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伴着窗外隆隆的雷雨声，苏玥躲在沈沐辰的怀中，断断续续地哭诉了许久许久。

　　久到她渐渐失了所有气力，再也哭不出泪来，亦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余一阵阵极轻的呜咽声，重重地打在沈沐辰的心头。

　　此时的他，并不比苏玥好受多少。

　　他终于明白了怀中人为何哭泣，却只是更加心疼，更加自责。

　　苏玥所哭诉的那些成长之殇，他也曾经历过，他也曾这般声泪俱下地嚎啕大哭过。

　　而且他太过了解，饮泣吞声与嚎啕大哭之间的区别。

　　如是说，前者是尚存一丝希冀的自我消解，那后者便是被逼到绝境后走投无路，失了所有的哀嚎悲鸣。

　　而沈沐辰在幼时，便早早地陷入过这样的绝境之中……

　　.

　　十五年前，镇国大将军府。

　　那是一个看上去一切如常的夜晚，无忧无虑疯玩了一整日的小沐辰，早早地便进了梦乡，继续做着他的英雄梦。

　　可正当，他在梦中马上就要如同话本中讲的那样，手执宝剑，诛杀妖魔的关键时刻，突然整个大地天崩地裂——！——他被人从美梦中摇醒了！

　　小沐辰嘟着嘴，不满地看着眼前将他吵醒地，仿若与那梦中大妖才是一伙的妖界婢子。

　　他准备斥责些什么，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婢女便抢先一步，神色慌张地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她说，他的母亲突发疟疾，暴毙身亡了。
　　她说，他需赶紧过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那时年幼的他，尚不懂何谓死亡，亦不懂‘最后一面’四个字的残忍之处。

　　他只是被眼前这“以下犯上”的婢子，一路拖拽疾跑至母亲的寝室。

　　而当他甫一进入屋内，便被一群跪在地上哭泣的奴仆，给吓到了。

　　他害怕地甩开了那婢子的手，小跑至塌前，大声喊着“母亲”。

　　可母亲仿若睡得很沉很沉般，未应一声。

　　他只得继续喊着：“母亲！母亲，母亲…”

　　他喊了许久许久，可母亲如何都唤不醒。

　　反而随着他的呼喊声，身后一众奴仆的哭泣声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小沐辰对眼前这一切都害怕极了，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哭得那般可怖；他不明白，为何母亲突然不理他了。

　　明明方才傍晚，母亲还同他一起用过晚膳；
　　明明她还兴致极高地讲了，许多许多关于父亲的上阵杀敌的英勇故事，甚至最后兴致来了，又讲了一遍父亲年轻时，是如何以一敌多，将她从山匪手中营救下来的英雄故事；
　　明明她讲完后，还期盼地对他说，“待辰儿长大后，一定也可以成为如你父亲那般锄强扶弱，造福百姓的大英雄。”

　　小沐辰不明白，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如此鲜活的母亲，为何突然睡不醒了。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或许是母亲太累了，睡得太沉了，只要再唤几声便能醒。

　　是以，之后的两日里小沐辰不眠不休地，瘫坐在母亲的灵前，唤了许多许多声，流了许多许多眼泪。

　　直至最后他再也没有眼泪可流，亦再也没有气力唤‘母亲’二字时，他才真正明白了到底何为“死亡”。

　　再后来，在沈母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小沐辰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沈瑞，终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从塞北营地赶了回来。

　　跪坐在地上的小沐辰，一抬眸便看到了那身披盔甲，腰佩宝刀，宛如英雄般出现的父亲。

　　早已筋疲力竭的他，不知又从何处生来的气力，突然起身疾步跑上前去，大声哭喊着：“父亲，你快救救母亲啊。母亲说，你是英雄，救过许多许多人，你也救救母亲吧。父亲，你快点啊，救救她。”

　　男孩断断续续，撕心裂肺地哭诉声，响彻在整个灵堂，在场者无不掩面垂泪。

　　然而，那个被唤作父亲的高大男人，那个连盔甲上战友的血渍都未来得及拭去的男人，那个早就见识过无数次死亡的男人，那个身负着满国百姓安危的男人，那个只会练兵打仗从未带过孩子的男人，只是哑声对着哭啼大闹的小沐辰说道：“莫哭，吾儿要坚强。”

　　一语话落，可想而知的是，小沐辰哭闹得更凶了。
　　比之三日前，被婢女拖拽着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时候，还要凶上数百倍，千百倍。

　　因为，他失去了最后的希冀，因为被逼入了绝境，唯余嚎啕，别无他法。

　　但最为不幸的是，无情的命运对小沐辰的戏弄，依然没有结束。

　　在其母身死第四日的朝堂之上，其父镇国大将军沈瑞，因小沐辰之后的归处，与一众文臣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辩。

