音很轻,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渡今转过头,目光穿透镜片,与温绪言对视。晨光从楼梯间的缝隙漏进来,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一点微弱的金色。

      “温绪言,”他叫他的名字,清晰而平稳,“我再说一次。走向你,提出实验,留在这里,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被拖入’。我选择了参与。至于危险……”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对命运的冷峻接纳,“从我父亲签下那份协议开始,从我跟着赵老学习开始,危险就像影子一样,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以前是我一个人面对这个影子,现在……”

      他停顿了,没有说下去。但温绪言听懂了。

      现在,影子笼罩的是两个人。但两个人并肩站立,影子似乎也不再那么纯粹地黑暗和吞噬一切。

      温绪言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融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柔软、也更坚韧的东西。他伸出手,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碰了一下宋渡今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只是一个短暂的、几乎算不上的接触,但在晨光熹微的楼梯间,在危险环伺的间隙里,这个接触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确认。

      宋渡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握,但也没有移开。

      “休息一会儿,”宋渡今转回头,继续观察着外面的街道,“时间到了,我叫你。”

      温绪言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不是恐惧的画面,而是林深站在图书馆微缩胶片阅读器前的样子。那个虚构的角色,也在寻找,也在躲避,也在破碎的信息中试图拼凑出真相。

      而现在,讲述他故事的人,也要躲进图书馆了。

      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故事照进了现实?

      远处,传来市图书馆悠扬的、标志性的晨钟声。新的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而他们的逃亡与守护,将在书页与尘埃的掩埋下,进入一个新的、更加不可预测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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