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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
深夜里,孙玉正在补玉。天一冷,她的好些宝贝又有了裂纹,尤是那只羊脂玉的镯,因颜色过度洁净,任何一些细微的裂变都格外刺目。
偶尔会想,这样一只镯,要经多少工序,从地底的顽石变作一腕美玉。
出身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无水线、无绺裂、更无僵石,再去精雕细琢。
数百年过去,白度依旧喜人。要由一双皱纹纠结的手抚过千次,临终寄情,托付给下一女子。
代代相传,数百年里,要经多少对苍老女人的手?
打碎这样一只镯,却只需要经过一名姑娘,一个夜晚的心碎。
窗外倏而狂风大作,打在邻居没关严的窗上,哐棱当,哐棱当,惹人莫名心慌。
还差最后一道抛光的程序。她随手开了电视,要给这冷清的屋子里补充一些热闹,打开是重播的国际新闻,下面的字幕漂过一行实时热点。
孙玉倏而定睛,看了又看,手中的磨具掉落在地。
-
尹枫城自看到消息,大脑一片空白。
流媒体滚动热议,新闻里何其夸张地概括了一个抓人眼球的故事。一名情妇的孩子,被杀害父母的仇家收养,认贼作父多年,最终在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
网络上对此事的态度众说纷纭。尹易腾在外的形象是优秀企业家,成功仁义,和蔼可亲,常常和手下打成一片,就连门口的保安都挑不出这董事长的毛病。
出身的原罪让凌晚林得不到太多人的同情,反方痛骂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许多人认为这处心积虑的一切都是为了夺权夺钱,正常人谁能做出这种将养父送进监狱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一想到他是第三者的孩子,好像所有坏事就不足为奇。
尹枫城向凌晚林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不信网络上那些东西,把他说的拥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
他知道的凌晚林,是他从小惦记到大的心上人,臭美,怕疼,人前温和,私下爱撒娇。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讨厌听脏话,不爱跟人起冲突。看不感兴趣的电影会睡着三次以上,醒来后口水都来不及擦净,却要忙着迷糊糊地捧场......
忙音阵阵。他一遍又一遍地打,一遍又一遍地打。
他一边又一遍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想。
尹枫城眼皮轻颤,呼吸急促,他的回忆里分明还有更多别人不知道的凌晚林,那么一个有血有肉,有生命力的爱人,在他心尖住了十六年的人。
可现在这些所有人都知道了的事情......为什么他从来也不曾知道?
白日里,北交所现场,昨夜突发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附近涌入大量媒体,仪式还未开始便被迫中断。
尽管危机公关部对处理烂摊子有着丰富的经验,可这种级别的烂摊子,所有人也是头一回遇到。
陈丽从确认尹易腾被抓的消息后就开始联系律师,想方设法捞人。
从前的凌晚林什么都没做,她对他有着数不清的埋怨,可在凌晚林真的做了什么后,她反而一句话也怨不出来了。
陈丽挺着一口气不去崩溃,事发后接了无数个电话,又打了无数个电话,找人牵线搭桥。
一个金枝玉叶的富太,锦衣玉食了半生,头一回这样低声下气去四处求人。如此奔波数日后,终于找到一层可以帮上大忙的关系。
新丰的顶梁柱或许没了,可尹家的一家之主从来都在。
因上市受到风波,新丰总司股价狂跌,尹枫城要应付投资人的问罪,要处理数不清的投诉,更要努力翻找当年的账务证据。
然而,事实当真叫人绝望,所有证据都指向尹易腾在二十三年前的确挪用过一笔巨款,又以某种高超的手段瞒天过海。
他不敢想象,如果对尹易腾的财务欺诈指控属实......那涉嫌杀人的事呢?
他爱了多年的人,和生他养他的血亲,长久以来,究竟是以何种心境处于自己身边的?
尹枫城不敢深想,一旦负面的想法开了个头,他只会瞬间陷入无穷无尽的绝望。
尹枫城熬穿了夜,熬红了眼,像痴了般地疯魔翻找,企图挖出一丝足够驳倒一切的证据。
轰然一声,陈丽破门而入,母子俩对上眼,看到彼此两双满是红血丝的眼。
陈丽的手机里在播放一段聊天语音的录屏,没开声音,但里头的内容,尹枫城再清楚不过。
“混账东西,竟然还想拿假的东西来骗我。”陈丽笑,手却是颤着,“小枫你看,现在的AI技术多先进,连你的声音都........”