　　沈瑞想将自己的独子，带回塞北亲自抚养。

　　可燕帝对此颇有顾虑——
　　一方面他需要仰仗着沈瑞为自己守住北边疆线，一方面他又忌惮着沈瑞功高盖主，恐会生出异心。
　　如若不将其独子，留在京中，他又如何得以安寝。

　　是以，他在早朝之上，借近臣之口，欲将沈瑞独子，强留在京中，行监督质押之实。
　　甚至美其名曰京中环境，比之苦寒的塞北更适合，小沐辰的成长。

　　沈瑞怎会不知塞北艰苦，可其发妻已逝，他又如何放心独留幼子一人在京。

　　是以，那个在战场上一呼百应的大将军，被逼无奈地在朝堂之上与一群庸人自扰的文官，争辩了许久许久。

　　可武将出身的他，又如何能辩得过那一群群引经据典、强词夺理的文臣！

　　燕帝甚至直接在沈瑞处于下风之时，急急地盖棺定论，将小沐辰的归处定在当朝宰相，文官之首苏仁勤的相府之中。

　　至此荒唐至极的早朝，终是得以散场。

　　而这个消息，不出半刻便似有人刻意为之般，传遍了街头巷尾。

　　城中人突然都开始传颂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美谈”：
　　说是，那当朝文官武官之首，镇国大将军沈瑞和当朝宰相苏仁勤，二人多年来乃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
　　大将军远赴边关前夕，更是临行托孤，将其独子安于相府。
　　如此患难相恤，表里相依的情谊，令当今陛下备受动容，更是当朝称赞二人如此情意，乃燕国之大兴哉。

　　百姓闻此“美谈”，亦大为感动，甚至一度将‘沈苏之交’一词作为“美名”，口口相传了许久许久。

　　而古往今来，一直相互牵制，相互对立的文官武官两个阵营，也因这一“美谈”，迎来了短暂的和谐。

　　燕帝人心拢聚，朝局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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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作为当事人，那个尚年幼的小沐辰，并不懂这些“大事”，亦并不知晓自己早已成了这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他只知道在母亲去世的第五日，他的父亲便将他的母亲匆匆下葬，而后又将要将他送予旁人抚养。

　　一夜之间，他的母亲没了，他的家亦没了。

　　在相府门口悬停的马车之内，一身披麻戴孝的小沐辰，红着眼睛对身侧这个从未抱过他的高大男人求救道：“父亲，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回家~”

　　这是小沐辰第二次向面前这个被所有人称做英雄的男人，哭求。

　　而已连续五日未休的高大男人，只是疲惫地回了句：“辰儿，这世上很多事，都由不得你我。”

　　话落，男人抬手擦掉了小沐辰夺眶而出的热泪，告诉他，“你要知道，这世间比之今日，比之昨日更加残忍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莫哭了，往后你要坚强，我沈家儿郎，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男人满是老茧，满是伤疤的手，将小沐辰的脸和心，都刮得生疼生疼。

　　他觉得自己被母亲骗了，眼前之人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他救不了母亲，亦救不了自己。

　　就这样，失了所有后路的他，不得不被迫擦干眼泪，亦步亦趋地跟着高大的男人，进了那既陌生又令他畏惧的相府朱门。

　　进府后的小沐辰，努力回忆着母亲曾经的教导，礼数周全地向苏世伯，苏伯母行礼。

　　而后，苏伯母热情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儿子，那个比小沐辰大上五岁的少年苏启明。

　　小沐辰，依然是礼数周全地唤了一声：“苏兄”。

　　后来，又故意吊着胃口神秘兮兮地说，一会儿还要带他再认识一个人。
　　她说那个人与他是同岁，他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小沐辰，对她的话以及她口中的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像个局外人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过于热情的苏伯母向前走着。

　　相府很大很大，苏伯母引着他们一行人走了许久，直至穿过了一条曲折的游廊后，才在相府西侧一处幽静雅致的院外站定。

　　尚未入院，小沐辰便远远闻到了从屋内传来的刺鼻药味，他十分不适地打了个喷嚏。

　　而就在这停顿的间隙，他听到身前的苏世伯，同自己的父亲低声说道：“她怕是熬不过，下个冬天了。”

　　沈父重重叹了口气，只回了句：“节哀~”

　　刚刚丧母的男孩，对死亡的话题十分敏感。

　　他抬头望向面前的屋子，心想里面住的人，大概同他一般，每日都会泪流满面。

　　思及此，他好似终于在黑夜中找到了同行之人般，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急切地向主屋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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