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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二)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少昀却更加怒不可遏。那一声“阿昀”令他想到诸如阿猫阿鹤这类真正的灵宠,当即怒吼道:“伪君子!
你明知自己的身份,一言出口,天地承命,名号赐下,永无更改,还假惺惺问我如何!我若反对,你还能收回还是怎么的?”
那人眉目不动,只一抬手,像是对他这个情状有些头疼,想要揉按额角,却不知怎的略略一动,又放下了,仍是微笑着道:“孤向来言出必行,说过的话,断无收回的道理。”
他略一停顿,继续温和道:“纵然你再有诸多不服,但祖神既然将你托付于孤,孤自当尽心训导你。”
少昀大怒。
他比此人存在的时间都长,只是尚不能化出人形而已,养在祖神座下多少万年,创世神祇尚且从未以“训导”自居,这人算老几!
祖神约束他也就罢了,但此人凭什么?就因着几滴血,就顶着个血契、主人的名义,岂有此理!
巨大的龙尾在空中唰然一摆,天地间立时风云涌动,周身刹那聚集了雷霆闪电,同他庞大的躯体般遮天蔽日,猛地往前冲去。
浓云如墨,罡风如刀,整个东荒帝城化为黑夜,滚滚雷电轰然砸落,有如天谴降临一般。
帝息闪身避过暴虐一击,广袖一拂,轻柔的烟云水雾蓦地尽数凝结铺展,融合了神帝劲悍的修为,竟生生承住了远古神物的雷霆之威。
原来此人并非虚有其表之辈,不仅实力强大,竟还是个硬骨头。简直完美!
天生魔性中的杀伐征服谷欠令他一时兴奋不已,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躯体中奔突叫嚣,要他将此人彻底踩在脚下,肆意折磨。
他接触的人不多,却从未有如此的渴望,去摧毁一个这样尊崇高华的人,一点点践踏他的尊严,一寸寸折断他的傲骨。
一击不中,他蓦地回身,庞大躯体急速盘旋,龙尾又是猛然一摆。一道空间波动挟着风雨雷电骤然席卷而出,径直往巍峨殿宇袭去。
几乎是在同时,帝息的身影突兀地在他视线中消失,再出现时已远在空间波动之前。甫一现身,他抬手一挥,竟是一道更加罡猛、宽广的劲气浩然而生,仿佛一刹那将整个天地握在掌中,迎面向对方砸下。
劲气轰然撞上了空间波动,毁天灭地的气浪霎时冲天而起,又在神帝的强行压制下霎时化成阵阵清风。
少昀呆住,庞大的躯体横亘在天幕下,雷电浓云一时尽皆消散。如水洗过的碧空下,只有朗日熠燿,清风拂面。
他的周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滞着万千道长剑虚影,杀意凛然,剑剑皆抵着他的鳞甲。虽是虚影,暖阳之下,却泛着森森的寒光,冰冷入骨。
鳞甲坚硬,也难以抵挡贯注了强悍修为的剑锋。若敢妄动,他毫不怀疑这瞧着一派温和柔善的伪君子会即刻将这些剑影尽皆钉入他的身躯。
他甚至根本没瞧见那人什么时候出剑的,就像那些剑原本就“长”在他的躯体周围一般。
交手不过三两招,几个呼吸而已,那人轻描淡写,眉目不动,全然不靠血契约束,只抬手之间,就将曾于祖神座下修炼多少万年的远古神物败于手下,甚至连战斗影响范围都尽在掌控。
方才那般激烈的动静,竟连金鳞池边一块地砖都未曾损毁。
少昀终于开始正视这个传说中的东荒第一任神帝,承天命而降生的尊贵神祇。
就在他怔愣的一瞬间,帝息一拂广袖,收了万千长剑虚影,化成一柄握在掌中,同时行云流水般落下一个宽广如海的结界,自此将他彻底束缚在了金鳞池的范围内。
见他隐去长剑,瘦削劲韧的身影踏着虚空缓步行来,闲适疏淡的模样,少昀回过神,冷冷道:“你是要打算将我囚禁在此,利用血契欺压折辱于我?”
帝息隔着结界望向他,神色平缓,嗓音温和:“血契之事,本是意外。孤俗务繁杂,并无心思作此等恶趣,你尽可当它不存在。只是你天生魔性深重,先在金鳞池善加修行,暂时就不要出来了,以免误伤无辜,铸成大错。”
少昀死死盯着他,一双巨大龙目中凶煞之气翻涌不休,暴虐的脾性一上来,冷漠的嗓音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你这个伪君子!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想将我拘在此处!
你最好赶紧放了我,否则待我破出结界,必定屠尽你这东荒帝城,将你也如这般囚禁起来,折磨凌虐到死!”
神帝像是终于生出一丝恼怒,眼睫一抬,一星凛冽寒意蓦地破开眼瞳中原本潋滟的水光,温和疏淡的感觉乍退,无端令人想到他掌中无坚不破的森冷剑锋。
他静静地看了一眼,抬手掐诀。金红池水骤然凝聚成几道锁链,将他死死束缚住,龙首朝下倒吊起来,悬挂在半空。
那锁链色泽如火,灼烈也如火,被束缚的地方彷如捆着根根烧红的烙铁,却又不会在他躯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灼痛难忍。
原本和暖的阳光穿过结界,温度竟急遽升高。金鳞池上水雾蒸腾,迅速充斥了整个结界,从外面望去,只瞧见一片浓白雾气。
水雾湿润且滚烫,腾腾而上,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口宽广如海的锅子,几乎令他生出将要活生生被蒸熟的错觉。
如果说此前他放出那番狠话只是天性使然,激怒之下容易滋生暴虐的情绪,又说话不过脑子,那一瞬间,他是真正生出了屠灭整个帝城的心思。
隐隐含着点冷意的平静嗓音穿过结界,传入浓浓水雾中:“言行无状,尚能宽饶;残暴肆意,罪无可恕。”
“身为天地灵物,不思如何造一方福祉,护天下苍生,竟因着一己私怨,生出如此狠毒的念头。上天让你降生于世间,拥有强大的力量,难道是要你去荼毒这些弱小的吗?”
