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方过初伏，便已朝听蝉鸣，夕闻炸雷。
　　原来这仇真道长，那年那日，本不过区区一小道童。只因一番机缘，奇山逢异人，巧得全真道修炼诀要。从此往后，辗转南北弃墓废穴，后不食不睡百日，独成一套内丹练法。一朝奇功博友无数，不日便以“丹阳全真七子之一”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十分不辱七人扬名立万的毒誓。
　　可怜好景无长。七子当此豪情壮志，一番作为的大好时节，却早是辨不得哪句大言触动了高人的筋，哪笔小语冒犯了能士的骨。便是忽地一日，七子行道途中，竟遭一起狂徒围追堵截，黑黑白白，不下百十。仇真虽功力有增无减，一身皮肉身子却大有衰败的光景，十分兜不住腹中奇绝功夫。七子于丹阳郡全真堂，各自泪天泪地，痛别三日。
　　辞过二人四墓，仇真心下不觉一灰，百念俱死。一路中原。终于鳌山庙谋得个栖身之所。
　　半晌，仇真抬身洒泪道：“那一纸海捕文书，起先只当是江湖武林多贼，亡我之心不死，平白又挨下个飞灾。可这一连数日，贫道吃睡不周，自知其中深有文章。我见二位大侠眉清目善，又暗暗救庙于水火，断做不出那等子荒唐事来。多半……”
　　一语未了，便见庙外这侠那士一大干人早已破门而入，洋洋洒洒。仿佛一腔豪情荡荡，只管挥霍，尽皆以今日闲事为己大任似的。个个势如一叶翩翩，沐风浴雨，当空乱舞。方抹走一片，啪的一响，又一片呼打上脸。
　　一人额尖鼻塌，迎头喝来：“贼人拿命过来！”
　　全寄北登时闪步生风，左掌游走而上。难解难分半日，倏地绕颈一掰，以髌击髌，腹背交攻。人便老老实实，“啊”的一声，痛快把命交代过去。
　　旁的众人一瞧，岂肯轻易说罢。纷纷刻薄道：“扒皮抽筋，不得好死！”
　　宫则书亦不示弱，撤步收身，嗖嗖嗖倒行三丈。一招袖舞轻风，趁兴而入，扫腿八方，出掌便要狠打一堆。
　　如此你来我往，倏忽便至麻乱地步，不得开交。十分不堪。
　　便在此时，秦捕头与那少年捕快双双侧身仆步而至，各顺一脚。
　　只听秦捕头抽刀喝道：“何人造次！”
　　喝罢百步并作一步，牢牢退至宫则书跟前。埋头道：“夜行大侠。这几日往哪个地方逗留的？你叫我好找。此处刁民杂多，良善无几。庙后门有岔路脱身。护下道长，方存此庙……”
　　言罢又硬头挥刀，往那人堆里扎。
　　这厢，尚是大天白日。屋内却只燃半寸烛焰。除此上下，严严实实，密得风雨不透。
　　贾仲那老相好摇身一摆，便能將大半个影子晃他脸上，叫人瞧他眉眼不清。仿佛亦发这般避影敛迹，人心头才亦发沉气得住，事事才亦发行得稳当。
　　钟速水一对浊眼珠子，直勾勾，慢吞吞。不冷不热溜瞅眼前女人半日——形容纤弱妩媚，眉目却十倍妲己。
　　遂啪的一掌，將手中册子合上。道：“方姑娘。此等阔绰手笔，属实头一遭见。”
　　梧桐细雨，落日黄昏。怕是无一人知，方凛这数多月来，过的当是如何瑟瑟俜伶，冷冷清清的苦闷日子。
　　施伯歇那个男人自大雾林子回来，灰头土脸，苦不堪言。二话不说便封古道口，闭陇山门。那日，他寻至女人跟前，一怒间，仿佛是个洪水掀来的猛兽，一腔怨气毒气按它不下，只管胡乱往嘴上叫：“清理门户。”而后不分皂白地將她手下刺客挥砍一地。
　　方凛只怔怔的，任这男人一柄剑锋，恶狠狠指在脑门，只赌他不敢往下刺。
　　男人一眨眼间，忽地思及旧情，不忍狠心。便放她一马。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头也不回，拔步而去。
　　遥想当年，那武都古道上。目及之处，或夕阳斜照，或细草朦胧。与君醉乐疏狂，潺潺春意不尽。又看雁过无痕，亦如一腔孤心，无处可寄。然即便如此，年年岁岁，他还是会唤声“方凛”这个名字。二人和风拂面时同策一匹良马，百蝉鸣啼时同摇一片兰舟，花好月圆时同把一壶佳酿，寒雪落舞时同添一枝红梅。一言一行，字字句句，皆比那烈酒过喉，还叫人浓情不化，万古不愁。
　　正是如此，这女人才只认死这一条古道，总不曾悔。任它孑然天涯，愣是头也不回地一径往下走了去。纵是长守空闺，孤眠愁衾，何妨？
　　可是，这多年的朝夕共处，那男人怎么……偏生只凭旁人一句“做歹事，害姑娘”的胡话，信不过自己人呢，且要赶尽杀绝呢。
　　所以，往外自立门户。训养杀手刺客。与面如死水的凶煞汉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诸如此类粗略俗事，全然与“为伊消得人憔悴”一撇一画不沾边，方能叫这女人心中了无挂念，十分好受。更不至于，日日苦吞万千愁闷滋味，念想什么负心汉，什么施伯歇。
