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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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今日正朝极短,结束时天刚蒙亮。

      宫苑小径上,侍从提着灯在前后照路,走着走着,太子却令前面四人提灯向斜上方照去——目光尽处,遥见甘露殿殿群,晨雾朦胧中一抹匾额,书着‘少阳’二字。

      见到此匾,李承乾心情更好,当即改了路线,转身走上游廊,径朝少阳殿侧行去。

      一路上池水开化、清泉叮咚,放缓脚步仔细去看时,水边嫩绿初发,已隐然一片生机跃跃欲动。

      待到殿前,他驱退了侍从,怀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得意,从殿外兜个圈子对着初春宫苑赏心悦目一番,随后才到正殿外行礼入见。

      陛下又在读书,而且是从前不常在手的医书。

      李承乾对那本书望之眼熟,觉得似是一部医典中的某一册。

      见太子来了,李世民搁下书,不再对着书上内容在身上摸来摁去,也不待太子开口问“为何亲研医书而非问以医官”,便道:“怎么了?这个时辰急不可耐非要见我?”

      李承乾强压下笑意,只恭恭敬敬道:“儿本当晚些时候来请安,不想打扰阿耶,只是近来整顿军务,颇有所得,想禀告一二。”

      “呵…”皇帝一声轻笑,“什么了不起的所得?说来听听。”

      太子遵命,随心搜捡了几条说出。

      这些东西在当今天子耳中早已熟腻得平庸无比,因而并未因之有半分动容,也没想过这些寻常兵事之下藏着儿子的促狭。

      心不在焉地听了好几条,他才渐渐觉出不对——太子的所谓心得,每句无不间杂着那些出自他笔下的语句,且重音明显,言下有意……

      原来并非来炫耀什么进益,而是……不知如何对那些‘武德旧稿’识出些破绽,喜出望外,特来他这君亲面前恃宠讨娇来了。

      他故意不接话,又捡起书翻了翻,只道:“这些道理你明白就好。”

      太子语塞片刻,索性直截了当道:“阿耶苦心教诲,儿自当仔细领会。”

      话音落下,他期待地等着,却忽觉额头‘啪’地着了一拍,旋即见那卷起的医书从自己脑袋上移开,听陛下轻斥道:“个傻小子。”

      太子的期待落空了,陛下竟全无被当面拆穿后的脸红支吾,甚至仿佛还有几分‘你总算不太呆’的欣慰。

      他没了早已备好的下文,只怔怔看着面前浓眉展舒、髭须轻翘的面容,眼前竟幻化出这人日夜伏案书写心得的模样——为了那位口口声声不配再受君亲教诲的太子——思索、落笔,思索、落笔……有时含笑、有时无奈……

      末了,交给国舅时,仍须为它们编个来历吧?他进一步幻想着——“这个是柏壁一战所得、这个是在洛阳、这个……早些,就算是最初征兵时的经验吧……”

      嘴角再也压不住了,他赶紧正身额手伏拜谢恩:“不孝儿有幸再蒙陛下教诲,受宠若惊,铭感五内……儿戴罪理事,又偏劳君亲,实在罪上加罪。祈陛下节劳,珍重保摄,尽儿分忧,少折儿罪。”

      “哼,起来吧。”

      他立起上身,仍垂首回味方才那甜蜜幻想,笑意不止。

      “笑什么?”

      抬起头,正对上陛下板起的脸。

      “儿不敢……”他勉强绷住表情——他只是觉得堂堂天子找借口传书偷偷教子的样子很是滑稽……

      迎视着似乎立即便要开口训斥自己的陛下,太子赶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陛下在读医典?”

      “哦,”见太子不再提那事了,李世民将书搁在书几上,“孙真人教过一套行气之法,以每日按摩见功效。然止于其术不若解于其道,这便请教了他,经他所荐,寻医经细读罢了。”

      这样一说他忆起了——每日往立政殿请安侍疾时,总能见到侍婢在为阿娘按摩行气,除此之外,偶然也能见到阿耶亲手为阿娘按摩,这情景算起来不知已持续多久了。

      而阿娘……记忆中她总是平静的,仍然没丢下读书的喜好,体乏懒起时,便叫陪侍之人诵给她听,或是儿女或是女官。

      儿女之中是稚奴读得最多,不单因他常在帝后跟前,也因他正在启蒙学经,每每鼓着肉嘟嘟的小脸,将新学会的文章严肃咬字,奶声奶气天真烂漫,使人听了开心。

      除这些熟悉面孔外,这些日子他也在立政殿北侧的甬道外遥遥地偶遇过不少后宫妃嫔。

      不必问,都是来请求侍疾。阿娘多数拒绝了,零星几个愿意见见的,也只是差人从等候处传进去,隔着屏风说几句话。

      阿娘是个骄傲的人,他十分理解,若换了他,也是不愿意的。

      不过那些妃嫔倒是形形色色。

      有些纯粹面容陌生的,远远望一眼即知是难承宠眷的下嫔,个个言行拘谨、真情恳切。想必对她们来说,比起一年到头见不到面的至尊天子,常常怜恤、照拂她们的皇后才是这偌大后宫中真实的依靠。