少昀最不耐烦听这些大道理,一时怒极,气血上涌,当下不管不顾,破口大骂:“伪君子!我说到做到!你踏娘|的给我等着!”
结界外没有动静,只是他话音方落,池水又飞速凝出几道锁链,再度捆缚在他庞大的躯体上。剧烈的刺痛潮水般迅速涌遍了他全身,仿佛要将他活生生剥皮剜肉一般。
突如其来的痛苦令他骤然闭了嘴,将所有剩下的怒骂尽皆吞进了肚子,死死咬着牙,连一丝口|申口|今都强忍着没发出半点,死也不肯在对手面前示弱。
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嗓音传进他的耳朵:“污言秽语,严加责罚。”
两人在金鳞池僵持许久,说不好是一天半天,十天半月,甚至是一年半年。
少昀秉性桀骜刚硬,从不知服软和示弱为何物;神帝铁石心肠,恪守律令,又存了惩戒的心思,虽不至于挟私报复,但严正公允,执|法冷酷,下手绝不含糊。
每到他愤怒地吼叫,以言语威胁或叱骂之时,帝息未必会回他,但手上必定加码,责罚更甚。任他如何暄腾,那人安稳如故,像是流淌的时光,逝去的江水,只不疾不徐地按他的言论之错施加着惩戒。
这边闹出如此动静,偌大个东荒帝城,一干臣属仙侍,竟无一人敢上前相劝。
痛到浑浑噩噩的时候,少昀竟恍惚冒出一个念头:身为一方神帝,他竟然这么闲的,有这么多时间耗在此处,亲自惩治他?
几次三番,疼痛难当时,他差点晕过去,却不知那人施了什么手段,每每在他晕厥之前将他弄清醒,让他生生感知着加诸于他身上的每一分刑责。
少昀终于受不住这慢条斯理、仿佛永无止境的折磨,冲动消退,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般彷如骂街的行止着实掉价,又烦又怒,平生第一次做了退让,嘶吼道:“好,我不动你帝城中人。但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今日所为加倍奉还,挫骨扬灰!”
帝息慢慢收回神力,抬手拂尽结界中蒸腾的水雾。锁链骤然化成池水消散,庞大的躯体轰然砸进水中。
他平静而无情地看着,直到波澜渐缓,方才淡淡道:“你对孤有怨恨,尽管来就是。孤若有朝一日败于你手,自然任凭处置,绝无怨言;但冤有头债有主,帝城万千生灵何其无辜,要受牵连?”
“一言不合就心生暴虐杀念,可知擅造杀孽,是为天地所不容?生灵生于世间,皆是秉承上天之意。众生皆苦,尚且挣扎求生,身居高处者,更该怜悯其生存不易,感佩其坚韧顽强,可知敬畏二字为何?”
“让你跟随孤在此修身养性,是祖神之意。待你能约束魔性,成功化形,自可随意离开,孤决不强留。但日后倘若你果然为祸一方,屠戮苍生,孤必定亲手杀了你。”
略一停顿,他继续道:“若非祖神所托,孤并不想与你沾上半分因果。”
话毕,他再不管池中的灵物,转身不疾不徐地往宫殿而去。
听着他最后一句话,少昀一时更怒,聚起全身力气猛地一撞,一挣,一场幻梦如琉璃般碎裂无声,坍塌殆尽。
他骤然自恍惚中清醒,微有呆滞,却似乎并不觉着意外。
还记得那时他虽有心要寻个机会好好报复回来,却苦于那人实在太过强大,而他修行未成。因着刚刚结束长时间的严惩,甚至躺在池底动弹不得。
他只得恨恨地在心里想,那人竟如此折辱他,嫌弃他,将来定要让他知道,追悔莫及怎么写!
许多年后,他终于将当初放过的狠话都一一践行。他虽未屠遍东荒帝城,却在天魔恶念的蛊|惑下生出无尽杀意,化身为嗜血恶魔,将那人的数十万族人、子民、后裔以邪术屠戮殆尽,连婴孩都未留下一个。
原本强大到近乎坚不可摧的天命神帝也终于仅剩一缕残魂,轮回成一介羸弱凡人,落在他手上,被他炼制成邪物,囚禁凌|辱上百年,任他夜夜压在身下为所谷欠为而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以至于那缕残魂最终心如死灰,自碎魂魄,永绝轮回,消失于天地间。
何止比折磨至死、挫骨扬灰更狠毒、更残忍上千倍!
然而历经一场生死,如今回望那些前尘旧事,倘若他还是当时的阿昀,得到这样的结果,他就果真能心满意足?果真算是如他所愿?
果真是他想要的?
追悔莫及的,究竟是他,还是那人?
纵然天性如何桀骜恣意,但这些问题,无论是曾经的阿昀还是如今的大祭司,都没有办法回答。
他默默地盯着那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面容,勉力收拢散落的心神,专注地查探着掌下人的状况。
到了晚上,君息果然再次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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