　　方凛鼻间笑过几声，道：“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心子再野，事干得再戾，譬如此等杀手刺客的买卖，也定叫人不好怀疑，办起事来自然顺当无阻。任他哪个，都查不到你我头上来。刺客是哪方人物养的。为何等人物跑腿卖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不剩谁知了。”
　　言罢，十分豁达地一拂手，遮去脸中几滚热泪。又堆笑道：“大手笔不大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力既是从我这里出来的，拿条人命的小事，贾公子横竖都能称愿，不错不假。”
　　方凛见这二人又大半日的不肯言声，十分沉气不住，又道：“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这青铜令牌，二位且拿去。本姑娘一手栽培出来的刺客，信得过。见令者，言听计从，绝无二心。”
　　言罢对一旁中规中矩的汉子噜噜嘴，吩咐道：“刀疤。令牌交与这二位好公子。”
　　“言听计从，绝无二心。”贾仲复念着，早一掌抓过青铜令牌。又欢又喜，情不能禁。便又在心下將这八字默默吞吐八回，方才痛快，痴笑不语。
　　方凛便看在眼中，断在心中——此人果然无甚大的出息。遂又好心上头，提醒二三道：“本姑娘的刺客，与本姑娘唯一不同处，便是他个个不通‘情义’二字。公子多留神担待。”
　　贾仲只所答非所问，呆呆回道：“姑娘不急。那一对臭男人，精神气好得了不得。我自有一路侠士，挫他二人锐气先。再接连上你刺客。如此一来，岂不叫好事一蹴即至？”
　　说着，將令牌搁在钟速水掌中，鼓舞道：“好阿水。你只管肥壮了胆识，去干一番大事。”
　　展眼又去一日。鳌山庙内外已然少去二三分鼎沸光景。世事蹉跎，竟无一人挂念打探，那仇真道长，这抽身一去，活还是不活，死还是不死。
　　鳌山半腰一处洞穴，冷冷湿湿。当此入伏时节，便是活人往里一坐，弹指工夫，也耸肩缩颈。
　　宫则书將仇真歪在柴火堆旁已然半日。人却始终青腮乌颊，惨白无红。
　　全寄北无话可说。哭笑过几回，只叹道：“宫兄。是咱俩把道长又扛又拖的，一路至此，脱身出来。也算保他一个全尸。作什么横竖看去，倒像是你遭人下了迷药劫到此处的。行侠不成，偏落虎口似的。”
　　宫则书拂一大掌，只將仇真双眸一合。不动声色，指外头道：“你有闲心思管人是不是遭过迷药，不如行行好，与我挖个坑，早把道长好生葬下最是要紧。是要往这洞子里陪道长挨饿受冻，天长地久不成。”
　　全寄北点头道：“不错。既已羽化，该痛快放仇真道长去，早日与另四子相见，同喜共泪。至于挨饿受冻，天长地久，洞子里若不添旁人，我倒十分不嫌。”
　　言罢便一个中觉的工夫，缸缸罐罐，坟坟堆堆，一应妥当。
　　二人各自心中咕咕哝哝，不知对仇真道长说下些什么肺腑话后，正欲转头离去。
　　——便见数个刺客模样人物，个个有鼻子有眼的，倏地闪来。
　　不出几招，其中一二刺客忽地亮出个明晃晃的兵刃，掌中飞转不止，虎狼似的便要往人腰处腋处颈处脊梁处袭来——简直不知先袭哪处，哪处可避。
　　宫则书觑目细瞧，眉间微蹙间，忽觉闷昏脑沉，当真遭喂毒喂药似的。登时去意顿起，无心缠斗。
　　遂一掌发过力去——竟好巧不巧的，叫对面刺客们一刺未出，便拐了许大路数，生生抹去彼此半身皮肉，叫苦不迭。
　　二人正欲乱中退身离去，却又叫一人飞贼似的，擦身疾旋而过，绕至跟前堵下去路。
　　只见那钟速水正一手提一个册子，指他二人鼻头质问道：“这个发霉的，什么好东西？”
　　宫则书一见，埋头摸几下怀间腰间，只叹道：“提神醒脑之物。”
　　又质问道：“这个也发霉。又是什么好东西？”
　　宫则书只管答：“日日研读，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钟速水听来听去，十分不解这话中意思。竟气急败坏，转背拔过刀来，破口大骂道：“满嘴混唚！老子这般学贼当盗，往你身上翻摸个底朝天，连个屁都搜它不出！一个两个发霉册子，竟妄想积功攒德！我家那位老贾的吩咐，你不交石骨一截，便要掰你肋骨十根。莫倚仗我等怜香惜玉，不识好歹。”
　　啐罢將一个册子随手一扔。甚觉不能解气。又將另一册子横刀乱剁，倏忽成泥。
　　宫则书眼察此人半日，心下直呼“妙”字。不觉间竟长长舒下一口气来——御子赦遗稿，是毁是留，也曾左右为难。如此天意，倒好过烧砸撕腌不止万倍。
　　遂侧身拾起那《本草经笺注》，紧紧掖在袖中。气抖丹田，留下一洞子半死不活的，百步九折的去了。
　　便听一句：“竟敢往他身上翻摸个底朝天？姓钟的好你个禽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荡气回肠，摇山振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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