      那些印象模糊的,譬如齐王母,装扮得便比下嫔们细腻精巧。虽没一个人敢鲜艳夺目,但也素雅锦绣、长帛绕臂,鬓间不张不扬地恰到好处簪着一两个白色或乌色珠钗,行来时一阵淡雅清香……呵,分明不是真来侍疾的,或者难不成,她们的‘悦己者’竟是阿娘?

      印象不那么模糊的,譬如贞观初年凭着皇后赏识位列四妃之首的韦贵妃,既没有简洁装扮恳求陪侍,也并非弦外有音,常受命而去,覆命而归——阿娘虽未委她协理什么宫务,但代替皇后关照资恤一众下位妃嫔的职责倒是理所应当落在她们四妃身上。

      与妃嫔不同,内廷的女官们倒是真正在理宫事的,不过这些人更不常现身立政殿,因为鲜少有人敢冒着至尊震怒的大险顶着不甚紧要的宫务来打搅皇后养病。

      她们所能做的,就是将事事尽其职守协理妥当,最好别出半点乱子。

      正如现在的他……

      “承乾。”

      被严肃的语声唤回了神,太子垂首应了一声,一条条回着陛下对战事筹备的垂询。

      李世民听太子应对如流,言语之间对诸州屯田军政了若指掌,渐渐展颜。

      李承乾心念前世行军失利之鉴,正有许多考虑将要上禀,此刻正好一并说出来,因而待陛下问过了许多详情,便借着话头仍自侈侈不休——

      “……臣别有一虑,事关战地盟事。党项羌北连吐谷浑,且渊源颇深,要制吐谷浑,不得不先招抚党项。”

      “党项每姓自为部落,一姓之中复分为小部落,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骑,不相统一。贞观三年,慑于大唐之威,感于招抚之诚,细封部请降,诸部相次内附,列之为州,各拜首领为刺史。然,其人风俗尚武,几无法令赋役,不事生产,好为窃盗,或互相凌劫,尤重复仇……如此,人口既众,风俗既野,祸端既多,难怪岷州都督任上时常奏称处治之琐碎为难。由其政可以观其军,因此臣以为,要征调其部兵马助军,需十分当心。”

      “党项羌拓跋氏实力最强,其羌酋拓跋赤辞历来甚为浑主伏允所昵,与之姻亲,屡抗官军。来日作战,他们若凭借险要暗中为害,不可小觑。臣知陛下已定下了厚赂分化的应对之策,但为防世事生变,还需多顾虑一层为好……”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殿外淡红的朝晖不知何时已呈现金色,边听着太子论政,皇帝起身踱到一只侈口长颈的细长琉璃瓶前,漫不经心拨弄着瓶中水插的一簇紫花,直等太子论到末尾,意有所指地吞吐起来,才淡淡接言——

      “直说吧,是朝我要钱,还是你对人事安排有什么意见?”

      “陛下明鉴,此事有三个难处。”李承乾侧过身再次正对着父亲,瞧不见表情,只望着那面隐约勾勒出天子肩背身形的赭黄色袍面,想着前世他那堂叔劫掠党项牛羊险些激反诸羌的旧事,不假思索道——

      “我大军压境包围自然足以威慑,那拓跋氏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势利之徒,但是……其既与吐谷浑渊源颇深,两方下属部众必然彼此盘根交错、利益与共,他那般狡猾,不会一时翻覆自断臂膀,此其一。拓跋氏部众兵马可依仗吐谷浑之协助,占据地利,对我疲惫之师伏击袭扰。这游击之战术,虽不算凶,却不胜其烦,他们劫掠一二,料来战损不多,一面向浑主卖好,一面炫耀威胁,在我军面前待价而沽,怎么看都划算。所以臣以为,他们必会选择先阻挠袭扰我军一番,再观情势,此其二。陛下虽然定下了厚赂之法,欲令其部众为财内讧,自是妙计。然,倘若他们真的打定主意袭扰我军,自抬身价……我朝将军多威武,能给陛下派出去远征的,哪一个不是百战杀戮、纵横睥睨?陛下派遣其中一人去贿赂拉拢那不识好歹的拓跋赤辞……”

      说到此处,他不由深叹一声:“只怕要闹个兵戎相见、筹划落空啊……”

      “好。”

      李承乾没想到陛下竟先回了这么一字给他。

      话音落下,目光尽头那人转过身来,笑着抬起手点了点他,那笑容神态自在亲谑,恍惚使他以为回到了三年前阿耶口唤‘鹞鹰’与他玩笑的日子。

      “你有此见识,不枉我用心教训。”