“是我。”
陈丽一怔。
尹枫城抬眸看向她,或许是因为有些疲倦,他过于平静地承认了。
办公室内一声巨响,助理慌乱地推门进来,只见门口的手机被摔得四分五裂,陈丽瘫倒在地上,冲着尹枫城死劲地拍着,掐着,哭得泣不成声。
丈夫面临牢狱之灾,公司陷入巨大危机,连日来的风波都不足为惧,吃了数多的苦头也未曾怨天尤人。
或许就在听到儿子亲口承认和那个孽障的私情后,那口提在胸口的气,彻底断了。
-
看守所内人来人往,喧闹庞大,却盖不过凌晚林耳朵里的声音。
那纤细到能钻透心尖的几句话,没什么寻常,只是简单的几句语音。
他已经足足听了很多天,那几句却盖过了这世界,这颗心里的很多嘈杂。
尹枫城平日说话一向矜持,他相信这几条不太矜持的语音也能轻易击垮陈丽。因为那么那么多的爱,浓缩在这几十秒里,简直连他都不堪重负。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会见。玻璃窗对面的尹易腾,剃了头,身着黄马甲,双手被束缚在锁箍的小桌板上。
只是很短的时间里,他苍老好多。
凌晚林看着他,突然想到从前的一幕。
小时候睡得早,有一晚被客厅的争吵声惊醒,悄悄扒开房门,他看到袁栖云在沙发垂着脑袋,一边抹着眼睛,一边接过尹易腾递过来的一杯东西。
仿佛福至心灵,母子对视一眼,袁栖云突然高喊他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她幽怨地吼,一只枕头朝他飞来,好像他的醒来是天大的错事。
尹易腾把枕头拾回,摸摸凌晚林的头。转身说,睇睇,别吓着孩子。
袁栖云说,滚,滚,王八蛋。
凌晚林吓得瑟缩,忙跑回床上,以为是自己没好好睡觉惹了她生气。那一晚他躲在被子里努力入睡,可熬到天亮都睡不着。他不知道的是,以后的自己还会有很多个像这晚一样,一直要熬到天亮的夜晚。
后来那个总是愤怒尖叫的女人不见了,一个温柔平静的男人将她取而代之。
凌晚林凝望玻璃后的人,他和尹枫城的某些角度真的很像,眼型狭长,被仰望时才能看出的内双,一对单眼皮,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好看,只是直白的英俊。
眼神总是很平静,静得都显得冷漠。因此没几个人见过,这平静的眼睛真正温柔起来是什么样。
隔着一道玻璃,凌晚林对上那双静得冷漠的眼睛,有点老了,不如印象中那样有神。
讨伐尹易腾的共有两拨,一来是起诉尹易腾挪用公款,凌晚林所做的只是顺水推舟,作为一个吸引火力的靶子,站出来,将新丰的这水搅得更浑。
挪用财产的债交由另一群人,他一概不问。他从头到尾对尹易腾只有一个指控。
原告凌晚林,被告尹易腾,罪名故意杀人,不日就要开庭。
四目相对,凌晚林开了口:“还是什么都不说?”
尹易腾却只是那样看着他,沉默着。他辨不清对方的眼神究竟是故作镇定的从容,或是一种打心眼里的失望。
时间到,犯罪嫌疑人被押送回去。凌晚林出门,却在警署一道走廊和母子俩迎面撞上。
他滞住身形,想过会再见,收拾过数次心情,可看见尹枫城的那刻,还是没能做好准备。
对面的陈丽率先冲上来,劈手给了他一道响亮的耳光。
凌晚林没躲,踉跄了好几步,而后鼻子一热。
似乎是想骂的东西太多,竟一时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她只是目眦尽裂,双手乱打着他,狂吼:“你混账!混账!”
尹枫城上前拦:“妈!”
架势吸引来了更多人,几个警察七手八脚地上前制住她,陈丽被带去房间冷静。
凌晚林靠在墙根,捂着鼻子,低头盯自己鞋尖上的血。一只手突然出现,按着许多张纸巾,来急急地捧他的脸。
他躲过去,低声唤了个人名。
有人快速奔来挡在他跟前,对着尹枫城客客气气道:“尹先生您好,我是凌先生的代理律师.......”
“哥。”尹枫城一声打断,眼睛直勾勾看着凌晚林。
对方微怔,继续公事公办:“尹先生,我的当事人目前不便直面原告家属,开庭前,有什么事你可以联系我代为传达,这是我的名片.......”
啪嗒。尹枫城将名片踩在脚下,越过肩膀去看他身后的凌晚林,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有点小心:“我们能好好聊聊么?”
“尹先生,一切可以等开庭再议。”
“......我们一定要这样么?”
“此外,当事人今晚被原告家属攻击,这一状况我也将记录在案。”
“......你有什么事不能先和我说么?”
“尹先生请您自重。”
尹枫城眼睁睁看着他被护送走,心如刀绞,“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一直在骗我?!”
他宁愿对方不应声。
可凌晚林顿住脚步,道:“是啊。”
尹枫城怔愣,停止思考,大脑如高速运转的机械,突然被一盆冷水浇得宕机。
他缓了缓,颤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一开始就开始。”
凌晚林边擦鼻血,边平静地问:“尹枫城,想听真话么?”