      李承乾闻言心喜,起身跟到陛下身前,那瓶簇簇递垂的嫩紫铃铛便越来越近,逸来一阵淡淡清香。

      “党项归款诸部除官拜刺史的原首领之外,一向是南会州、岷州都督在安抚治理。德芳公年事见高,我尚需他坐镇本州,不作随征之想。这便只剩下岷州都督了。我知道,你为晚辈不好直指出他来,我便替你说全了吧。我这个兄弟昔年为上皇起兵反隋之事多受牵累,随后又起兵响应,其间困顿艰险难捱,他又是个孝顺隐忍性子,不知咽下过多少悲愤,自此也就养成了易偏激的行事之风——为父守丧如此,治军治事亦如此。”

      陛下语声带了几分感慨,李承乾也因之想起贞观四年他那堂叔哀毁过度以致亲友不识,陛下不得不敕令侍中王珪前去劝谕的往事。

      “虽然如此,但他为人细致、颇有德望,外放以来履职尽忠,大事上从无可指摘处。最重要的是,他擅长对付那些羌人。这些年在岷州止乱治事、修政修军,人也早已老练了,少有人比他更合适参与此事。至于你的顾虑,我也已打算让廓州刺史久且洛生一道去招抚拓跋氏,那拓跋赤辞还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们二人一威一柔,加上药师公治下严明,料不致出什么乱子……”

      料不致……李承乾听了只想大叹一声未免乐观——

      陛下您以为药师公还是六七年前大破颉利时的药师公么?他的韬略固然更长,可英雄总有迟暮时。运筹帷幄如何?事无巨细治军严明又如何?架不住身子一阵阵不听使唤,力所不及是预料中事。前世行军的‘失期’、‘内讧’、‘诬告’,种种疏忽,岂非正因主帅年迈之躯荒原奔袭以致心力透支,才有下事松懈之局面么?况且如今,已经贞观十年了……

      他只得垂首直禀:“陛下,李少师年事已高,近来旧疾反复,每每都堂、兵部议事,观之问之,皆不太好。”

      “这个前些时候我已知道了。他也曾向我说起你……”李世民拉过太子的手,轻拍了拍,语气也有些沉了下去,“他说太子待他以弟子礼,亲侍药石,多有关切……你已尽到了你的本分。疾病之事,唯有尽力而已,余者难以左右。这右仆射的身子自有医官服侍,政务之上,你多担待些辛苦就是。”

      “臣明白。”

      太子乖巧一答之后便再不作声,李世民看着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眉宇蓦地舒展,眼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直持续到太子忽然抬头望过来时才匆匆掩去——“咳…若是右仆射病体康愈,他来主持大军出征我是不必担忧的,莫说还有道宗、君集为副。倒是你……你的重任担得起否?”

      李承乾闻言只觉受到了轻视,一想到自己在这人眼中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便更是不悦,脱口道:“陛下担忧臣什么呢?无非十万大军沿途之调度。臣既熟知诸州情形,又已协理兴造、转运、选训之事数月,旁的不敢说,论起后方的枝枝蔓蔓,可以说尽在掌握,就连军中所用的每种枪槊甲盾都知其根底,临事自然可断深浅、随机应变。还有上个月鸿胪寺……”

      “好、好……我知道你现在委实能干……”皇帝失笑打断太子的‘叽喳’不服,“我又没说要夺了你的职,急什么急?还什么‘无非十万’?,这海口你既夸了,日后要是不当心误了事,我可不轻饶你。”

      李承乾严肃了神色,后退一步,端端正正持礼道:“臣若延误朝廷大事,不待陛下过问,自当请罪。”

      “好……”李世民笑意未散,一手揽过太子的肩,指着身旁的淡紫色小花:“依你看,你阿娘会喜欢么?”

      顺着阿耶的话仔细看去,李承乾方才辨认出这淡紫色的小铃铛是紫华花。

      此花更有一别名,与丽质的封号同字,唤‘长乐’。

      幼时与妹妹议论封号寓意,曾读过晋人之赋……

      从回风以摇动,纷兰畅而蕙洁,蔚青葱以增茂,并含华而未发,于是散绿叶,秀紫荣,蕴若芝草之始敷,灼若百枝之在庭,独参差以照耀,何光丽之杂形,涣涣昱昱而夺人目精,下无物以借喻,上取象于朝霞,妙万物而比艳,莫兹草之可嘉……

      “此花之美誉,倒是衬得起阿娘。”——他如是回道。

      非但美誉——长乐花秋后发叶,立春开花,在漫漫冬日里青青郁郁,有长久安乐之像,非但美誉,更是福乐之花,正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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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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