凌晚林谢过律师,示意他去一旁稍作等候,转身来到他面前。
“我从一开始进了你们家就知道,你爸不是什么好人,偏偏你又喜欢我喜欢得要死。”
“小时候,见你被欺负过不止一回,在那群人嘲笑我之前,我一次也没有出手。直到他们惹到我,我才借你的事报复回去。”
“高中,班里的男生总是挤兑我,我于是故意惹怒他,把鼻子拧出血,自己摔下台阶,借此栽赃。”
“耳朵。”他指着那两枚钉,“不是为你,只是那时突然很生气,人一生气就会变得很无聊。”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更多。尹枫城,你自以为喜欢我,可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说你要成为我的一切,可夺走我一切的人,竟然还妄想成为我的一切?”凌晚林唇角轻扬,他叹:“多么可笑。”
“是你一开始先来招惹我的,既然你爸害死我全家,让我家破人亡,我玩玩他儿子,天经地义。”
尹枫城听着,只觉得一股极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侵入心智。眼前人,眉眼精致依旧,可那样陌生的眼神,好似从来不曾认识过一般。
凌晚林在律师护送下,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尹枫城目睹他离去的背影,世界天旋地转。手头的纸巾还残留着丝丝血迹,指尖还停留着血液经过的触感。
那一掌温热,好似钻心的火,烧得他皮开肉绽。
凌晚林告别律师,到了独处的空间,他走在半路,恍惚有些发晕,四肢绵软,猛一下栽倒在地面。
鼻子里的血滴滴拉拉,突然间止不住地流,深冬的风一下下刮在他的脸上,如刀刻针扎。
周遭空气突然稀薄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不上气,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不知跪了多久后,肩上一暖,他抬眸,朦胧间看见一双满是褶丝的眼。
孙玉像跑着来到,气喘吁吁道:“臭小子,可算找着了。”
凌晚林抬头看她,强颜欢笑,想打个招呼,可开口的瞬间,一声哭腔却比笑先滚落了出来。
先是小小的啜泣,再是嚎啕大哭,哭到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
他一阵阵地哽咽,泪水决堤,却如断了线的珠帘。
孙玉抱紧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一双大手一个劲地安抚他。
凌晚林伏在她肩头,泣不成声道:“.......老师,坏人不该得到报应么?”
孙玉轻声:“是,坏人总会有恶报。”
“那难道我一直都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么?”
“晚林,你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凌晚林埋在她的怀抱里,止不住地嘶哑哽咽:“那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我的一切行为都合乎情理。为什么此刻的我,依旧如此痛彻心扉呢?
“老师,我好难过,好难过啊.......”他崩溃地流着泪,一遍遍地追问她:“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孙玉带他回家,要他将从头到尾的一切全盘托出。
他们的故事不长,却像坐上一辆注定脱轨的车,他站在终点回望每一站中转,只希望那注定的悲伤慢些说到。
她耐心地听完前因后果,许久。她问:“晚林,你恨你的养父么?如果他过得比现在更糟糕,会让你的现在更好过一些么?”
凌晚林想了想,喑哑道:“我真的恨他。我觉得他害了我母亲的一生,可当我在看守所看见他那样的不好过,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那你还想置他于死地么?”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就算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拉他下水,可是现在,我的心情好像没有那么强烈了。”
孙玉看着他,温声:“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孩子么?”
凌晚林心头一紧,又一瞬,泪水盈满眼眶。
孙玉抚摸他的头,“晚林,他很爱你。”
他背手擦泪,“是他太傻。”
“你也一样。”
他沉默了许久,噙着泪光:“.......老师,我回不了头了。”
“谁说的?”孙玉捧起他的脸,让那张沾满眼泪的小脸直视自己,“你还想回那个家么?”
凌晚林摇头。她笑了,又细声问:“那你以后愿意跟着老师么?”
凌晚林怔愣,迟迟未动,孙玉看着他,缓慢道:“晚林,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老师有办法带你走出痛苦。”
“记得你的语文么?当初自己都要放弃了,可老师也没放弃你,后来你变得很好,忘了这回事么?”
他小声:“我没忘。”
孙玉帮他擦泪,“好孩子,老师当初能让你变得很好,现在也一定会让你变得更好,你愿意再相信一次老师吗?”
凌晚林沉默。她并不催促,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眸坚定而温暖,耐性等候着他的回答。
许久后,得到他微弱的点头,孙玉立即扳正他的肩膀,“好,那么你听好了,不要问为什么,接下来的三件事,必须都按我说的做。”
“首先,我要你委托你的律师联系对方,将你现在的诉讼当做一笔筹码,去换取你生父遗产里那份你应得的股权,事成后,撤销对你养父的所有指控。”
“其次,我要你在那笔股份到手以后,以最快的速度全部变卖出去,再彻底斩断和新丰那些人的一切关系。”
“最后,我要你.......”孙玉说到此处,倏而停顿。
凌晚林不解其意,“.......要我怎么做?”
孙玉向他伸手,指尖轻扣于心胸,“我要你的......一颗决心。”
“......决心?”
“是。”孙玉看着他,定定地道:“一颗,脱胎换骨的决心。”
天穹,一架飞机驶过,夜幕之下,月色如勾。轻微的红光一闪一闪,越过云层,渐行渐远。
数年后某日,凌晚林发问,老师,你我非亲非故,当初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孙玉未曾正面回答,只是抚弄手中的文玩古玉,娓娓道来。
晚林,一切美玉,初从顽石。
我曾见过许多玉,也收过许多好玉,其中最好的一块,我却不小心弄碎过。自此吸取教训,绝不重蹈覆辙。
你,就当我人如其名,天性爱玉,更爱补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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